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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悦朝木笼看了看,“斗架”就在这里开始。笼子很小,呈管状,两只蟋蟀被一层薄隔板隔开。大一点的那只是在附近的丛林中捉到的,暗黑色,看起来很壮实,好像披盔戴甲的勇士。它张开翅膀,震颤着,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持续几秒钟之后,又归于寂静。
来悦的眼睛转向另一只蟋蟀。这只蟋蟀油光水滑,看起来更“秀气”,深色翅膀、琥珀色的腿,英姿飒爽。
“这只‘血统纯正’,”那个油腻腻的、让人们下赌注的胖子说,“它可是从上海远道而来的。”
来悦低头看着蟋蟀,想知道它是否意识到自己离家那么遥远,是否也想念平常吃的东西,或者呼吸熟悉的空气——菜园里刚翻过的土地被雨水浇过的泥土的气息,或者火上烤的香酥鸭的气味,甚至从村庄屋后飘来的恶臭。不过这只小小的蟋蟀至少有自己的住处。不像来悦,不得不和另外五个人挤在河边那顶周围都是烂泥的帐篷里,等待一份铲土或淘沙的工作,盼望微薄的收入能让他熬过每一天。
他双臂交叉,希望莺能睡个好觉,也希望莺庆幸自己能在吉米的店里工作。不到一个月前,阿凯找他们时,明确表示,吉米店里的活儿只够他们中的一个人干。既然如此,只能让莺去。尽管谁都认为她是个男孩儿,但是作为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她不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该死的营地。周围都是些无家可归、为嘴奔命的男人——坑蒙拐骗——拼命寻找什么东西安慰他们饱受磨难的灵魂。来悦对于这一切心知肚明。所以坚持妹妹接受这份工作。此刻,他越发紧抱双臂,仿佛想压住胸膛难忍的刺痛——他当然为莺高兴,但也为自己难过。
帐篷里热得厉害,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还有些人从旁边挤他,用胳膊肘戳他的肋骨。大家都想仔细观察这两只蟋蟀,好下决心把赌注押在哪一只身上。来悦观察这块陌生土地上土生土长的黑蟋蟀,认为它肯定赢。它看起来更凶狠,而且这是在它的地盘儿,近水楼台。来悦紧紧地攥着钱袋,那里面还剩几枚硬币。
但是,那只漂亮的、“血统”纯正的中国蟋蟀,也许血脉中就有一种敢于战斗、战则必赢的基因。焦虑在来悦的胃里翻腾,一直涨到喉咙。他可输不起。
小时候,他把奶奶的蟋蟀偷出来,到他家后面的巷子里,和朋友斗蟋蟀,结果奶奶的蟋蟀赢了。来悦兴高采烈拿着赢来的蟋蟀罐回家。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土黄色陶罐,上面画着一朵莲花。还赢了一块月饼。但眼下这场赌博事关重大。除了赚不了几枚小钱的搬运工,他一直找不到好工作,光靠莺在那家小杂货铺挣的那点钱,兄妹俩维持不了多久。来悦必须设法赚够回家、回到他们那个小村庄的钱。他被困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已经三十二天。这些日子,他眼看着阿凯玩纸牌、打麻将赢了那么多钱,不但足可以回到家乡,愿意的话还可以再回来。但他就没那么幸运了。攥在手心里的丝绸口袋已经被汗水浸湿。
“来吧,伙计,押哪个?不押靠边儿站。”油腻腻的男人对他说。
“黑色的。我押那只黑色的。”来悦指着比较大的那只蟋蟀说,从丝绸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那个人。来悦挤出人群,让别人到前面去下注。他把手里那张“彩票”叠了又叠,直到叠成紧紧的、小小的一块。
一个老头走了过来。肩膀微微下垂,耷拉着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干草,伸到笼子里。他先用草棍拨弄黑色蟋蟀,又拨弄一次,直到它张开嘴,猛地向前冲去。围观的人喃喃着表示赞许。来悦如释重负。它的口器很大,很适合打斗。然后老头转向另一只蟋蟀,轻轻地搔它的触角。蟋蟀向后退了退,两条后腿向上缩成一个锐角三角形。
裁判取下将双方分开的隔板时,围观的人欢呼起来。来悦向前冲过去,冲进狂热的人群,从站在他前面的两个人中间望过去,刚刚能瞥见斗架的蟋蟀。黑蟋蟀正“步履蹒跚”向另一只蟋蟀走去。那只蟋蟀仍然固守在一个角落。又有一个人挤到来悦前面,挡住他的视线。来悦骂了一句,叫他摘下帽子。两只蟋蟀现在扭打在一起——看起来既像跳舞,又像拥抱。黑蟋蟀似乎张大了嘴巴。有人挤到来悦旁边,他的视线又被阻断,直到在攒动的人头中找到另一个缝隙,紧张不安地看过去。两位斗士仍然头顶头僵持着,但那只黑蟋蟀的“利齿”似乎派不上用场。两只蟋蟀松开对方悻悻地分开,看热闹的人们沮丧地哼哼着。等到两只蟋蟀再次投入战斗时,大家又欢呼起来。两个家伙又扭打起来,但没过多久,黑蟋蟀就后退了。人们屏着呼吸,紧张地等待着。老头走到笼子跟前,把草棍伸进去拨弄着,鼓动黑蟋蟀继续战斗。但它一个劲儿后退了,终于躲到角落里不动了。
油光水滑的中国蟋蟀抬起后腿,发出一声响亮的长鸣。高亢动听。来悦的胃里翻江倒海,低头看着手里皱巴巴、脏兮兮的“彩票”。他眼巴巴看着一群人围着那个设赌局的家伙吵吵嚷嚷,要他们赢得的钱,几乎要哭了。现在只剩下两枚硬币,藏在腰带上那个暗兜里的金子早就花光了。靠这两枚小钱,连两天也维持不了。他可能不得不向莺要点钱,但之后必须做出解释。想到这里,他就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一个高个子男人,辫子盘在头上,打开笼子旁边一个小门,把那只“本土”蟋蟀拿出来,扔进一个陶罐。
看见来悦正在看他,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把钱丢在我这个可怜的小朋友身上了,是吗?”他问道。“我刚抓到它的时候,看起来还真是个‘角儿’,但它没有战斗的精神。”他掀开陶罐儿,来悦低头看着那只油黑的蟋蟀。它抬起头,触角愤怒地抽动,全身也在颤抖。“你似乎很喜欢它,”那人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它卖给你。”
来悦犹豫了一下,很想拿出最后两枚硬币中的一枚买下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它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同伴,同病相怜。
可你还有我呢,姗轻声说。
来悦摇了摇头。“不,我不买。”他还有许多花钱的地方,许多更值得他买的东西。让他忘记失去的黄金,失去的家人,失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