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烟云(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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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间对

“什么感觉?”

“头痛。”

“还有呢?”

“没有了。”

木质小屋里水汽蒸腾,散发着馥郁的草药香,窸窸窣窣的衣袍声由近及远而后由远及近,一双犹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凑上前来。

孟昶认识这双眼睛,方才刚看到的时候,还怔忪了半晌。那是一双区别于中原和蜀地本土人的眼睛,虽然经过百年的交融繁衍,但是到了这一代依然有着深邃的琥珀色的瞳仁。他的脸上没有虬髯,显得方方正正,下巴干干净净,鼻子高直不钩,虽然年过三十,但依然俊朗挺拔,说起话来低沉而缓慢。

“没想到孟小郎君身中鸩毒,还能撑到峨眉半山。”李玹放下剜刀和药粉,卷了三尺白绫递给费蕊。

费蕊将孟昶下腹的伤口重新绑好,听孟昶说道:“谢谢先生。”

“等你体内的鸩毒被拔除干净再谢我也不迟。”

孟昶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遮盖了眼睛,他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是说,谢谢先生帮助孟某离开险境,还要谢谢先生助我逃出重围。”

孟昶话音刚落,费蕊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去,李玹的眸色更深沉了,他缓缓说道:“小郎君搞错了,你我并无深交,若不是两位弟子,你连龙洞也进不来。”

“哦。”孟昶浅浅地吐了一个字出来,慢悠悠地说,“我也想不通,明明没有交情,先生为何会在回京的途中出手相助?”

“你说什么?”费蕊手心儿一颤,白绫倏地收紧。孟昶哼了一声,头上冒出一层薄汗,他拨开费蕊的手,撑着厚垫儿勉力站起来,将拉下半肩的衣袖套上,缓缓走到李玹的面前。

两个人一样高大威武,眼睛相互平视了许久。

“前朝国戚四郎李玹喜游历、好摄生,真实的身份却是川楚八帮的帮主,孟某没说错吧?”孟昶问。

李玹的眼瞳闪出一丝锐利的光芒,他闭着嘴没说话,转身从案上执起一根银针,拿在摇曳的灯火中注目凝视。

“起初我以为道童塞给我蜡丸帛书是引我去半途伏杀,但是得知贵妃被天雷所杀后,我明白不是,那是先生第一次救我。”孟昶继续说道。

“你怎么确定是我的?”李玹忽然开口问。

“我没确定,刚才随口一说,既然先生如此作答,孟某便确定了。”孟昶答得一本正经,令费蕊哭笑不得。李玹黑着脸,抬手拍了拍孟昶的肩头:“坐下。”

“噢!”孟昶低呼了一声,双腿一软,重新跌坐在厚垫儿上,嘴上却没有停下来,“可是先生不放心孟某,暗中随行,直到将埋伏的杀手全部清理干净才离开。所以某人因为得不到回报的任何消息,无法确定孟某是否遇袭,从而组织人马大肆搜查试探,最终却无功而返。”

“你看到我臂膀上的刺青了?”

“不仅如此,先生虽然蒙着面,但是你的眼瞳跟我们中原人是不一样的,跟蜀地的羌人、彝人、吐蕃人都不同。”

“行走江湖这么久,没人提醒过我,是我疏忽了。”李玹按着孟昶的肩膀,捻起银针从他的头顶缓缓扎下去。

孟昶眉间轻颤,咬牙不语。

“居然能在短短时日内想到这一层,看来我小看了陛下。”李玹的表情重新恢复了平静,“你的控鹤军实力不俗,连这个地方都能查到,想必还查到更多了吧?”

“先生谬赞。”孟昶瞥了一眼费蕊,说道,“我来这里,因为蕊娘心慈,见孟某命悬一线,提议前来寻访先生。”

“哦?”李玹愣了愣。

“一路机缘巧合。”

“你是无意搭救嬷嬷的?”

“虽说无意,但冥冥中还是有天意。”孟昶长吐着气,不知是汗水还是屋中的药草湿气在头发和眼睫毛上凝成水珠,顺着鼻尖儿滴下来,“我亲眼见到张府衙内大费周章地缉杀仆童,又听他们谈起前朝昭仪和神苍术,心里自然会联想到先生,怎么会不出手救人呢?”

“如果陛下想错了,嬷嬷的神苍术跟那道装神弄鬼的天雷没关系呢?”李玹的眼瞳一片沉寂。是啊,费蕊也这么想,换成其他人碰上,未必肯出手相救,即便出手,也未必会想到这么多。

“若想错了,下臣开设私狱,暴敛残忍,身为皇帝,带走几个证人也未尝不可。”

“确实!”李玹点点头,手上的动作愈发轻缓起来。

“嬷嬷告诉我神苍术的秘密,事件的梗阻便通透了,先生作为李昭仪的兄弟,又有江湖上的尊贵地位,自然跟嬷嬷有联系,你事前得知张业图谋,并密信于我,便能解释通了。”

“不错。”

“可是,川楚八帮与江陵青衫密不可分,先生又是前朝国戚,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地帮助孟某,”孟昶眯着眼睛,提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可是在效仿诸葛武侯,先立足荆州,再谋益州,成鼎足之势,继而谋取中原吗?”

孟昶说完这些话,费蕊的心突然缩成了一团。李玹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注视了孟昶良久,沉声说道:“坊间传闻孟三郎沉迷享乐,是扶不起的刘阿斗,如今亲眼见到,当知耳听为虚。”

孟昶对这番恭维毫无反应,平静地等待李玹接下来的话。

李玹看着案几上摇曳舞动的灯火,目光散发着沉寂的气息,其实那目光早已随着思绪飘荡,不知所踪。

“青衫择大势依附就行,何必局限于区区西南。”

孟昶潸然,想起柴婆婆问他拜会四郎是否只为了治病,于是他说道:“请先生赐教。”

李玹并没有回答,指尖儿在孟昶脖颈儿处轻触,一边缓和行针,一边呢喃低哼:“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这几句短歌,蜀境童叟皆会,是诸葛亮隐居南阳时所作。孟昶皱了皱眉,心想:李氏的先祖跟随李唐僖宗皇帝入蜀,官至二品,他兄弟二人又都曾在前蜀王衍朝中为官,姐姐李舜玹更是加封昭仪,备受恩宠,此时隐身于峨眉龙洞,哼唱卧龙短歌,是在暗示什么吗?

但当孟昶侧头打望的时候,看见李玹那清亮的眼眸,分明又觉得是自己想错了。

沉默中,李玹已经收起银针,撩起衣服为孟昶套上:“今夜早点儿歇息,陛下还需待上一段日子。”

“好。”孟昶点头,忽然开口,“先生想告诉三郎,乱世中没有义战,也分不清好坏,世人如棋子,万物为刍狗。只有众暴寡,强凌弱,弱的欺负更弱,没有谁比谁干净,就算有干净的,那八成也是装的。不知孟昶可有错解先生的意思?”

“陛下以为如何?”李玹连眼皮也没抬,自顾自地收拾药箱。

孟昶的眸中寒光微烁,他看着李玹说:“先生眼中乱世无道,只有胜负格局,谁也信不过,谁也靠不住,干脆遁迹江湖,逍遥不出。先生用大道真髓独善其身,固然可佩,但三郎以为用它的余绪治理国家,用剩下的糟粕教化天下,有何不可?”

“哈哈!”李玹大笑,看着孟昶年轻的容颜,表情严肃而无半丝狡黠,他忍不住讽刺道:“你倒是读透了《南华经》!”

孟昶鼻翼开阖,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分明是动怒了。

“你凭什么相信我在救你,而不是为了杀你?”李玹无视他鼻息急促,垂手笑问。

“蕊娘说先生医术无双,”孟昶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他看着费蕊说道,“她信你,我便也信先生。”

李玹回头看了费蕊一眼:“我命你不许以四郎徒弟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看来你并没有谨记在心。”费蕊没有回答,转身端着茶案过来,铜炉里还冒着丝丝热气,旁边搁着一碗茯苓膏。她先为孟昶奉上天青骨瓷的小碗茯苓膏,然后才提起热炉为李玹捣拂,柔声请茶。

没人注意到李玹的眉头微动,咬盏间隙,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翌日清晨,花间草庐。

费蕊蹑手蹑脚地绕到内庭的壶门榻前,孟昶依然睡得很沉。

她目不转睛地趴在榻前端详了许久,这才走出门去。绚烂的繁花就在眼前展现,只需微微抬眼,便可看到这世上最壮观的花海。漫山遍野的辛夷花依山成势,次第开放,颜色由白到紫,缤纷灿烂,满天满地的姹紫嫣红,如烟似霞。费蕊身穿一身粉色襦裙,雪白的长帔挂在胸前随风飘拂,花树下乌发长舞,有着说不出的美艳动人。

“蕊娘!”韩保贞和韩保升从远处的山道并肩走来,看见费蕊,大声呼喊。

“不虚此行啊,你看!”韩保贞很兴奋,手里还扬着一朵辛夷花。

“蕊娘早。”韩保升放下背上的竹篓,恭敬地作揖打招呼。他是个严谨的年轻人,昨夜在师父跟前,他们已经彼此认识。

“不是师姐吗?”韩保贞想起日前的玩笑。

“师父不允。”韩保升一板一眼地说。

费蕊听到这话,没有反驳,却在韩保升话音落地后倨傲地说道:“虽然师命不可违,不过我是不会叫你一声韩大哥的,知道了吗,悬壶先生!”

韩保升一愣,韩保贞却雀跃叫好:“悬壶先生!好名字!”

正嬉笑着,韩保升忽然朝着费蕊躬了躬身,面带喜色地说:“三郎醒了?”

费蕊转过头去,见孟昶正靠在屋檐的围栏上,他穿着月白色深衣,肩上还披着一领玄色的鹤氅斗篷,他朝费蕊抬了抬手,说道:“过来。”

“三哥哥!”费蕊像只温顺的猫,提着长裙跃上台阶。

“陪我走走。”

龙洞的十里山坪,绵延着百年巨木的辛夷花树,花枝蔽空、花瓣覆地。半空中,花瓣还在不停地随风飘落,扬起阵阵的辛夷花雨。孟昶和费蕊缓步走在山路间,头发上、衣服上处处都是鲜花,抬眼望去,万佛顶就在前方不远的云海之上,像孤岛一样耸立着。山顶的冰川向下流淌,前端的冰舌将两侧山体削成峭壁,唯独那座孤零零的最高峰,骄傲地在云层之上突兀着。

孟昶的思绪在辽远的地方游荡,费蕊想起那位刚刚薨殂的妃子,不知他是否也想起了她。皇帝不说话,她便沉默着陪他缓步慢行。

忽然,他抓住了她的手,微微的凉意传到她身上来。

“昨夜,师父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好不好?”费蕊不太放心,雪亮的眼睛直盯着孟昶。

“嗯,尽力吧。”孟昶的眼神掩藏在睫毛下,让人看不透。

“只是尽力吗……”费蕊心中黯然,她知道黑鸩之毒天下无双,正想着怎么安慰两句,却见孟昶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她说:“你费尽心力指引我来到这里,我自然会尽力。”

费蕊的双眉颤了颤,孟昶的眸光变得清透,乌黑的眼睛锐利逼人,依然透着虚妄。她被这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内心无法平静。

皇帝是个聪明人,比她想象中更聪慧、更理智。

“你师父是川楚八帮的帮主,那么你呢?”孟昶问道,口气稀松得像拉家常。

“家父掌管两川最大的盐、茶、锦等行业,请个落魄谋士教我读书习字,至于他的身份,我如何得知?”费蕊极力显得倨傲。

“那么你呢?”孟昶执拗地问。李玹是什么人,他不在乎,即便是江陵青衫在此,他也未必放在眼里。可是蕊娘是谁,还是那个单纯无忧的女孩儿费蕊吗?

费蕊的手被他捏得很疼,焦虑和不安伴随绝望的感觉涌上心头,化作眼泪滑下面颊,她问道:“陛下希望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要知道!”孟昶毫不犹豫,步步紧逼。

“当年东西两川的盐商为专有其利,藩镇节度使在两川接壤处设盐场、争重税,家父便起心准备举家动迁,前往扬州避祸。”费蕊终于把手挣脱出来,索性挺直腰身说道。

“父帅?”孟昶皱了皱眉,呼吸急促起来。

费蕊捕捉到了他的局促,举头望着远处的万佛顶,风吹泪干,心平气和地说道:“各地藩镇为筹措军备,对盐商课重税是寻常的举措,家父并非受到高祖胁迫。当年费家东迁,十八条商船自眉州入水。或许是沿江而下太过招摇,盗贼不知从何处一路跟随,直至江陵的沙头渡口。”

“江陵?”孟昶晃了晃,露出痛苦的表情,“那时我驻守夔州,离江陵……仅一步之遥。”

费蕊面无表情,继续说:“蕊娘至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大火连天,烧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我就身在朝光姐姐的阁楼中。在南平生活了几年,我回到蜀地还不满一年,并不知道当年的仁赞哥哥已然成为当朝天子了。”

孟昶伫立了半天没动,忽然将费蕊搂在怀中。玄色的鹤氅里面裹着两个人,漫天花雨飘落一身,费蕊感觉到孟昶的身体有些发抖,环着她的臂膀却紧紧地箍着,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我明白了。以后,蕊儿有我,什么都不用怕。”

费蕊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剁碎,四下飘散,毫无知觉。

两人慢腾腾地返回花间草庐,四郎李玹已经在内庭焚香等候多时。众人知道鸩毒凶险,事关重大,韩保贞令人退回屋檐外守候,将孟昶和李玹留在内庭。

孟昶只看了李玹一眼,便问道:“先生急着出门?”

“嗯?”李玹展开宽袖反问。

“忙的话可以推迟些,你说过,我需要待上一段时间。”孟昶解下斗篷,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青玉香炉。底座儿的重瓣莲蕊中央,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嘴里叼着一根香,袅袅青烟里掺杂着辛夷花的香味。

“毒发时,躯体寸裂,犹如凌迟,旁人替你心急如焚,陛下却说推迟也无妨。”李玹唇角微动,漫不经心地问:“何以见得李某急着出门?”

孟昶缓步走到李玹跟前,眼中闪烁带笑:“先生今日衣冠齐整,炉中焚香也只择取了一半,半途而废不是先生的作风,于是,我猜你有事儿外出,不便跟孟某明说。”

“我答应救你,”李玹不紧不慢地说,“自然不会食言。”

“我知道,驱除鸩毒对你来说稍微勉强了点儿,可能你没办法做得更好,但是四郎的名声招牌重要,即便办不到,孟某也不会责怪先生,今日见识了十里山坪的繁花盛景,倒是不虚此行。”

李玹轻轻哼了声:“恐怕除了我,世间没有人可以保陛下活命。”

“我知道。”孟昶的神态亦有些嚣张,他站在香炉前,背着手说:“孟某承认自己至今全靠护心丹续命,这是先生祖上传承的,不过我自己也有些医道手段……”

“你那些医道手段……”李玹没好气地抓了把药草,丢入香炉中。

孟昶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居高临下地问道:“先生替孟某解围,可是领青衫之命?”

李玹微微阖眼,不置可否。

“青衫希望孟昶明白领受,以便日后徐而图之?”

“陛下的话太多,要不我出门得了!”李玹很不耐烦,拍了拍手中的草屑。

孟昶忽然眨了眨眼,抬手说:“错了!刚才想错了,先生救我与青衫无关!否则以他的江湖势力,柴七和婆婆不会遭此风险,几乎丧命。”

李玹略略动了动。

孟昶看了他许久,并没有从李玹的表情中看出任何端倪,于是他翩然一笑,凑上前问:“先生想不想听听我对天下格局的看法?”

“李某愿闻其详。”

看着李玹终于开口,虽然表情依然浅淡,孟昶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有了三分把握。

“自朱温篡唐,三十年来的天下如先生所见,逆徒猖獗朝秦暮楚,贼寇反复恃强凌弱。乱世中,情义与良知都被抛诸脑后,兄弟相杀,朋友反目,政变频繁,伦常崩乱,世上恐怕再难有此间的黑暗和混乱。”

孟昶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李玹跟前,席地而坐。

李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昨日先生哼唱苍天圆盖,陆地棋局,若以棋盘论天下格局,确实有趣。纵观天下,大蜀国何尝不是棋盘的四角之一;至于另外三角,关中位于新立之晋国,幽云十六州被契丹囊括,再有便是山东十五州;而吴越、马楚和晋国所辖的汉中以及晋阳则为四边。”

李玹的眼神定了定,目光聚集在孟昶的脸上。

“若想问鼎天下,必以中原为四方枢纽,合天下之力进取。只是纷乱至今,尤其是传国玉玺不知所踪,中原四面受敌,分崩离析,不断撕裂既定的形势,动荡如洪流,随时可以冲毁任何盘踞中原的势力。此时唯大蜀的安稳,才是布局的开初吧?”

李玹直起腰身,不紧不慢地问道:“如此,陛下可愿先据蜀地险固,因天时,据地利,得人和,从容经营,积攒力量,保境安民,挽救天下于危亡之间?”

孟昶眼神微敛,脸上的表情转换了许久,终于沉声说:“孟某也许会辜负先生。固守蜀地,不思进取,终难摆脱偏霸的局面,可孟昶很难再次脚踏血海尸山走上丹墀,更难将万里河山送上祭台,如果必须用万千子民作为祭祀的牺牲品,孟昶宁愿选择顺其自然。”

“好个顺其自然!”孟昶话音刚落,李玹便鼓掌冷笑,“万民深受涂炭之苦,陛下却在尊奉节操,将万里河山送上祭台的不正是你们这些人吗?陛下未及弱冠,说起话来却腐如朽木,我还偏偏责备不得!”

“蜀地据守容易,主动进取无异于自取灭亡,我并非尊奉节操才选择顺其自然,是先生错解孟某了。”孟昶知道他在刺激自己,心想如果不能如李玹所愿,说不定李玹会就此拂袖而去,可他生性不愿受到牵制,即便有长远的构想,也不想被任何人干涉其间。

“陛下在逃避自己的命运。”

“先生不想出手救治一个无为的君主,孟昶不会强求。告辞了。”孟昶轻蹙着眉头,缓缓施礼,说完便站立起身,朝门外走去。

“陛下止步!”

孟昶顿足停在门口,他转过身来,只见四郎李玹已经匍匐而下,前额缓缓着地,郑重其事地行了儒家稽首礼:“陛下胸有沟壑,李某既知激将法无用,只好臣服。”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又微妙,有人近处几十年未必能够心心相印,而有的人只是一席清谈便能引为知己。四郎李玹面对眼前的年轻人,在赞许之余生出一见如故的感慨,所谓的意气相投其实也很简单。他解下交领长袍,脱去袜履,起身走到榻前,从壶门底下抱出一卷大轴地图缓缓铺开。

那地图足足占满半个内庭的地面,是一幅囊括十国的地形图纸。

孟昶的眼睛放出灼灼光华,目光落在图纸上,再也挪不开。

只见图上清晰所示,天下格局像棋盘一样,大蜀、关中、幽云十六州和山东为棋盘四角,契丹、江淮、吴越、大闵、南汉、马楚、大理为边,中间荆南与各国接壤,像个圆轴缓冲四方压力。

李玹双指落地,指向中原,沉声说道:“陛下对天下大势的判断精准无误,你看,山西、山东、马楚湖北,包括汉中这四边之地都处于两角之间,既是往来时互助的通道,又是争夺时扼守的险要。陛下要想摆脱割据偏霸的局面,向外扩展,必先争两翼,汉中为其一边,另一边是……”

“另一边是武当山、荆山、巫山相连形成的三峡险要。”

孟昶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儿。他看那地图看得出神,坐在地上抚摩着图上的山川。

李玹赞许地笑起来:“陛下对山川地形了如指掌,李某不必再班门弄斧。”

“先生只管讲,无妨。”

“石敬瑭拿不到传国玉玺,为了借助契丹五万铁骑兵,他不惜割地称儿,无耻滑稽,闻所未闻!他生性爱猜忌,对付同袍,打压武将,试问这等道义沦丧、虐害天下人的君主如何能够长治久安?幽云十六州一去,中原北境屏障尽失,从此无险可守,契丹必定成为中原之患,各路英豪的眼睛都盯着这里。再看这里,南平不足挂齿,中原统一,这个缓冲小国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而马楚本为唐王册封,迟早会被吞并;江淮吴国货殖繁盛,原本只有陛下的蜀国可与之并肩,可惜徐知诰在江宁府建国中之国,距禅代不远,又将有好多年的动荡。”

孟昶听到这里,幽深的眼睛看了看李玹,见他并没有与自己对视,而是盯着地图继续说道:“大蜀休兵罢战这几年,既然陛下能够看清天下大势,为何不睦友邻邦,轻徭薄赋,劝课农桑,鼓励商业呢?如果在积累实力的同时扩充国力,谨慎观察中原的局势变化以及周边地区的社会潮流,走到最后,问鼎天下对陛下来说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吗?”

孟昶仔细听着李玹如潺潺流水般的声音,大有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感触,他自小就熟悉山川地形和军事守备,可是如何摆脱偏霸局面、争得中原一席之地始终是置于他心头的巨石,挪不开亦砸不碎。事实上,蜀地易守,但要以此为据进而取得天下,古往今来都没有成功的范例。自古以来,这些乔迁或外省客籍与蜀地势力矛盾重重,难免在内耗中消磨。李玹的话让他万分感动,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从来没有人能够给他这样的谆谆教诲。赵季良、毋昭裔、张公铎都是行伍出身的武将,朝中更有张业、王处回一干心思叵测的悍臣把持。自古主少国疑,他想及时亲政,却处处遭遇掣肘,不得不将自己掩埋在朝堂深处。

孟昶眼看四郎李玹有卧龙之才,并已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便毫不犹豫地俯身跪拜,诚心诚意地说:“先生教诲,三郎豁然开朗!孟昶希望先生随孟昶出山,让孟昶每时每刻跟随先生学习治国良策!”

李玹看着俯身在地的年轻帝王犹如赤子般向他展开胸怀,沉寂多年的冷漠的心渐渐温热起来,他的眸中不知不觉地泛起泪光,一行清泪滑下眼角。

他扶起孟昶,沉声说:“李某不是卧龙岗上的诸葛孔明,遁迹江湖也并非为韫椟待价,我是个历经乱世的江湖散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认识蜀主三郎这样心性淳厚的人。李某心中爱惜,也会竭力拯救,但是以后的路却要陛下独自走下去才好!李某先祖随僖宗入蜀,族中大小均生于蜀地,长于蜀地,比陛下更熟悉、更热爱这片沃野。我曾目睹王朝更迭的疯狂杀戮,祭台上的牺牲从来就只有万民百姓,如果可以,李某恳请陛下能尽自己的能力,让这方土地上的人活得更好!”

此刻,孟昶的心绪犹如来时的山路,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儿。自己的一腔热血被李玹拒绝,心头的失落多于尴尬,虽说这托词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听到李玹的肺腑真言,心中盘算裁夺一番,竟是百转千回。先生心存大义,与自己何等相似,他又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得到了印证,难免有种深深醒悟的畅快。这番畅快还未久滞,忽而又有些惘然,孟昶不知道除了眼下之人,自己还可以去哪里找到如此合意的谋臣,如此翻覆,颅内便像被利刃乱搅,身体直直栽了下去。

李玹一把将他抱起,望着窗棂外的流云,叹了口气。

他深知个人的命运如同星辰流连于寰宇,在一瞬与永恒中不朽,早已定格在苍穹的某个位置。人所能做的,是无愧于命运,也无愧于自己的心。

花间草庐的屋檐下,所有的人都在耐心等候。直到乌金西垂,倦鸟回巢,才见李玹打开房门走出,面露倦怠之色。

“接下来静养半月,切不可动怒,牵扯热毒,可保十年无虞。”

一连半月,孟昶不再四处闲逛,每天泡在花间草庐的存书里,不论农桑水利还是课税贸易,纷纷做上密密麻麻的笔记,然后再向李玹请教,两人的讨论往往直至凌晨。孟昶好像很急,生怕时间不够。

这天韩保贞来报:“山下暗卫发出信号,太后召陛下回宫了。”

孟昶微微一怔,手中的书卷掉落一地。

“回宫吧。”

李玹将他们送出半山九十九道拐,孟昶以“孟家三郎”的身份跪谢李玹。柴七和婆婆准备回梓潼找旧主,临走前特意烦请孟昶帮他们办件小事儿。李玹请皇帝带上韩保升,说:“徒儿保升医术精湛,为人忠厚,陛下一并带走他吧。”

“永吉。”

车辇上,孟昶忽然撩开帷帐说:“来。”

韩保贞听令下马。

宽大的车辇上坐着费蕊和韩保升,显得有些局促。见韩保贞也要进来了,韩保升便要起身离开,孟昶却按住他的手,问他:“家中可还有父母兄长?”

保升恭敬地回答:“母亲已经故去,兄长韩保贞早年随父投军晋阳城,后来失了联系。”话刚出口,帷帐外的韩保贞浑身颤抖,泪眼滂沱。费蕊在旁边看得明白,心中早有揣测,便抬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孟昶,只见皇帝微阖着眼眸点点头。韩保贞一把将韩保升抱在怀中,失声痛哭:“二郎!是我,哥哥不孝,对不起阿娘,早前差点儿失掉你!”韩保升面对突如其来的拥抱,满脸迷惘,但也仅仅过了一瞬,便不知所措地呢喃道:“……你是永吉大哥……可……这……我还想随陛下回宫去,再好好地打听你的去处呢……”韩保贞被皇帝默许,压抑的感情如江水倾泻:“是啊!我是永吉,保贞啊!二郎,从晋阳到蜀地,千里迢迢,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五年前,我在江陵穷途末路,得师父收留,跟他学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孟昶眼看韩保贞和韩保升兄弟相认,心头涌起一阵欢畅,挥手喊了声:“停!”王昭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赶紧收拢缰绳。

“马给我!”孟昶大喝一声,抖落鹤氅斗篷,直接从辕头跃上马背,他扯着嚼辔,转过头来,英气的双眉高高上扬:“蕊娘,上马!”

费蕊一听,双眸闪烁着微光,掀开斗篷,轻盈地跃上马背,抱住孟昶的后腰,只听马嘶蹄扬,孟昶大声笑道:“乞儿,前方等你们!”

王昭远哎了一声,长鞭一挥,跨马追了上去。

等韩保贞兄弟二人回过神来,胭脂马早已四蹄生风,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