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记得那时我心里对先生似乎感到有点厌憎。虽然我们肩并肩走着，自己想问他的事也不再问他。也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了，根本看不出他对我这种心态有什么不安的样子，他仍像平时那样默默地迈出沉稳的步子向前走。我真有点生气了，想要说点什么刺他一下。

“先生。”

“什么事？”

“刚才在花圃里歇息，先生有点亢奋啊。很少见到先生亢奋，感觉今天拜见到了先生难得的那一面。”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觉得被我说中了，却似乎又没达到我的目的，不知道再怎么往下说了。这时先生突然走向道旁，在修剪得整齐漂亮的篱笆下，卷起了衣襟小便。在先生完成小便的间隙里，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一旁。

“啊，失敬了。”

先生说着又向前走去。我终于把想要难为先生的念头放下了。路上渐渐热闹起来。刚才一瞥而过的广阔梯田上的平面和斜面都不见了，路两侧取而代之的是排列整齐的房屋。但在许多宅院的角落里，依然能看见攀缘在竹架上的豌豆藤和金属网圈着的鸡，在远眺中显得闲静。从城里回来的驮马不断地与我们擦身而过。我被这景象吸引着，刚才还堵在胸口的问题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当先生突然重新提起那话题时，其实我已早都忘记了。

“刚才我看上去真有那么亢奋吗？”

“虽说没那么亢奋，不过确实有点儿……”

“嗯，看出来也没什么，确实有点亢奋了，提到财产有关我就会亢奋。不知你是怎么看的，我是个执念很深的人。一旦受了别人的屈辱和伤害，十年二十年也忘不了。”

先生神情比刚才更显亢奋。但让我感到惊讶的绝不是他的语调，而是他向我耳中所倾吐这些话语的含义。听先生亲口说出这样的独白，从任何角度看，对我都是绝对的意外。我从未想象过在先生的性格中，竟然存在着如此执拗的一面。我一直相信先生是个更为柔软的人，而且我把先生的这柔软崇高化了，并在那儿扎下了我对先生仰慕的根。由于一时意气，我原想刺一下先生自我防御的盾，可在先生这番话面前我变得渺小。

先生继续说：“我被人欺骗过，而且是骨肉至亲的欺骗。我决不会忘记。在我父亲面前他们装好人，父亲还没死透就立即变身为不可饶恕的不义之人。他们给予我的屈辱与伤害，我从孩子时起就一直背负到了今天，大概要背负到死吧。这些是我死也不会忘记的。可是我没有去复仇。说起来，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是超越了个人复仇层面的。我不单是憎恶他们，而且憎恶他们所代表的人类。这是一种普遍性的憎恶，真是够了。”

我居然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