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九天阊阖
峨眉山之阴有一处小城叫眉州。大江水从灌州劈山开岭进入盆地,环绕成都绵延而过,恰好在平原的腹地汇合,这段水面平静温和,人称玻璃江。眉州控制着玻璃江水道,因而商贾繁荣,是个富甲西蜀的粮仓之地。城外的王家渡常年停泊着五彩缤纷的大船,从合江苑下来的客货就在此处换乘出峡。
此时,河岸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宽敞的驿路由北向南,不时有牵马的掮客和藩国的商旅往来其间。
“义父在等什么?”
说话的绯衣少年坐在几案上,单手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的盘龙棍。
“让你先回汴州,偏要跟着我。”
青衫站在窗前嗔怪,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睨了他一眼。从酒楼的窗口往外看去,整个王家渡尽收眼底。灼日当空,白云如絮,无数的帆影沿着玻璃江徐徐而下,鲜艳的龙舌旗在桅杆上扑棱翻卷。
“这里稻米流脂,仓廪丰实,是个避乱的好地方。谁知道中原什么时候能结束战乱啊!”香儿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走到青衫的身边,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膀,“说起来,蜀汉的桑楼皇叔刘备还是我的老乡呢!”
青衫不为所动,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说:“蜀地之行,万万不可跟别人提起。”
“知道了。”香儿端正了自己的姿态,问道:“之前义父担心成都府兵变,可是我们在这里半个月,却没有丝毫动乱的迹象,皇帝确实是被他的下臣算计了吗?”
青衫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蹙着眉说:“香儿年纪还小,杜夫人只让你跟我做学问,有些事儿还是不要打听的好。”
香儿沮丧地哦了一声,恹恹地将盘龙棍插进腰间,说:“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蕊姐姐跟皇帝上峨眉山,半月没见回来。义父嘴上不说,想必心里也是跟我一样担心。”
青衫却不以为然,半闭着眼睛回答:“为父螟蛉义子遍及天下,若是每个人都见上一面,恐怕什么事儿都不用做了。”
少年撇了撇嘴,他想起自己也是青衫的众多义子之一,自尊心难免受到伤害。房间里就这样陷入了静默,正无趣的时候,只见一匹胭脂马从驿路那头飞奔而来,穿过纷繁杂沓的商旅掮客,须臾间便从窗下一晃而过。
整个世界都呈现一片模糊,只有那匹闪电般的骏马清晰无比。马背上坐着两位年轻昳丽的少年,飘扬的幞头在风中飞舞,他们有着同样乌黑的双眉和同样漆黑的眼睛,嘴角洋溢着欢笑的神情。
只是那么短促的瞬间,少年的心便像绽放着的烟火噼啪爆裂,胸膛也炙热起来。
“那不就是……哎!”香儿睁大眼睛,失声叫了起来。他来不及跑下楼,只得扑上去,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只见槐叶飘飞,绝尘远去的马蹄声消失在驿道尽头。香儿喉头哽咽,胸中的烟火也随着那嗒嗒的声音一点点垂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内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香儿听见身后有人参见青衫。
等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却见青衫早已端坐到了窗下,房中不知何时进来了三个男人。前头下跪的两人衣着光鲜,既非码头的船工商客,也非普通的处士学子。另有一位远远地站立在后,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颀长,美髯飘逸,与青衫冰冷的笑容不同,他的目光通透和煦,让人不由得希望上前亲近一番。
青衫神色平淡,对着跪立的两人抬手示意,然后朝站立着的处士点了点头说:“苏先生请坐,想必他们在朝中有些收获,一起听听如何?”
姓苏的美髯郎君只是笑着打恭,并不就座。
“先生要的人我领来了,苏某还是告辞的好。”
青衫不经意地挑了挑眉,旋即哈哈一笑,说:“苏先生是李玹帮主的挚友,也就是青衫的贵客,你不是外人,用不着避讳。”
“苏某身居野市,不懂先生事务,若不小心说漏了嘴,恐怕会坏了先生大事。”
“苏先生英才俊杰,祖上能在武朝跻身相位,你就没有丝毫安邦兴治的构想吗?若我们能达成共识,何不趁这乱世辅佐圣贤,行一番事业呢?”
面对青衫诚挚的邀请,苏先生显得有些为难,不过也仅仅停滞了片刻,便笑着摆了摆手:“苏某愧对先生谬赞,乱世中明哲保身,只求一世安稳而已。出峡的船楼就在渡口,什么时候需要,言语一声,苏某先行一步,为您安排妥帖。”
青衫有些失落,他面带遗憾,侧头看了看窗前站立的少年,吩咐道:“香儿随苏先生先去船上等我,今天便下江回江陵。”香儿领命,跟着姓苏的先生出了门。前脚刚走,房中两人就不屑地哼了一声,其中一个还啐了口唾沫说:“不识抬举!”
青衫制止道:“张谔,不许对苏先生无礼!”
那名叫张谔的年轻人眼光锐利而活络,对青衫态度谦卑,脸上却露出鄙夷的神色,说道:“先生诚心邀约,姓苏的却有眼无珠,不识好歹,总有他后悔的时候!”
青衫听着这话,脸色渐渐变得冷峻起来,他说:“苏祜的高祖在武后当政时官至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处事一贯模棱两可。中宗皇帝陛下将他贬为眉州刺史,死于任所,他有这番言行,倒也情有可原。此人与四郎李玹私交甚厚,万万不可轻慢,却也无须再接近了。”
见张谔点头领命,青衫这才抬起眼眸,微笑地看着旁边默默站立的另一个年轻人,问道:“张赞,你入朝不久,还习惯吗?”
那名叫张赞的年轻人虎背熊腰、长相憨厚,看起来还有些呆板。只见他挠了挠头,笑着回答说:“学生任八品监作,俸禄丰厚,养家糊口之外还有结余。平常还可出入宫禁,在街坊邻里备受尊敬。我在大内做些版筑、丹垩、匽厕的事情,听说贤妃娘娘从青城山下来,似乎受了惊吓,在宫中颐养着呢。”
“你的木工技艺精湛,就待在蜀朝发挥自己的长处吧。”青衫说着,转头交代张谔:“你入朝时间最长,要记得顾念同门之谊。”
“先生放心,学生时刻铭记您的恩情,现在学生已经恢复旧名范禹偁,刚刚被推荐为御史台掾吏。”
青衫欣慰地点了点头,说:“我打算今日回江陵,你那边可有什么新的情况?”
范禹偁禀告说:“半月前,皇帝流连勾栏,引发朝中不满,接着又微服出游,学生派人打探,因为宫中暗卫无处不在,学生的人不敢走近,不知道他们上峨眉山做什么。”
青衫不置可否,范禹偁继续说:“张业的武信军在太后和太保的联手重压下,撤回了五十里,其他藩镇见状也都安分下来。皇帝虽然无恙,但朝中议论纷纷,似乎宰辅相公的钳制使得陛下流连勾栏而不理朝政,同僚臣工都感到很失望。”
“相公钳制,哼!”青衫眉头紧锁,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孟三郎到底是太年轻,爪牙不成气候,性格也未免过分求稳。”
范禹偁看着青衫微愠的脸色,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学生去散花楼见过朝光夫人,她给李帮主递了蜡丸帛书,告知丈人观异动,让他参与营救皇帝。不料,皇帝居然在半途遭遇伏杀。”青衫问:“知道是谁吗?”范禹偁想了想,说:“除了张业,学生想不出还会有谁非要置小皇帝于死地不可。只是武信军没有趁势而起,错过机会了。”
青衫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眼眸说:“蜀王既然无恙,他自会详查此事。张谔、张赞,你们只管在朝为官,明哲保身,其他的事儿都别管了。”
两人领命告辞,青衫觉得有些疲惫,他在窗下静静地坐了良久,摸着鼻翼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没看错人啊!你没有得到任何暗示,便能想到去峨眉半山找李玹,到底是师徒,心有灵犀啊!你入宫是迟早的事儿,用不着我操心,只是以后呢?婕妤?昭仪?或者贤妃……你到底不能为我所用……”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过了许久,才喃喃道:“无妨,无妨……等朝中的人渐成气候,不需要散花楼了,朝光回到我的身边,同样不需要你刻意为我做些什么……我救你一场,就当旧日的善行和缘分吧……只是,你跟着李玹,可惜了,李玹那个人狂妄、幼稚而且固执,可惜啦……罢!罢!罢!”
灌州的这场地震,让整个成都府的人心动荡了半个月,半个月的霾风阴雨过去后,几日前,忽然艳阳普照,满城垂柳氤氲,桃花儿、梨花儿,各种各样的草木清香缭绕城郭数十里。
孟昶带着费蕊策马北上,第二天傍晚才到达城南的万里桥。他们沿着锦江的便道,驭马向西,逆水而行,不多时便到了锦官城驿。
天边是西垂的落日,沿途有濯锦的少女,江中蜀锦与水中霞光交相辉映,夹岸桃花漫天,落英染红了整条春江水。锦官城中有规模庞大的官办织造工场,更多的是民间作坊,透过镂空花窗可见场内成排的花楼木织机。鳞次栉比的楼店在准备夜市,各色锦缎摆放在铺外,天下乐、长安竹、方胜、宜男、狮团、八答晕等图案繁多,一应俱全。
“这是浣花锦、雨丝锦……那是仿贡品的‘绛地交龙锦’和‘绀地句文锦’……”费蕊低声私语,孟昶开始还在连番询问,后来便只嗯了一声,半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胭脂马不知不觉间拐进了一条小巷。
“坐好。”孟昶的声音柔和得像潺潺山泉。
小巷尽头有一棵巨大的桑树,绿荫如盖,掩映着一户人家。孟昶松开手来,翻身下马,慢腾腾地踏上石阶。随着敲门声,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穿粗衣短褂的汉子探出头来。孟昶抱拳问道:“兄台可是荣四?”他身穿绯衣缺胯,头戴幞头,腰扣缂丝带,脚上蹬着乌皮靿靴,举止一派风雅,像是前来买锦的商户。汉子斜着眼睛在他的脸上扫了扫,目光中透着惊惧,闪烁不停,只听他回答说:“正是。客官要买锦,可在荣锦堂铺子里选好了?”
“选好了,还有柴七托我转呈的书信一封。”孟昶掏出折封递上。
那汉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信来,阴沉着脸问:“你是谁?”
孟昶神态倨傲,抱拳说:“受人之托,事尽责止。孟九告辞!”
荣四大喜过望,身体一歪,踏出门槛儿,原来他只有一条腿。
只见他躬身说道:“是孟九郎君!荣四失礼,请进屋详谈!”见孟昶没有回答,汉子再鞠一躬,抱拳致歉道:“方才荣四想多了,若有冒犯之处,请勿责怪!”孟昶翻身上马,将费蕊拥在身前说:“柴七获罪潜逃,荣兄谨慎些是应该的。倘若真的着急,不妨将诉词递到支计院的捧圣军大营,找都虞候李廷试试,孟九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说罢他便掉转马头,径直出了巷口。
锦官城的夜市还未开市,却早已人头攒动,牵马的掮客和藩国商旅熙熙攘攘地往来其间。“仁赞哥哥?”费蕊忍不住叫了声,那声音宛如莺啼。
“嗯。”孟昶正专心地想着什么,费蕊问他:“那人的腿多半是在进奏院里丢的,张业父子狡猾残忍,一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哥哥何必对他一忍再忍?”
“必须要忍啊!”孟昶不由得耸了耸眉尖儿,“张业是追随高祖皇帝的肱股大臣,功勋无数。朝中六位宰辅属他年纪最轻,权势最重。先生一再告诫,要审时度势,不可做那器小易盈的君王。”
“可你……”费蕊皱着眉,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转而问道:“方才送信给那个人,也是四郎替你想的法子?”
孟昶点头说:“但愿如先生所料,能解我燃眉之急。孟九、柴七、荣四都是些宰辅相公的随从,平日里相互攀交办点私事。只是,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他说着提起缰绳,“权当丢颗闲棋在这儿吧,往后再议。”说完,双腿往马腹上使劲儿一夹,胭脂马扬起四蹄,飞速地沿着光夏门直奔罗城,身后响起暮鼓声。
自灌州地震,罗城宵禁已经月余,防城司和街巡使比往常增加了不少。当巍峨的凌烟阁收起天边的最后一道晚霞,琉璃瓦上残留的金光打在赭红的宫墙上,整个皇城便沉浸在半明半暗之间,胭脂马来到皇城萧墙下。
“不是回散花楼吗?”
“不了,我们回家。”
“回家?”费蕊僵在马背上,一字一句地问,“陛下要蕊娘入宫?”
“我不会不管你的。”
“还请陛下送蕊娘回散花楼吧。”
“为什么?”孟昶勒住缰绳,眉间英气凌人,那样子让身前的少女眼睛发烫,鼻子发酸。她心慌意乱地说:“蕊娘不想……”不!她当然是要入宫的,却不是以这样草率的方式。不管怎么说,她是青城费氏的独女,但凡能剩个把族亲,就算是皇家又怎敢如此轻慢?想起幼时获得的礼遇,到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光景,她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
孟昶古怪地皱了皱眉,耳边只回响着她那声“不想”,哪儿还顾及得了其他感受?五年前,他从夔州回到成都府,连马都没下便直奔灌州,却听说费家主不愿接受高祖招纳,十八条商船自眉州入水,一举东迁。他的委屈难受,只能发泄给玉垒山下的阵阵怒涛,难道是不配吗?他想,太后曾说过:“接纳一个女人,便是为皇室招纳一个家族。”譬如高祖陛下就曾为了福庆长公主的一句话,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的母亲——晋王李存勖后宫中的低等侍嫔。而他自己也在十六岁迎娶太保赵季良的长女,在殿前杀臣立威,又通过联姻的方式取得了辅臣张业的支持。
费蕊啊,他唯一只想要她这个人而已!
“天家可来了!”王昭远策马扬鞭地迎上前来,看着费蕊与皇帝同乘一骑,两个人的脸色却分外别扭,赶紧知趣地住了嘴。
“回宫!”孟昶看了王昭远一眼,大声喝道。那声音低沉混浊,仿佛是从腹中吼出来的,自带一股蛮横。费蕊收起泪目,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双层门楼高大宏伟,好像一只火红的朱雀昂首屹立,双侧陪衬的阙楼如巨翅拱卫,宫城诸门中最为宏大的神雀门正体现着皇家的千般气象、万般尊严。
孟昶一句话也不说,策马从天子驰道直入神雀门,立即有侍卫司飞骑通报大内。
神雀门的正北是三层大台,大约五百步的距离,重叠的殿堂脊背间有飞廊相接。居于正中大台上的是面阔九间的主殿,威严端正,这里就是大朝贺的场所——仁政殿。
费蕊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盛唐长安不过如此,蕊娘愿意,万国同风又有何难!”孟昶高昂着头颅,声音朗朗回响,像撞钟一般。费蕊听到这话,忽然意识到这是宫城,孟昶回到这里,就是鸿鹄放飞天际,鼋鼍回到深渊,他再也不是那个叫作孟仁赞的少年,而是大蜀王朝的皇帝。
马蹄踏过仁政殿,又进入得贤门。金水河自西向东逶迤而行,河上有八座青石桥,两条御道,只见一队快马迎面疾驰,后面有四五十个内监官,气喘吁吁地跪在两侧桥下。绯色朝服的宦官名叫田敬全,正领着一队内监女史从御河的青石桥上亟亟走来。联排的龙旌和翠色的雉羽遮蔽了宫殿的天色,大串儿的红灯笼射出一片璀璨的华光,销金提炉中御香袅绕,那群内监女史宛如仙班腾云驾雾而来。
田敬全在马前下跪,笑着大呼:“天家再不回来,太后娘娘便要将老臣赶出宫城了!”
孟昶板着脸下了马,将马缰随手一扔,回头牵了费蕊的手,递给他说:“你来侍奉娘子,晚膳后到咸宜宫拜见太后!”
田敬全愣了愣,随即躬身笑道:“遵旨。”说完,他将手中的一顶翠色貂裘笼在皇帝身上,又招手示意曲柄九龙金黄伞过来,十六名内监官抬着一乘金顶赭红绣龙的皇辇停靠在侧,后面还跟着一乘六人软舆。田敬全背着孟昶入銮,女官将费蕊扶上软舆,銮舆一前一后从西面甬道往北而去。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又连入两道宫门,这才来到两尊巨大的石犀面前。进了石犀门,风景大变,只见绿树苍郁簇拥着假山怪石,亭台楼阁环绕在水渚柳岸,费蕊心想:这就是宫禁的宣华苑了。软舆沿东墙被抬到一处殿阁中,早有内监女官在殿前跪请,执事捧着冠袍带履,又有祗候端着香巾漱盂。晚膳后,田敬全侍奉着费蕊换舆来到咸宜宫。虽然天色已晚,可宫中人来人往,各色风灯明亮,花影缤纷,隐约还能听到细乐声喧。
田敬全陪着她在延昌殿外候了半晌,直到祗候使宣召,才引她进去。大殿内灯火通明,一鼎赤金狻猊炉徐徐燃着沉香,田敬全将费蕊引到西暖阁前停下来,卷起帘笼,费蕊缓步而入,一面巨大的紫檀架锦绣插屏出现在她的面前。
“是费家的遗孤小娘子吗?”
插屏后,一个身着朱衣常服的女人端坐在榻上,身边安放着榈木茶案。案上摆满了糖蒸酥酪、玉露雕花、金丝党梅和香糖果子;琉璃盘中,新鲜的红樱桃晶莹欲滴。
费蕊上前跪拜行礼。
太后李氏盯着俯身在地的费蕊,颤声说:“抬头,让我看看。”
费蕊依言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仪态万方、端庄沉静的女人。两道弯眉下,有着同孟昶一样狭长的双眼和轮廓鲜明的嘴唇,显得果敢而有决断。她虽年逾不惑,却依旧风华绝代,头上插着明黄的金钿十二行,宽袍上绣着十二行的白腹锦鸡,从内而外散发着尊贵,让人不由得对她敬重。在她身边,孟昶身着一袭紫袍金带,漆纱幞头下天庭饱满,浓黑的剑眉高挑入鬓,乌墨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目中无人的仪态同宫外的温和沉静比起来,判若两人。费蕊再向皇帝行君臣跪礼,孟昶抬手示意:“平身。”太后招呼道:“好孩子,到我身边来。”费蕊起身,拨开罗裳走到榻前,将手递进李太后的掌心里。
“长大了!这眉眼,跟你的母亲很像。”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收拢温暖宽厚的手掌,把费蕊拥进怀里。费蕊被她抱着,越发显得娇小,身体无骨般淹没在朱红色的锦袍之中。李太后早已被磨砺成不轻易显露情感的女人,此时却有些哽咽,她捧着费蕊的脸一遍遍地看,眼眸中蓄满泪水:“我的孩子,苦了你呀!”费蕊心想:往事奈何能追忆,怎么也得把心硬起来呀!她满含柔情地回禀道:“这些年有幸,蕊娘衣食无忧,并未受苦。”
“还说没受苦!”李太后摇了摇头,拭干眼泪,问她最近读了哪些书,学了什么典故,亲善人家是谁。费蕊详细答过,李太后听她的师承学问,感到非常满意,从案前拿来纸墨,考了她一些孤经绝句。但见费蕊寥寥数语,骈骊顿挫,文意通畅,她欣慰地点着头,有意无意地瞥向孟昶说:“青城费家何等金尊玉贵,你母亲对你又是那样娇生惯养!我看遍苑内的妃嫔美人,竟没有哪一位抵得上你这体统!”
孟昶默默坐在一旁,目不斜视,他深知太后虽然幽居深宫,却心如明镜。费蕊的身份怕是已经核实,他怀疑这番欲抑先扬,还有其他用意。果然,太后转过头来,笑盈盈地对他说:“蕊娘聪慧善言,性情脾气亦深得其母的真传,不如让我下旨,让她留在咸宜宫做我的掌诰司记吧!”
“掌诰司记?”孟昶眉心一跳,“不行。”他带费蕊回宫,自然是想封她为妃,把她当作家人看待,怎么能当个官婢呢!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断然回绝,啪的一声,茶水溢了出来。李太后坐直身体,不紧不慢地问:“不好吗?”没等孟昶说话,费蕊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谢太后隆恩!蕊娘愿意留在尚宫局,更愿随侍太后,奉行左右!”
她的神情何以如此坦然而迫切呢?孟昶盯着费蕊,目光锐利,鼻孔翕张,口中涌起一股苦涩的味道。看样子她的确不想跟自己入宫,前段日子那般体贴又算什么?虽然时过半月,但那孤立无援的感觉和受尽欺辱的历历往事,依然让孟昶觉得指尖儿冰凉……
太后完全没在意皇帝正在出神,她满意地点头说:“我有心将她收为义女,当作公主看待,但是对外还须是女史,待时机成熟后指定名分,皇帝以为如何?”孟昶不回答,在他还是孟仁赞的时候,太后就很少干预他行事,这事儿却处理得如此独断,露出少有的铁腕。他盯着费蕊问道:“你觉得呢?”费蕊正视着太后,严肃地回答说:“蕊娘孑然一身,只愿陪在娘娘身边,侍奉娘娘,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既然这样,朕准了。”孟昶声音干哑,喉头上下滚落,强行咽下那股苦涩。
费蕊告退,孟昶和太后相顾无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子间乐意这样无声地交流。太后虽是孟昶的生母,但亲自抚养他的时间并不多。他自幼过继在先皇后福庆长公主膝下,太后随高祖出镇成都,他留在晋阳为质时才六岁,颠沛两年得以回蜀,不久又随高祖征战东川,直到十六岁登基——在那个凶险恐怖的冬夜以后。
太后垂着头,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抚摩。不知过了多久,孟昶翻涌的心绪在母亲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他想通了,说道:“我太鲁莽冲动,以后不会了。”太后温柔地说道:“你要护蕊娘周全,自己不能乱了方寸。”顿了一会儿,她爱怜地看着孟昶说:“丈人观的事儿,我都知道了,确实难为了三郎。”
孟昶咬着牙,眼睛一热,端起茶盏来掩饰那股软弱的突袭,沉默着没说话。
“地震那晚,你在散花楼留宿,为何明知灌州赈灾,还要私服外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太后的一句话让孟昶端茶的手闪了闪,皮骨寸裂的痛苦掠过脑际,他心想:母亲只知其一,不知道自己九死一生。若无天助,偶遇蕊娘,从那儿捡回一条命来,恐怕现在举国上下都在忙着另立新君了吧。
“没什么紧要的大事。”孟昶仰着头将茶汤一饮而尽,说,“贤妃身故,儿想借微服之际规避几日。现在回宫,也该发丧了。”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已经按你的意思传诏御医了,椒房贵戚都以为贤妃在山中受到惊吓,正闭门静养呢!这段时日,我夙夜不眠,全靠太保主持大局,外朝六军蠢蠢欲动,几路藩镇也有集结的迹象。灌州天灾,太保告慰天下,他这把年纪还要强忍悲痛,皇帝千万不能忘记呀!”
孟昶点头。
太后宣田敬全入内,孟昶问:“费司记那边,内监宫娥可安排妥帖?”
“天家放心,臣谨遵懿旨,费司记暂居侧宫的沁芳园,方便太后召见,没跟尚宫局的姑姑挤到一处,内监鲁富贵和宫娥晴好、烟柳都是太后跟前过去的。”
孟昶放下心来,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说:“原来母亲早有安排。”
太后不置可否,起身说:“陛下出门这么久,去卫圣神龙堂拜拜家神吧!”孟昶应允,乘舆出了延昌殿,来到后殿的皇家祠堂。
堂中供奉着孟氏列祖的灵位,一条玄色神龙盘踞在横梁上,大殿中央有龙冈先祖的塑像,顶上高悬“卫圣神龙”的匾额。
四下没有外人,孟昶跪在赭红的褥垫上,面对家神和先祖,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当年,费氏在江陵被灭门,到底是谁……是谁下的令?”太后知道他迟早要问上一回,只见平常说话很利索的人,此时说话不成调子,她平静地反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我……”孟昶垂下眼眸,双手紧紧地抓着袖沿,说,“高祖立国,意欲招揽蜀人,可费家主效忠中原朝廷,要执意东迁,灭门一事与先皇有关吗?这些年来,我从未听到任何人提起,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面对蕊娘,心里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太后心里很不高兴,面对悍将逼宫,那么心神俱裂的日夜都挺过来了,那时候从未见过皇帝如此软弱,她看着高祖的灵位,朗朗说道:“那几年,蜀中什么情况你知道,明宗皇帝要高祖撤回夔门驻军,南郊祭祀开口便是百万缗钱助礼,福庆长公主病逝,心怀不轨的小人那么多,索要钱粮,谋占蜀地,又值两川激战,藩镇上下都在保全蜀境安危。费氏一门在江陵遇害,你父皇连派人去南平国查实都不得空,我也只能偷偷落泪。三郎这么问,不会以为费氏灭门是先皇授意的吧?”
“母亲!”孟昶大叫一声,跪在太后跟前,眼睛仿佛要喷出血来。
太后大怒,甩袖喝道:“五年前,你也在夔门!若有蜀军出境,自己岂能不知晓?”
孟昶像被当头棒喝,忽然低下头来,哽咽道:“儿知错……我不该胡乱猜想!”
李太后皱了皱眉,看着未及弱冠的少年,惊涛骇浪让他学会思索图治,焦虑痛苦却没有教会他掌控自己的情感。太后抬起手来,抚摩着儿子的额头说:“你父皇的脾气,你最清楚。当年费家主执意动迁,蜀中学子一呼百应,高祖皇帝颜面尽失,当场就将龙池的银杏砍成两截,气得要放火烧了费氏府邸。可他冷静下来,还是拨钱兴建学馆,奔走安抚儒生。他怎么会不知道你跟蕊娘从小要好,再生气也绝不至于要了那一大家子人的命啊!”孟昶想起自己幼年时闯下大祸,父亲火冒三丈,他会把自己丢给费家主处置,那番信任之情溢于言表,怎么也不像生得出杀机来的啊!这番话是真是假不要紧,孟昶都当真话听了,他感觉自己卸下了千钧重担,全身都轻松起来。
太后顿了顿,才又说道:“费氏当年东迁,带动了一批蜀人,背叛的可是整个大蜀朝廷。”孟昶明白,他嗯了一声,点点头。太后又说:“你事前没有与我商量,不该如此唐突地将她带入宫中。你是皇帝,她却是叛徒之女,若要恩宠,也需绍天明命,德才配位,否则便是自寻灾祸。好在她的身份文牒已被毁殆,脱去乐籍之后,来日方长。听我的安排,你自己也要有所把控才好。”
孟昶点着头没作声,在他遇刺中毒的时候,也未曾有过这般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称的悲凉。贤妃赵氏是太保的长女,尚逃不过莫名身死的命运,何况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呢!他这个皇帝当真是天底下最无用的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