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烟云(全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峨眉剑影

这天天气晴好,四人顺江而下。两岸青山相对,一江春水中流,舟行不过半天,便到了嘉州境内。自古以来,天下山水的胜景都囊括在蜀,蜀中胜景尽在嘉州。只见三江汇合处峰峦错落,翠叶葱茏,一尊凌云巨佛临山而坐,气势磅礴;对面的海棠香国城楼巍巍,飞甍跃瓴。

孟昶心情愉悦,下船之后换乘车辇,策马扬鞭朝峨眉进发。

驿路宽敞,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傍晚时分便来到仙山山麓的凤凰坪下。此间细雨霏霏,薄雾缭绕,巨大的桢楠树浓荫蔽日,锅耳山墙环绕,掩映着一间小庙独立于山门旁。

韩保贞正准备下马叩门,却听见一阵金石交汇的声音由远及近。远处的山墙上,一名灰衣壮汉提着弯刀狂舞,瓦片腾飞而起,就在他脚下啪啪作响,与他对峙的是三名身穿平巾帻服的衙内差役。那三个体格健壮的衙内,是藩镇节使的亲卫官,那些亲卫官们多数都是些官宦子弟。韩保贞后退两步,隐没在墙后,这时候,他绝不想多生事端,跟这些内亲的衙内有任何牵扯。

王昭远噌的一声跳上车辇,长剑横在身前,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垂幔之外。

“这是要打架吗,离远点儿?”费蕊着一身胡服男装,身材娇小,看着像个乖巧的侍童,她认真地询问靠在高垫上闭目养神的孟昶。

“哦,我随意,看你。”孟昶答得淡定,准备作壁上观。他着一身青色交领长袍,披着轻薄狐裘,只是寻常郎君的扮相,更显得俊逸清朗。费蕊点点头,说着将他身下散开的裘袍掖了掖。孟昶微怔,正想伸出手去,费蕊却已转过身,扯着王昭远的衣襟轻声说着什么。

孟昶撩开车辇的垂幔向外望去。

费蕊指着前方,低声对孟昶说:“那边!”

孟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桢楠树下还躲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年轻,与自己年纪相仿,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衫,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篓,旁边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蜷缩在树下。

韩保贞也死死地盯着树下的人,胯下的骏马焦躁地原地踏步,不时喷着响鼻。费蕊见状,皱着眉头正想告诫什么,却听嚯的一声,远处的灰衣汉子跌下墙头。两名差役跳下去,刀尖儿抵在他的胸口,狰狞地笑道:“使相府拿人,何曾有拿不回去的!”四周很安静,矮墙上的树荫已被削平,墙头的枝叶飞散一地,凌乱坍塌的院墙诉说着刚才的激烈斗争。老妪扑上前去,哀求道:“张衙内放了他吧,张公要的人是我,老身跟你回去就是了。”

“我追你这么远,跑不动了才告饶,当初你跑什么呀?”衙内姓张,他盯着老妪和身边的年轻人,恨恨地说,“带走!”

“这位小郎是山上的采药人,跟我们没关系。”老妪说着,扶起倒在地上的汉子。

“废话这么多,一起带回去!”张衙内使了个眼色,一名差役牵马过来,将缰绳套在灰衣壮汉的身上,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转身朝年轻人走去。

韩保贞揪着马缰目不转睛,孟昶瞥了他一眼,见他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嘶嘶吸气。远处,老妪一把抱住差役,对年轻人说:“小郎君快跑,这里没你的事儿,别掺和进来!”

韩保贞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想冲上去,又按捺着退回来,挣扎得脖颈儿通红。

那位年轻人眉眼沉静,虽然衣着简陋,腰上只扎着一根普通绳带,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似乎没听到妇人的话,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朝着张衙内走去。他步伐缓慢,脚踏实地,一步步地走到张衙内跟前,躬身一揖,温和地问道:“请问衙内在此拿人,可有缉捕公文?”张衙内懒得跟他废话,大声吼道:“使相府捉拿逃跑奴婢,胆敢包庇属从犯的,一起带走!”说完,旁边的差役冲上去,提起他的背篓丢到一边,像拎小鸡一样将他反手扣了起来。

老妪惊呼一声,双手死死环抱着那差役的腰,扭头说:“快走吧,别管我们了!”年轻人的手被差役扣着,红着脸对张衙内说:“你身为使相衙内,居然目无王法,跨境缉人,手无差票,不经州府衙门……”话未说完,只听咔吧一声,差役使劲儿一掰,年轻人的肘部顿时脱开,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放肆!”韩保贞从牙槽里挤出两个字来,倏地翻身下马,前脚刚着地,又回头看了看孟昶,一拳狠狠地打在鞍辔上。

费蕊坐回车内,捂着眼睛不想看,低声叹息道:“死定了,死定了!”

孟昶转头问她:“为什么?”费蕊还没回答,只听啊的一声大叫,她掀开帘子,只见老妪赫然挺立,手上不知何时拿着丢弃的长刀,两名差役倒在血泊当中。

张衙内仰天大笑,刀尖儿指着老妪说:“柴婆婆啊,你还真是老当益壮,难怪让我追了这么久!”老妪挥刀横在身前说:“若不是张继昭父子欺人太甚,柴七何至于此!进了张业的私刑狱,敲骨剥髓,还不如死了好!”

费蕊听老妪口中吐出“张业”两个字,不由得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孟昶。

张衙内说:“婆婆在相府这么多年,上上下下尊崇备至,谁欺负过你呢?你带着柴七逃出成都,就该回到前朝昭仪隐居的梓潼,这里,才有你想找的人吧?”妇人被张衙内揭穿,并不气恼,只淡然说道:“神苍术是昭仪娘娘留下的秘方,张业都拿它干了些什么!老身什么都不知道,只想悄然消失,你何苦逼我。”

张衙内叹了口气说:“婆婆为相公劳心十年,本该在府上颐养天年,还是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可以,放了柴七和那小郎君,他们毫不知情。”

“柴七的罪过比婆婆大多啦,司仆要把人带回去,审了才知道。”

“成都府谁不知道张业的私狱刑法!回去还出得来吗!”

“那,只好对不起婆婆了。”张衙内话音刚落,刀尖儿上寒光一闪,只听哐当一声,白发老妪手里的刀被打落在地。只见他双指伸进口中,长哨儿带着尖啸声贯穿山林。

“天家!”韩保贞忍不住了,回过头来,用乞怜的目光看着车上的皇帝,“他们……”

孟昶摆了摆手,手指头戳了戳王昭远的后背:“乞儿帮个忙,把他们三人带过来,剩下的交给控鹤军。”说完,他有些意兴阑珊地对费蕊说:“进去休息吧。”

费蕊正紧张得冒汗,嗫嚅着不想离开,韩保贞却已不声不响地将马车驱至锅耳山墙的后方。他轻轻敲开庙门,一个身穿皂色五条衣的沙弥双手合一前来迎接。门外拼杀如此惨烈,庙门却紧闭不开,费蕊忍不住皱眉问那沙弥说:“外面出了事儿,你们不知道吗?”

正值晚课时间,庙中佛音袅袅,沙弥没有回答费蕊的问话,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穿过一汪小湖,沿着湖畔行走过庙堂,晚风吹得有点儿冷,耳边还有松涛的轻啸,沙弥带领他们上了两级台阶,来到一处干净的禅房。

“施主今夜可在此歇息。”说完,那皂衣沙弥便自行离开了。

费蕊看着沙弥走远,叹了口气。

“出家人原本避世不出,庙中几个沙弥怎么抵挡外边十多号人马?”孟昶笑笑对费蕊说道,“你问他知不知道外间出事儿,让他如何回答?”

“你怎么知道……”费蕊话刚出口,忽然想起张衙内的那声口哨,“那些暗卫会不会早就发现了我们?”

“我们这一路也有暗卫的。”韩保贞回答。

费蕊叹了口气,蹲下来驱动火石,点燃廊下的炭火。韩保贞检查完房间,动手重新铺设被褥,费蕊则走出禅房到院子里接泉水。

山墙内有一株苍劲虬枝的桃花树,早春三月,山间桃花盛开,满树的粉色花蕾堆满枝头,映在白色的山墙上。费蕊待在树下良久,抬眼看着高墙上方镂开的一扇圆形小窗,墙外刚好是庙门。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爬上桃树的虬枝,扒着圆形小窗往外看去。

禅房中,韩保贞已经铺好床褥,特意将狐皮白裘搭在炭火跟前,回头招呼皇帝就座,却见孟昶手握书卷,眼睛盯着房门外发呆。他转过头跟随孟昶的目光看去,只见山墙的桃树虬枝上扒着一个胡服少女,正探头看往圆形的小窗外。

“蕊娘子这样,倒让我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来!只是不知道这些年都遇到了什么,会流落于此。”韩保贞说着,回头看了孟昶一眼。

“嗯。”孟昶不置可否,却向韩保贞问道:“朕记得你曾说有个兄弟是吧?”

“嘿嘿,天家居然记得。”韩保贞搓着手,目光闪烁着,回避着皇帝的注视。

正说着话,只见山墙上的少女双手撑着墙面,轻轻一跃跳下地来,弯腰拾起石头上的铜壶,转身往回走。费蕊回到屋中,将铜壶置于炭火之上,回身拿起木勺儿,从秘色瓷瓮中抓了些茶粉放入盏中。

“人都走了吗?”孟昶端坐在狐皮裘中,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卷《群书治要》之上。

“嗯。”

孟昶放下书卷,侧头唤道:“乞儿,把人带去哪儿了?”

话音刚落,白色锦衣的昭远飘然而至:“隔壁禅房。”

“看看。”孟昶搁下书卷,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费蕊疑惑着,回头将小炭炉和装水的铜壶置于茶案上,跟着他们来到隔壁禅房。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几款蒲团,一张矮几而已。

姓柴的白发老妪与孟昶面对面坐在蒲团上,身旁是那采药的年轻人,折脱的胳膊复原好吊在脖子上;灰衣壮汉已经醒来,正挣扎起身,向恩公叩头。

柴婆婆衣着简陋,说话音调不高,但高扬的脖颈儿突显一身的傲气和风雅,她对孟昶说:“这是我的义子,武信军使张业的仆童,叫柴七。”孟昶打量着柴七,见他身量不高,却敦实健壮,因为逃得狼狈,所以头发焦干,像稻草绾成发髻。他叩着头,嘴里含糊地说着些报恩的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掉,那鼓鼓的腮帮子显示这是个性格憨实的年轻人。柴婆婆说:“柴七是孤儿,我见他生得憨厚,便将他带回府中。不知老身几时修来的福气,得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费蕊端着茶案走上前去,孟昶示意柴七起身,请柴婆婆品茶细聊。

费蕊朝客人微微欠身行礼,将茶案置于孟昶身前的矮几上,跪坐在旁侧,用绢帕擦了擦手,动作轻缓地引茶调糊,等铜壶水沸之后,再冲些许入碗。其间晚风穿堂而过,室内寂然无声。费蕊垂着眼眸,神情专注,茶筅击拂,轻重缓急,悠然有序。等汤花儿泛起来,她才将茶碗放在杯托儿上,奉上说:“三哥哥请用茶!”孟昶嗯了一声,点头接过来,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天然淡香。费蕊又逐一为面前的二人郑重斟满,最后也为自己冲上一杯。孟昶仿佛只专注咬盏品茗,柴婆婆的目光却一直紧随着费蕊的一举一动。

“郎君神采昳丽,身边娘子翩若惊鸿,颜如舜华,老身竟看不出来历。”柴婆婆话音一落,年轻的采药人和柴七都微张着嘴,直瞪瞪地打量着身穿胡服男装的费蕊。

孟昶浅笑,放下茶盏说:“婆婆久居深宫,而后又在张府潜居十年,不知江湖更迭,最是寻常。”柴婆婆不以为然地说:“是啊,的确是老了。你既然知道了老身的来历,还救下两个孩子,可明白自己已经与大蜀朝的使相府结仇了?”

孟昶说:“我并不知道婆婆来历,只是不小心听到了您跟那位衙内的谈话,瞎猜罢了。至于是否跟相府结仇,便看婆婆要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柴婆婆恍然大悟,抬手说:“放心,我不会说,两个孩子也不会说的。”说完,她神色凛然地对孟昶拜了一拜:“大恩不言谢,郎君的救命之恩,老身自会舍命报答。就算我不在了,柴七也会替我答谢郎君。”

孟昶摇头说:“孟某无须婆婆报答,说是路见不平也好,但孟某确实是出于好奇。”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玉瓶,小瓶儿的抹茶底色上有一条天然纹路形成的白色蟠龙。他倒了一粒丹药,托在掌心里,说道:“柴七需要及时服药。”

采药人伸手接过丹药,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惊喜地说:“好药!”

孟昶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妇人,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孟某曾在夔州偶遇一位蜀地波斯人,送我这护心丹一瓶。”柴婆婆正盯着玉瓶出神,听到这话,眼角泛起一层泪光,表情变幻莫测。过了良久,她微笑着对孟昶说道:“郎君既然与家主有缘,老身也不必瞒你,看郎君的年纪,遇到他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吧。”

孟昶点头。

柴婆婆说:“家主去世前,他所炼制的护心丹已是一粒难求,难得他居然将绝世蟠龙瓶也给了你。柴七不过受了些皮外刀伤,哪儿用得着这么贵重的药丸。”

孟昶看了瓶子一眼,笑着叹了口气。

柴婆婆继续说:“张业的相府正是前朝国舅李珣的府邸,老身随昭仪入宫前就一直住在那里。乾德七年,后主乞降,蜀地乱成一团,昭仪娘娘不想北上受辱,仓促间将神苍术交给老身留在李府,说是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再回来接我。”

孟昶看着她,好奇地问道:“方才我也听到你们谈起神苍术,原来是前朝昭仪的东西,好像关乎很大的秘密?”

柴婆婆说:“昭仪的神苍术虽然不甚了得,却因为牵涉最近的一桩大事儿,便成了秘密。老身不说,是不想连累郎君,怕郎君像柴七那样遭受无妄之灾。”费蕊听得糊涂,几次三番想打断她,却见孟昶听得津津有味,只好捺着性子仔细倾听。

柴婆婆继续说:“孟高祖入蜀后,张业将老宅据为己有,我也从普通的奴仆做到掌事嬷嬷。原本我想,整整十年了,昭仪娘娘没有来接我,老身在相府还算受人尊敬,老死在相府也值了。可是张业老谋深算,他怎么会没有查实我家仆的身份就留我在府中呢?他既然知晓我的来历,还升我做掌事,自然是为了神苍术。”

“于是婆婆用了神苍术,张业却要杀人灭口?”

柴婆婆摆了摆手,说:“神苍术没什么稀奇的,在司天监打听好时辰,含在嘴里做出接引天象的样子就行。张业不想让人知道世间有这样的物件,想把我关进他的牢狱。”

“相府一路缉捕,婆婆和柴七只好改道上峨眉龙洞来找四郎李玹?”

柴婆婆深深地看了孟昶一眼,点头说:“不错,难道这也是郎君瞎猜的?”

“这不难猜,既然婆婆是前蜀朝昭仪的宫中旧人,李珣、李玹跟昭仪都是同胞兄妹,婆婆改道上峨眉龙洞也在情理之中。”孟昶有意无意地看了费蕊一眼,说道:“不瞒婆婆,孟某此行正是专程来拜会四郎的。”

柴婆婆身后的采药人抬起头来,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许久,忽然说道:“恩公似乎也有暗疾。”

孟昶没有否认:“郎君懂医理?”

采药人眉目端正,行为端庄,一身布衫虽然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他作揖说道:“山西长子无名小辈韩保升谢恩公救命之恩,四郎李玹正是家师,我随师父学习品鉴百草,已有五年时间。”

韩保贞听到这话,泪光盈盈,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

孟昶若有所思地说了句“长子县啊”,说完,他侧头看了看韩保贞,回礼敷衍道:“真是太巧了!”

柴婆婆也正看着门口站立的王昭远和韩保贞,幽幽地问道:“郎君轻易灭了张业的暗卫而不留痕迹,此行拜会四郎,恐怕不单是为了请他治病吧?”

孟昶听了这话,眸色微敛,不由得躬身问道:“恕孟某浅薄,不知道四郎除了治病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请婆婆如实告知,免得到时候怠慢了先生。”

柴婆婆见他一片赤诚,摆手笑了起来:“四郎的本事老身说不清,不过他生性闲散,如果有什么怠慢的地方,郎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孟昶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神苍术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呢?”

柴婆婆笑笑说:“好多人以为神苍术如何了得,其实它不过是昭仪娘娘在宫中争宠用的玩意儿,药物中混杂了些分量不等的金石矿物,含在嘴里装神弄鬼罢了。当年,昭仪从司天监那里获知天象,服用神苍术,在烈日下起舞,引出烛龙天雷,让前朝后主十分震惊。只是这药物不能服食过量,否则会心智迷失,燥热发狂。”费蕊恍然大悟,想起被天雷劈死的赵妃,心中震撼无比,侧头看着孟昶,却见他眸色平和无波,脸上一片沉静之色。过了许久后,孟昶才冷笑着哼了哼,说:“原来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儿,不知张相紧张什么?”柴婆婆回答说:“他用神苍术害人,怕世人知晓,当然要千方百计地灭口。张衙内之所以没有将我就地斩杀,一方面是因为义子柴七,另一方面还有些其他的事件牵扯。”

费蕊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这母子真是乱世中的可怜人。

韩保升一直在旁边关注孟昶,这时候终于有机会问道:“恩公可否容韩某号号脉?”

孟昶愣了愣,停顿片刻后,才对门口站着的韩保贞点了点头。

韩保贞拿出专用的小垫枕放置妥当,目不转睛地盯着韩保升。孟昶撩开宽袖,伸出手去,韩保升抬起三根手指,指腹轻放在孟昶的腕间寸口处,垂下眼眸静心“浮取”。费蕊很紧张,她知道皇帝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症状,但是眼前这位年轻人自称是四郎李玹的徒弟,提出亲自号脉的要求似乎并不过分。只见他皱着双眉,指腹微陷,逐渐加深了按压的力度,直至“沉取”。孟昶神情温和,一双星眸始终坦然直视。

韩保升终于放下手来,对孟昶行了个大礼:“恩公坚韧不拔,令小生感佩,明日上山见过师父,我一定乞求他老人家为恩公全力医治,今夜可先用小生的汤药一服。”

孟昶点点头:“孟某先行谢过。”

回到房中,费蕊担心他像前日那般激动,却见他靠在灯下看书,神情平和淡定,心中不禁疑惑。她想:自己听到赵妃死于张业设计的神苍术,内心都难以自持,皇帝居然如此平静。此时此刻,孟昶确实平静。他在庙门外便隐约有了揣测,现在终于确认了方向,往往事出意外,才会心绪难平,在假设被逐步证实的过程中,心中反倒坦然。他坚信不论对方如何强大,只要锁定目标,就可以做出反击,不管这个准备的过程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他都不再惊慌。这样的性格从他少年时便有所体现,当年两位兄长还在世,高祖知祥却在众兄弟中选择了这个老成持重的庶子作为行军司马随侍身旁。

外间禅房响起叩门声,韩保升被王昭远领进门来,手里端着汤汁荡漾的小碗。韩保贞有些兴奋,咧着嘴迎上前去。

“小生熬了碗药,可让恩公静心安歇,特意送来。”他的眼睛真挚闪亮,看着韩保贞手中的竹罐儿笑了笑,“行针虽然也可减轻疼痛,却不如保升这碗药起效快。”

孟昶搁下书卷道:“多谢郎君,恕孟某不便下地迎接。”

费蕊接过韩保升手中的药碗,用食指蘸了些药,放在嘴里舔了舔,等他告辞出门,索性端起来猛喝了一口。孟昶皱了皱眉:“怎么说也是同门师兄,信不过吗?”药汁入口极苦,费蕊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寒战,认真地回答说:“我入门早些,他年纪再大,也是师弟。”

“哈哈!”韩保贞笑起来,“对啊,方才为何不拿出师姐的风范来呢?”

“他说是,便真的是吗?”费蕊看了看韩保贞,冷冷地回答,显然觉得他太聒噪了。

韩保贞却毫不介意,雀跃地说:“等明天见到你师父,看他怎么评判大小吧。”

王昭远服侍孟昶睡下,过了一会儿,见他全身绵软地进入了梦乡……

月朗风清,狂风四起。

孟昶觉得自己独立于水畔,不知身在何方,幻觉中好像正跟着父帅出征夔州。

兵马至,哀鸿遍野,战乱中,满目疮痍。他看着残垣河山,心生悲凉;面对遍野横尸,倍感无助。高祖知祥带着他所向披靡,仓促地登上了金銮宝殿,两位兄长和先皇后福庆长公主却都没能等到大蜀立国。短短七个月的时间,先皇驾崩,当天夜里,他便以皇太子监国的身份被众臣推上帝位。即使年幼,他也知道必须拥有强大的权力才有资格生存下去。那一年,他执杀猛将李仁罕,铁腕无情;处置忤逆老臣李肇,当机立断。合纵连横,争霸天下,他并没有那样的野心。纷繁乱世中,他所向往的是像李唐王朝太宗皇帝陛下那样,做个太阳般照亮世间的伟人,他想让贫苦彷徨的百姓看到皇城的方向就像看到指引和希望。

然而,年轻的帝王倍感孤独,虽说杀戮终将如大河流逝,守护河山的始终是政通人和。迄今为止,自己不过是武将铁腕军权下的傀儡罢了。

恍惚中,他已然站在高山之巅,怀中不知何时抱着一把古琴。他面对水墨样的万里河山席地而坐,指尖轻挑,曲意悠然。随着琴音,繁花成海次第盛放,楼阁台榭转相连注,烟雨胜景中百川沸腾、商贾云集。若说晋阳是难以重回的故土,蜀地便是魂牵梦萦的家乡,这里有他守护的山河子民,还有他将要筑造的人间乐土、盛世天堂。

他含着笑,睡在记忆里最好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