李商隐选集(中国古典文学名家选集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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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臺詩四首 〔一〕

右春

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 〔二〕 。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徧相識 〔三〕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 〔四〕 。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 〔五〕 。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 〔六〕 。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寬迷處所 〔七〕 。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八〕 。硏丹擘石天不知,願得天牢鎖冤魄 〔九〕 。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 〔一〇〕 。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一一〕

〔一〕 燕臺:戰國時燕昭王築黄金臺招賢,後稱幕府招賢爲燕臺。馮浩箋:“燕臺,唐人慣以言使府,必使府後房人也。”

〔二〕 冉冉:漸進。陌:路。嬌魂:指女的。

〔三〕 蜜房:蜂房。羽客:郭璞《蜂賦》:“亦託名於羽族。”指心思像蜂房那樣多。

〔四〕 輝遲:春日遲遲。桃鬟:指桃花。共桃鬟齊:指長成。

〔五〕 雄龍:比貴人,指府主。杳何處:指被取去,不知何往。絮亂絲繁:比其人心思的繁亂。

〔六〕 微陽:夕陽。夢斷:夢被打斷。聞殘語:在夢中聽到一些不完全的話。

〔七〕 鐵網罥珊瑚:用鐵網罩住珊瑚,等珊瑚長大後舉鐵網來採,見《碧城》注〔一〇〕。海闊天寬:指不知去處。

〔八〕 衣帶寬窄:人消瘦則衣帶寬。寬窄指寬。春烟自碧:春景是美好的,但對她説來如秋霜之白,即春天裏的秋天。

〔九〕 硏丹擘石:《吕氏春秋·介立》:“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指用情真誠不變。《晉書·天文志》:“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貴人之牢也。”冤魄:冤魂。

〔一〇〕 夾羅委篋:把夾羅衫放在竹箱裏,穿上單綢衣,天轉入夏了。香肌冷襯:肌膚上襯着玉佩還有些涼。

〔一一〕 東風兩句:東風也受不了這種怨恨,消失在西海裏面。這首寫女的被人奪去而怨恨。

右夏

前閣雨簾愁不卷,後堂芳樹陰陰見 〔一二〕 。石城景物類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彈 〔一三〕 。綾扇唤風閶闔天,輕帷翠幕波洄旋 〔一四〕 。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 〔一五〕 。桂宫流影光難取,嫣熏蘭破輕輕語 〔一六〕 。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 〔一七〕 。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黄河渾 〔一八〕 。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雲軿呼太君 〔一九〕

〔一二〕 雨簾愁不卷:愁雨如簾不止。陰陰見:陰暗中見。

〔一三〕 石城:在今湖北鍾祥縣。指女子被人娶至石城。類黄泉:似在地下。柘彈:《南部烟花記》:“陳宫人喜於春林放柘彈。”在夜半攜柘彈不能彈鳥。

〔一四〕 綾扇唤風:團扇摇風。閶闔天:楚天,楚人名門皆曰閶闔,見《説文》。指在楚地。波洄旋:風吹帷幕如波紋的回旋。

〔一五〕 蜀魂:指“望帝春心化杜鵑”,見《錦瑟》注〔五〕。兩句指其人在春天如杜鵑的寂寞幽怨,不知現在有伴否?瘴花:木棉開紅花,當時以石城等地爲瘴癘地。

〔一六〕 桂宫流影:月影流照。光難取:光綫不明。嫣熏蘭破:嫣然一笑,吐氣如蘭,指私語。

〔一七〕 直教:簡直要使天河掉在懷裏。未遣:没有使織女星經常來去。這是想望的話。

〔一八〕 濁水清波:《戰國策·燕策》:“吾聞齊有清濟濁河,足以爲固。”指水的清濁異源,不能相合。

〔一九〕 安得句:哪能親手接住車子呼仙女出來,看到她的緗裙像薄霧呢?雲軿:雲車,車有帷蔽的叫軿。太君:《雲笈七籤》:“太微中有三君,曰太皇君。”ft

右秋

月浪衡天天宇溼,涼蟾落盡疏星入 〔二〇〕 。雲屏不動掩孤嚬,西樓一夜風筝急 〔二一〕 。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却相怨 〔二二〕 。但聞北斗聲迴環,不見長河水清淺 〔二三〕 。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麈滿鴛鴦茵 〔二四〕 。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 〔二五〕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 〔二六〕 。簾鉤鸚鵡夜驚霜,唤起南雲繞雲夢 〔二七〕 。雙璫丁丁聯尺素,内記湘川相識處 〔二八〕 。歌脣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二九〕

〔二〇〕 月浪:月的光波。衡天:横天,指月波如水平。涼蟾落:月落。疏星入:星光入户。

〔二一〕 雲屏句:雲母屏風遮住女的顰眉。風筝急:簷間鐵馬風吹作聲急促,寫怨。

〔二二〕 欲織兩句:要在錦上織花寄遠人,相思却引起相怨。

〔二三〕 但聞句:北斗星的旋轉好像有聲。不見句:看不見銀河的水淺。水淺可以渡水相會,水深不相見。

〔二四〕 金魚鎖句:魚形的金鎖隔斷了丹桂的盛開。古時句:舊時的塵土落滿綉着鴛鴦的褥子上。重門深鎖,茵褥生塵,其人已去。

〔二五〕 堪悲句:可悲小的園庭成了長路,人人可游。玉樹句:陳後主作《玉樹後庭花》來贊張、孔兩美人,不用再唱《玉樹》歌來憐惜亡國的兩美人,她比兩美人更美。

〔二六〕 瑶琴句:玉琴的聲音安和中有楚調,即幽怨。愔愔,狀安和。楚弄,楚調。越羅句:越地的羅衣薄而覺冷。羅衣上塗金飾覺重。

〔二七〕 簾鉤句:簾鉤上掛的鸚鵡因霜寒驚叫。唤起句:唤起了南雲回繞着雲夢。雲夢,大澤名。指其人已到了雲夢一帶。

〔二八〕 雙璫:一雙耳珠。《風俗通》:“耳珠曰璫。”丁丁:珠玉聲。尺素:書信。湘川:長沙。信上寫在長沙相識。

〔二九〕 歌脣:想她的唱歌。一世:一生要含淚來想望。銜雨:含淚。馨香句:香氣留在手中的舊物上。故,指女方贈物。ft

右冬

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 〔三〇〕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 〔三一〕 。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 〔三二〕 。浪秉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 〔三三〕 。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罷舞腰支在 〔三四〕 。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 〔三五〕 。破鬟矮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黄金蟬 〔三六〕 。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 〔三七〕

〔三〇〕 天東句:日出于東而没于西,指冬天天短。雌鳳句:指女的獨行而無偶。

〔三一〕 青溪句:《古今樂録》:“神弦歌十一曲,五曰《白石郎》,六曰《清溪小姑》。”指男女不相見。堂中句:堂中之遠比蒼梧更遠。指堂中無人,生死相隔。蒼梧,舜南巡死在蒼梧。

〔三二〕 凍壁句:壁上的霜花交錯隆起。芳根句:香草的根斷了,心死了。指緣分已斷,愁心欲死。

〔三三〕 浪秉句:浪中畫船裏的嫦娥,已經愁苦消瘦未必如昔日的美好了,想像她在江湖上漂泊。蟾蜍,指嫦娥。張衡《靈憲》:“姮娥託身于月,是爲蟾蜍。”嫦娥比女的。嬋娟子,美好的人。

〔三四〕 楚管句:楚地或少數民族地區的音樂一概使人生愁,因爲人去城空,不再舞蹈,當時的舞姿只留在想像中了。

〔三五〕 當時句:當時看到女的作掌上舞,是歡樂的,有一雙姊妹。漢趙飛燕體輕,能爲掌上舞,見《飛燕外傳》。桃葉、桃根姊妹,見《古今樂録》。

〔三六〕 破鬟句:幼女束髮稱小鬟。矮墮,婦人髮髻,作下墮形的。破除小鬟改成矮墮指出嫁,冲着朝寒。髻上插着白玉的燕形釵和黄金蟬(首飾)。

〔三七〕 風車兩句:風雨形容愁苦,在愁苦中坐馬車走了,留下這些首飾没有拿去。徹夜相思,看到蠟燭垂淚直到天亮。ft

這四首詩,紀昀評:“以‘燕臺’爲題,知爲幕府託意之作,非豔詞也。”不過他没有説明是什麽幕府託意。張采田《會箋》稱:“四詩爲楊嗣復作也。首章起二句一篇之骨。‘風光冉冉’,喻嗣復相業方隆;‘幾日嬌魂’,喻無端貶竄。‘蜜房’二句,記己與嗣復相見。當時語曰:‘欲趨舉場,問蘇、張、三楊。’義山之識嗣復以此。‘冶葉倡條’,點其姓也。‘暖藹’二句,初見時態,義山方年少,故曰‘高鬟立共桃鬟齊’也。‘雄龍’二句,既見未及提攜,所以有‘絮亂絲繁’之况。‘醉起’四句,言文宗忽崩,嗣復漸危。‘衣帶’二句,狀危疑之意。‘硏丹’二句,爲嗣復剖冤。‘夾羅’句點景。結則以東風不勝比中官傾軋,而嗣復之冤,將從此沉淪海底矣。”這是對第一章的解釋。又説“次章專紀楊賢妃安王溶事”,“三章嗣復至湘約己赴幕之事”,“四章義山赴湘,嗣復已去之事”,這三首的解釋不再詳引。因爲如第一章的解釋不能成立,其餘三章的解釋就不用詳引了,這四首是一組詩,彼此有關聯的。先看他對首章的解釋,説“‘幾日嬌魂’喻無端貶竄”,貶竄有一定地方,怎麽説“覓不得”呢?“蜜房”指“蜂房”,改作“密房”,非是。又商隱應舉,與嗣復無關,所釋舉場説亦不確。“冶葉倡條徧相識”,稱“徧”,不指一人,説點嗣復姓,是指一人,與“徧”不合。“高鬟”承上指嬌魂,即指女的説,釋作指商隱,亦不合。“雄龍雌鳳杳何許”,指男女都不見,解作“未及提攜”,更不合。“醉起微陽若初曙”,指陽光微弱像早晨,“初曙”。怎麽指“文宗忽崩”呢?總之,這個解釋經不起推敲,並不符合詩意,因此把《燕臺詩》説成爲楊嗣復作的政治詩是不符合原意的。

再看馮浩箋注:“首篇細狀其春情怨思,次篇追敍舊時夜會,三篇彼又遠去之嘆,四篇我尚羈留之恨。”“其人先被達官取去京師,又流轉湘中矣。以篇中多引仙女事,故知女冠。‘鐵網珊瑚’,他人取去也。玉陽在東,京師在西,故曰‘東風’、‘西海’也。玉陽在濟源縣,京師帶以洪河,故曰‘濁水清波’也。曰‘石城’,曰‘瘴花’,曰‘南雲’,曰‘楚弄’,曰‘湘川’,曰‘蒼梧’,皆楚地之境,故知又流轉湘中也。”馮浩解釋存在不少問題,已見前言,不再重説。

馮浩認爲“參之《柳枝序》,則此在前”。《柳枝序》説這首詩是“此吾里中少年叔”所作,是商隱在少年時作。柳枝在洛陽,商隱又在友人後去京師,當時正是春天,當去應試。在這年以前他没有去過湖湘。商隱九歲侍母歸鄭州,以後由從叔李處士“親授經典,教爲文章”。十六歲以古文著名,當時他還没有入幕,不可能寫幕府中事。十七歲,入令狐楚幕,在鄆州。到二十歲,隨令狐楚於太原幕。二十一歲,令狐楚資給他入京應試未中。入華州崔戎幕,又隨崔戎入兗州幕。二十四歲奉母居濟源縣,二十五歲應舉得中。《燕臺詩》既在應試前作,應試前他没有到過湖湘,可見這不是寫他自己的事。

再就詩看,先看《春》,這首詩從女方的戀人着眼來寫的,“幾日嬌魂覓不得”,其人在找女的,“冶葉倡條徧相識”,在徧相識的倡女中都找不到。“雄龍雌鳳杳何許?”男貴人和女方都不見了。“鐵網罥珊瑚”,男貴人把女的取去了。“衣帶寬窄”,“硏丹擘石”,寫其人因而消瘦,但對女的還是矢志丹誠。“東風不勝”,春光也不勝怨恨,“化作幽光入西海”,化作幽光消失在西海裏了。這時,其人已知道女的被府主取去,對女的也有怨,稱“天牢鎖冤魄”,指出女方會像冤魄那樣被鎖在貴人的囚籠裏。

次看《夏》,女的已被貴人所棄,關在石城,過着像在黄泉的幽暗生活。其人在夏夜裏去相會。“蜀魂寂寞有伴未?”女的像蜀魂所托的杜鵑那樣幽怨,不再有伴了,其人在木棉花開的夏夜去會她。但那是夏夜,還不到桂宫流影的秋天,很想等到秋天,可使星妃經常來去,説“未遣”,這個想望還没有實現,聯繫到女方清,府主濁,難以相合。怎麽可以呼仙人把她接出來。

三看《秋》,“不見長河水清淺”,長河水深,不能渡河相見了。“塵滿鴛鴦茵”,女的又被送走了,人去塵滿。“南雲繞雲夢”,女的到了雲夢一帶。只有尺書雙璫寄來表達情愫,留作永遠的紀念。

四看《冬》,她還是一個人獨居,與他不再相見,緣分已斷,愁心欲死。想像她在江湖上漂泊,不勝憔悴。當時姊妹歌舞的盛况,現在只留下燕釵黄金蟬,對着它使人流淚而已。

這個女的是否女道士,從“冶葉倡條”和“高鬟”來看,大概是歌女,所以有“舞罷腰肢在”,“歡向掌中銷”的説法。相仙人來比美女是很普通的,不能作爲女道士的證據。“東風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指春去而不勝幽怨意,也没有玉陽在東的意思。“濁水清波”指清濁不同,也没有玉陽與京師的分别,以女的爲玉陽女道士,説她是清的,以京師帶洪河爲濁,那末這個濁又指誰呢?也不合。馮注要把女的説成玉陽女道士,在詩裏找不出根據,是不可信的。馮注又稱它“幽咽迷離,或彼或此,忽斷忽續,所謂善于埋没意緖者。”指出它在表現手法上的特點,是有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