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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索菲有客人时——即使狭小的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梅里姆也会没好气地把盛白兰地的小酒杯砰的一声放到桌子上,扫掉烟灰,把醉汉赶出门外。但克莱姆来访时——就像今天——她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像要把一锅水放在火炉上烧开一样。
每当克莱姆外出回来求爱时,索菲总是确保其他客人不来打搅。不过梅里姆知道“求爱”这个词用得不对。他更像一个蹑手蹑脚寻找猎物的野兽。这让梅里姆想起妈妈常唱的那首歌:“一只青蛙求爱,骑马挎枪,还带着宝剑……啊哈哈。”她一边哼那首曲子,一边点蜡烛驱赶苍蝇。“带着宝剑,来到老鼠小姐门前……”但克莱姆更像一只公猫,来找索菲这只小老鼠。
克莱姆坐在桌旁,很放松。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酒瓶,大口喝着,话不多,只是盯着索菲。索菲看起来无精打采,微微颤抖的声音和强挺着的脊背,都掩饰不了内心的不平静。
梅里姆给索菲斟满杜松子酒,要走开时克莱姆抓住她的手腕。
“把瓶子留下,姑娘。”
他喝完扁瓶子里的酒,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通红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索菲的脸。
克莱姆俯下身,手拨弄索菲颈后的头发,拇指抚摸她的嘴角。她嘴角上翘,似乎总是在微笑。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张开。
梅里姆愣了一下,眼前的亲密场景让她尴尬。克莱姆的手往下伸,梅里姆连忙转过身,快步走出客厅,从后门走了出去。看到他们倚玉偎香,云情雨意,她尚可以忍受,但是……她在院子里的木头上坐下时轻轻摇了摇头。
她摘下眼镜,用围裙使劲擦了擦。不知道为什么,泪水迷住双眼。愚蠢。真是个愚蠢的女孩。怎么能嫉妒这种事情。
“叮当”跑了过来。索菲有顾客的时候,它总是远远地躲开——真是条没用的看家狗。它躺在她的脚上,希望有人拍拍。梅里姆想知道,如果有一个男人——就像克莱姆——以那样热烈、那样亲切的目光注视着她,会是什么感觉。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她一直认为克莱姆是个粗野的男人,但现在她想象躺在他那结实有力的身躯下,他那粗糙的皮肤压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觉,不觉想入非非起来。
奈德看她的眼神和克莱姆看索菲的眼神全然不同。奈德很欣赏她——说实话,总是色眯眯地看着她——但就像男孩看他新买的玩具士兵,而不是一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那种含情脉脉。
热风像一股水流过灌木丛,一头孤独的公牛在河边哞哞哞地叫着。她看见旁边那块地里的中国佬在锄地。他种了不少上好的萝卜,还有好多卷心菜。今天,他在小屋旁种了一棵小树,嫩绿的叶子耀人眼目。他正在浇水。这时她听见克莱姆骑马走了,身后留下一团红色的尘土。
梅里姆回到屋里时,索菲已经回到客厅坐在桌子旁边,嘴对着瓶子喝杜松子酒。她赤身裸体,皮肤红润,就像早市上的桃子。但她的下巴、肩膀和屁股留下一片片红色的擦痕。梅里姆走进索菲的卧室。床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儿和身体亲密接触过的气味儿。梅里姆屏住呼吸,拿起索菲的睡袍。把它递过去的时候,她注意到索菲手臂上的指印,下唇上的血痕。
她说:“他似乎很喜欢你。”
“哈哈。”索菲又喝了几口杜松子酒,眼睛盯着桌子,“不过,还不足以把他的马套在这驾车上。话说回来,如果他在城里,我就得确保只有他得到我的全部。”
“要不然呢?”
索菲没有回答,只是伸出胳膊,按了按白嫩的皮肤上留下的瘀伤——一块青一块紫,让人看了心疼。
梅里姆忙着热锅里的鸡汤,清扫被微风吹到地板上的树叶,洗用过的杯盘碗盏。给索菲换床单的时候,索菲不让她换,说没必要,就那样睡就是了。
梅里姆耸了耸肩。“我没意见。早上少洗东西,不是什么坏事儿。”
落日余晖从门口照射进来,徘徊在她们有数的几件家具上,一寸一寸慢慢退去,直到梅里姆点亮两盏灯。拍打地板垫子上的灰尘时,她发现,绿丝带还系在树上。她回转头,看见索菲身体前倾,一手掩面,另一只手拿着一瓶杜松子酒。梅里姆决定就让丝带留在那里,索菲今天的状态不能再接客。
她把一碗热汤放到索菲面前。索菲没有理会。梅里姆站在那儿,把一块不太新鲜的面包泡到自己的汤里。她觉得面包还够再吃一次。索菲搅拌渐渐变凉的汤时,她把目光从碗上移开。
'哦,梅里,真想小朗的香槟和牡蛎。”
“我可不知道那玩意儿什么味道。从来没尝过。”索菲为什么要放弃奢华的生活来尘土飞扬的梅敦工作呢?实在没有道理。“你在墨尔本待了很久,是吗?”不知道她和丈夫乔纳森是不是在那儿生活。更怀疑是不是实有其人。
“人们管我叫‘蒂珀雷里的野仙女’。那些混蛋!我压根儿就不是蒂珀雷里人。”她的话含含糊糊。“你家里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梅里?”她脸贴着胳膊,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
“父亲比母亲先来。他在这儿待了四年,才回英格兰把接她了过来。”一想到他们,她心里就难过,喝了一口汤,仿佛是为了浇灭那思念之火。
“这么说你不是坐船来的?”
“不是。我出生在这里。在昆贝恩。”其实索菲早就知道梅里姆的“来龙去脉”。喝多了朗姆酒,喝多了威士忌,就没完没了地问。“索菲,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梅里姆以为索菲会像以往一样,对这个问题不理不睬,但索菲臂弯抵着下巴,用勺子搅动着汤,突然之间,泪水迷住眼睛。“三四年前。不记得了。几年都无所谓。”一滴泪珠,在灯光下晶莹剔透,从鼻子旁边流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
我是坐阿拉贝拉号从英国出发来这儿的。船上共有二百二十二名乘客。一百九十个成年人,三十二个儿童。路上,一个成年人死于肺结核。两个婴儿出生,三个死亡。最后只有二百二十名安全登陆。
她向前伸了伸手,把手指放在灯罩上,直到烫得疼痛难忍才拿下来。
“想象一下,”索菲低声说,“听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孩儿说话,在寂静中哭泣。”她转过脸,目光扫视梅里姆。梅里姆想到那条蓝色缎带,小麦色的头发。梅里姆空着的手抚摸自己柔软的肚子。
[1] 蒂珀雷里(Tipperary):爱尔兰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