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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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星(2)

老黄瓜很扫兴。副会长走了,梅春姐走了,而陈灯笼又不肯将他当知心人看待。他去找陈灯笼几次,陈灯笼都不在家。就连那野婆娘儿们的家中都不去了。

“妈的!真倒运!”

今天,他听说陈灯笼回来了,并且在找人卖牛、卖鸡、卖家中的用品和农具。他特地跑来看他的。

陈灯笼满脸笑容地在打衣包。他说:

“来,朋友!晚间到我家来喝酒吧!我要出门啦!”

“出门?”

“嗳。”

“还有谁来呢?”

“不,就是我们两个人,喝杯米酒。”

“好的!好的!”老黄瓜走了几步,心里想道,“不错,妈的!还是好朋友,还是知心的人!不请旁人,单请我!”

夜间——

陈灯笼把小桌子架在堂屋中间,点着小油灯,一缸酒,五大碗热烘烘的鸡肉。

老黄瓜奇怪起来:

“陈灯笼,你为什么弄这多的鸡肉呢?”

“卖不脱,自己杀了它。来,我们喝酒吧!”陈灯笼斟给他一大杯酒。

“你到哪里去呢?”

“做生意去!不多谈它,喝酒吧!”

老黄瓜的心里更加奇怪起来。他看看陈灯笼好像并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一大碗一大碗的冷茶。吃鸡,好像连骨子都不愿意吐般地横吞着。他的光头上的青筋凸着!他的眼睛里放着血红血红的光!

“嗳!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嗳……”老黄瓜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想。

只在一刻工夫中,一缸酒已经只剩了一点边边了。

老黄瓜的视线模模糊糊起来。他是很不会喝酒的人,他给陈灯笼三杯五杯地,便灌得醺醺大醉了。

然而,一件心事,那就像一股不能抑制的蒸汽般的,跟着米酒的冲力而翻腾上来了。

“陈灯笼!”

“怎么?”

“他……他们呢?”他更加模模糊糊起来。小灯光变成无数团火花飞动着。

“谁呀?”

“梅——梅春姐……和黄——”

“管她呢,老黄瓜!”陈灯笼似乎在笑着,“男子汉,大丈夫,老婆只能当洗脚水,泼了一盆又来一盆!随他们吧,老黄瓜……”

“对的,对……的!”老黄瓜的身子渐渐地倒下来了,“陈——灯——笼!你的蛮……蛮……对!”

陈德隆站起身来。

“怎么,老黄瓜?”他走来将他的身子踢了一脚,就像踢着一团烂棉花一般,老黄瓜滚到门弯中去了。

陈德隆用了一种迅速的、矫猿般的动作,将桌子轻轻搬开,将那磨得发亮的梭镖,从床头取出。将梭镖头拔下,用纸张包好,插在胸襟内。又将梭镖棍子当扁担,挑起了衣包来,开开门,向荒原中走去……

银霜散布着夜的荒原。像那哭丧似的,哀叫的虫声,几乎完全绝踪了。月亮圆滑地从云围溜过,星星环绕在那泛滥的天河旁边,频频地䀹眼。

陈德隆踏着大步地向镇上奔来。寒气掀起了他的酒意,使他更加倔强而凶猛了。一种沉重的杀机涌上他的心头。他的牙齿切得喳喳地响了!好像那黄的星一般的眼睛,好像那老婆的变节的身子与剪发的头颅,就停在他的前面般的,放出来一团团烈火,将他的灵魂燃烧着!

完全沉没在夜的风寒中的街镇,展现在他的面前了。他在那桥头前停了停,均匀了一回心头的喘息,酒意朦胧地,就开始进到街中了。他找寻他们的方向。

一道矮矮的垣墙,把一个狭巷中的低低的平屋包围了。陈德隆在那里停着。为了避免偶然的夜路人的碰见,他躲在墙角弯中,取出梭镖头来插上,将衣包就塞在那弯弯里。然后便跃身翻过矮墙来,在月明的光辉下轻轻地向着那第三个窗门爬去!

“不会错的!”他抑制着他的朦胧的酒意,坚持自己的判断。他用梭镖头将窗子撬开,向里边爬着……是他过于性急呢,还是黑暗中看不分明呢?当他使力地将梭镖向白色的床前一刺,就只听得到:喳——喳——

“哎呀!”

一声粗暴的喊叫,将他的梭镖头,震落到窗门里了!随后,他便只身如飞一般地跳出垣墙,偷偷地听着!

显然地,里面嘈杂的人声,完全不是!他气得提着衣包飞跑着!他的酒意,完全清醒过来了。

“唉,妈的!我怎么弄错的呢?我费了三天工夫才打听出他们来啦……唉!我到哪里去呢?他妈的,妈的!唉……”

第四节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来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黄一道回的。当她在镇上听到那癞子陈德隆,因要杀他们却错杀了旁人而逃跑的时候,她就想要回来的。因为她的伤还不曾全好,才迟了几日。

她非常高兴,她从镇上那漂亮的女会长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她没有再住从前的那所旧房子了。她是和黄同住在大庙旁边的另一所新房子里的。她不曾再回来看过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悬念她家中的用品、鸡、牛和农具……

她不再怕人们的谣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来了。她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整天都在村子里奔波着,她学着说一些时髦的、开通的话语,她学着讲一些新奇的、好听的故事。

姑娘们、妇人们都开始欢喜她,同她亲近了。老头子、老太婆们都开始嫉妒她,卑鄙她,同她疏远了。

当她一遇见了人时,她就说:她也要在村子里组织一个什么女人们的会了,那会完全是和男人们的会一样的。因为女人在这个时候统统应当自立起来,和男人们共同做事。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们的,而且,男人们也不能够无理地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像陈灯笼过去折磨她的那样——因为女人和男人们一样地都是人啦!并且女人们从今以后,统统要“自由”起来: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做主,男人是绝不能在这方面来压制和强迫女人们的!女人们还偷着留着没有剪掉头发的,限时统统要剪掉!村子里不准任何人再折磨“细媳妇”[3]!而且尤其是不准“包细脚”和逼着死掉了丈夫的女人们做寡妇!

这些话,梅春姐统统能说得非常时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从前都赞誉过她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就格外地觉得稀奇、嫉妒、鄙视,而且渐渐地痛恨起梅春姐来了。

这真是一件稀奇的、鬼气的事情啦!

老太婆们都气着说:

“这样的规矩呵!鬼哪!鬼哪!贞洁的妇人怕缠魂鬼哪!”

老头子们都呕着说:

“这样的规矩!我早就说过的哪!女人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可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妇人却恰恰相反,她们大半都像疯了似的,全都相信了梅春姐的话,心里乐起来了,活动起来了!只等梅春姐一到村子里的某一个人家,她们就成群结队地将她包围着。她们都愿意加入和赞成梅春姐的这一个会,并且还希望梅春姐把这一个会早些日子成立起来!

这真是一件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世界到底要变成怎样的一个东西呢?很多老头子——像四公公他们,和老太婆——像黄瓜妈她们,都几乎要气得发叫起来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里一天比一天更高兴地活动着。并且夜间,当她疲倦地从外面奔回家来的时候,她的黄也同时回来了。她便像一只温柔的、春天的小鸟儿般的,沉醉在被黄煽起来的炽热的情火里,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

他们能互相亲爱、提携,互相规勉、嘉慰。黄还时常教她读一些书,写一点字;叫她做一些新鲜的、有意思的玩意儿。她也更加爱护他,甚至于连一根毫毛都怕他伤坏。

白天,他们又各自分头地,在村子里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当她的女人会开过第一次筹备会的一天早上,忽然间,她对黄说:

“黄,我……”

“怎么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么……”她羞惭地将头儿低下。

“嗳哈!不开通!不开通!”黄笑着说,并且急急地扶起她的头来,“是陈灯笼的吗?”

“不,你的!”她指着他的眼睛,“是你这双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黄扪着他的眼睛笑起来:

“随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人能生养就得啦!我们的大事情还要紧得很哩!姐!”

梅春姐还是不依地、娇羞地、狠狠地将他的眼睛盯着。

“唉,你的这双鬼眼睛!真撩人啊!”

那个最欢喜搽脸红的,平常总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荡的妇人柳大娘,也开始变得和梅春姐一样了。她也学着说起开通的、时髦的话来了,学着讲起新奇的、好听的故事来了。那是因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们自己的会,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成立时,柳大娘也当选了会中干事。

她奉了会长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开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波起来了。她的话虽然说不到梅春姐那么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会中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说出去,也是很能打动一些闺女和妇人的心的。因此那班守旧的老头子和老太婆见了她,就比见了梅春姐还痛恨得厉害。

“呸!那是怎样的东西呢?完全……下流货呀!鬼婆子……你还要学她吗?”

“现在,无论谁啦——如果再叫那个脸上涂得像猴子屁股的骚货进门,我一定要打断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却丝毫没有畏惧,仍然是高兴地、大胆地搽着脸红,在村子里的许多人家穿进穿出。她要是遇见了那些特别顽固和守旧的老头子、老太婆,就格外地觉得起劲了,因为她很能够抓到和指出他们的丑恶和错处来,给他们一个无情的回骂或威吓。

“你们还装什么假正经呢?公公、伯、叔、婶婶!你们的闺女和寡妇,不也是一样地在家里偷人吗?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们明白地嫁掉呢?你们还偷着留着头发在头上有什么用处呢?你们都应该晓得现时不像从前了呀!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应当平等、自由……你们都以为大家统统是聋子和瞎子吗?你们一天到晚守在家里逼寡妇,折磨‘细媳妇’,强着给小女儿‘包细脚’……这都是罪过和犯法的事情呀!你们统统都不懂吗?你们都想戴高帽子‘游乡’、吃官司和坐班房吗?哼!我并不是梅春姐会长啦!你们还有心暗中来笑我、骂我哩!”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但是谁还能大胆地当面回骂一句不赞成或反对的话呢?因为这世界完全变了样子呀!你假如要骂——那你就要算作反动或不动的人了,并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游乡”的危险的。因此,每当梅春姐、柳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会中人来村子里宣传的时候,顽固的人家,就只好一面将闺女和“细媳妇”们收藏起来,一面仍然狠狠地在肚子里用小舌头骂着、怀疑着:

“妈的!怎样呢?世界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

“女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吗?能当权吗?不依规矩能和男人一起睡觉吗?”

“寡妇能再嫁吗?女儿能分家产吗?”

“剪掉头发了,不‘包细脚’,还像一个女人吗?”

“嗯!他妈的!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规矩!这都是她们那些下贱的东西自己造出来的啦!”

“操她们的妈妈!一个老法宝——不让她们进屋!”

“她们会自己塌下来的!放心吧!”

可是,无论他们这些顽固的人是怎样在怀疑、暗骂和反对,女人们的会在村子里的势力,是一天一天地扩大起来了。她们不但没有“自己塌下来”,而且反将那些被收藏的闺女和“细媳妇”,统统弄出来加入了她们的会。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老头子和老太婆们的心血都差不多要气出来、呕出来了!他们或她们还能对这样的事情生出什么办法呢?假如真的是鬼入到女人们的心里了,谁还敢去阻拦她们呢?当柳大娘和其他的女会中人,一次比一次得意地在村子里摇来摆去的时候,他们简直连胆都要气破了啊!

“妈的!统统揍死她们吧!只要她们自己塌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塌下来”呢?他们却不知道。

因为会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够解决,梅春姐往往在太阳还没有压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庙旁边的新屋子门口,等候着她的黄回家来吃晚饭。

她近来是显得更加清瘦了,女会中的烦琐的事务,就像一副不能卸脱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压着她那细弱的腰肢,使她丝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经印上一层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态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着,并且有一种不知名的、难挡的气息,时时刻刻在袭击和翻动着她那不能安静的内心。

黄也和她一样,为了繁重事务,几乎将身子都弄坏了。他的脸瘦了,皮肤晒黄了,眼睛便更加显得像一对大的、荒凉的星一般地,发着些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没有两三个月前那样漂亮了。因为他不但白天要和红鼻子老会长解决一切会中的事务,而且夜间还要为梅春姐做义务教师和指导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样,老早就站在那里等着她的黄回来。

太阳刚刚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辉映里,遥远地看到了黄的那拖长着的瘦弱的影子,并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样呢?黄啦……今天?”她温和地问道。

“今天好!”黄笑着说,“不但又有很多人来加入了会,而且还有人争执到土地的问题上来了……但是,姐啦!今天你们呢?”

“我们也好!黄……”她说,“不过,关于解放‘细媳妇’和再嫁寡妇们的事,今天又闹过一些乱子!因为一班老年人都……”

黄却没有等着细听她的报告,就一同挽着手走进屋子里了。他们在一盏细细的灯光前吃过晚饭,因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讨论起问题来。

梅春姐小心得就像小学生背课文那样,将日中怎么发生乱子的经过,统统背诵出来了:是谁不愿将“细媳妇”交出来,是谁曾阻挡寡妇们入会,是谁来会中哭诉着、纠缠着,又是谁要来会中讲交情、求面子……这些问题她统统不能解决。她用了一种孩子般的无办法和渴望着救助似的神气,凝注着黄的面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给答复下来。

黄笑着,并且勉慰地问她道: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为……现在……黄啦!”她说,“我们也应给老年人一些情面,这些老人家过去对我都蛮好的。因为,我们不要来得太急……譬如人家带了七八年的‘细媳妇’,一下子就将她们夺去,也实在太伤心了!我说……寡妇也是一样啦!说不定是她们自己真心不愿嫁呢……”

黄不让她再说下去,便扪着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怎样呢?黄啦!你为什么笑呢?”她自觉羞惭地说。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一副软弱的心肠呢?我心爱的姐!你以为一切的事情统统这样简单吗?”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黄啦!”她追问道。

“我以为你还来得太慢了呀!姐!你们女人会的事情样样都落在人家的后面呢!你以为做这样的事情还能讲情面吗?还嫌做得太急吗?这是替大家谋幸福的事情呀!我心爱的姐!譬如我们过去如果不强着替她们剪头发,她们会自己剪吗?不强着替她们放脚,她们会不‘包细脚’吗?不强着压制一班男人家,他们会不打老婆、不骂老婆和不折磨‘细媳妇’吗?我的姐!一切的事情统统都是这样的呀!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脱离陈灯笼,我们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们那些人要再来求情和争闹呢?”梅春姐仍然心虚地犹豫着。

“那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我心爱的姐!不睬她们或赶走她们,就得啦!”

黄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温和的、试探的视线,在追求和催逼着她的回话,并且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密的表情和举动。

外面田野中的春蛙,已经普遍地咯咯地嚣叫起来了。这不是那凄凉的秋虫的悲咽声,这是一种快乐的、欢狂的歌唱。一阵夜的静穆和春天的野花的香气,渐渐地侵袭到这住屋的周围来了。

梅春姐偏着头,微微地凝着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像得了什么人的暗示而觉悟过来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黄的怀抱里,娇羞地、认错似的说道:

“对,黄啦!你说得对!我太不行了!是吗?从明天起,我要依照你的说法去做——将那些事情统统解决掉,并且报到区会中去!不要再给她们留情面了,是吗?我得将‘细媳妇’和寡妇统统叫到我们的会中来,听她们自己的情愿!是吗,黄啦?”

黄将头低下来,轻轻地吻了吻她那湿润的嘴唇,开心地叫道:

“是啦!我心爱的姐,你怎么这时才想清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听到了他们这和谐的、温存的话语一样,便更加鼓叫得有劲儿起来了!

倒不只是女人的会的缘故,村子里又起了谣言了。而且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最初不过是三五个人秘密地闲谈、议论着。到后来,便像搅浑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一个角落去了。

谣言的主要内容,当然还是离不了女人会的行动,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娘的。一派人说:过了六月,便要实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说:不是的,要过七月;因为六月里女人得先举行一个“裸体游乡大会”,好让男人家去自由选择。一派人说:老头子们都危险,只要上了四十岁的年纪,统统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杀掉,免得消耗口粮。又有一派人说:孩子们也是一样,不能走路的也统统要杀掉,而且还有人在城里和镇上亲眼看到过铁店里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铸剑,准备杀人。

这就使很多够资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全村子里似乎只有老黄瓜一个人知道得非常详细——特别是关于“公妻”和“裸体游乡”的事情。他就像个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便告着。

“一定的呀!”他说,“我们大家都不要愁没老婆了……哈哈!妈的!真好看啦!七月一定‘公妻’……只要你们高兴,到女人会中自由去选择好了。她们在七月以前统统要‘裸体游乡’一次的,那时候,你就可以拣你自己所喜爱的那个,带到家里来!唔,是的呀!裸体游乡!哈哈……你们统统不知道吗?那才有味儿啦!告诉你……那就是——哈哈!就是……就是……女会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妇、‘细媳妇’,统统脱掉衣裳,脱掉裤子……在我们的村子里游来游去!唔……哈哈!你真不信吗?我要是骗你,我是你的灰孙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个……统统都露在外面哩!唔!看啦!哈哈!哎哟!哎哟!我的天哪!我的妈哪!哈哈!”

老黄瓜说得高兴的时候,就像已经从女会中拣得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足蹈起来了。他的小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细线,草香荷包震得一摆一摆。如果那时有人从旁边怂恿他几句,他极有可能脱掉裤子,亲自表演一下。

梅春姐听到这一类的谣言,正是在一个事务繁忙的早上。她已经将很多繁重的离婚、结婚、“细媳妇”和寡妇的事情统统弄好了,准备到镇上的区会中去作报告——柳大娘匆匆地走进来了。她用一种吃惊的、生气般的神情,对梅春姐大声地叫嚷道:

“真的,气死人啦!梅春姐你还不知道吗?老黄瓜在村子里将我们造谣造得一塌糊涂了!他说,他说……我们统统,统统……”

“啊!怎样呢?他说?”梅春姐尽量装得非常镇静地问道。

“什么‘公妻’啦!‘裸体游乡’啦!他就像已经亲眼看见过的一样!那龟孙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问明白之后,便郑重地将到镇上去的事情暂时搁下,带着这些谣言亲自去找其他的会中人去了。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当她们决定要将老黄瓜抓来问一问的时候,老黄瓜却早已闻风逃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黄从镇上回来。梅春姐气得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羊般地倒在他的怀抱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村子里怎样发生谣言的经过,并且还沮丧地、忧伤地叹息道:

“黄,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这样一些不开通的人呢?他们为什么专门造谣、诬害呢?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就出现谣言,认识过后又是谣言。后来,我们正式回到村子里来做事情了,我想谣言该不会再落到我们头上吧!然而现在——却连我们自己的会,都要遭他们的谣言了!黄,他们为什么偏偏这样混账呢?关于这些谣言,他们都从什么地方造出来的呢?黄啦!你告诉我呀!黄啦!”

黄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短发,并没有即刻就答复她的问题。他的眉头深深地锁着;他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微微地带着一些不稳定的光彩;他那清瘦的面容,似乎正在深思,疑虑着一桩什么未来的大祸事一样。

梅春姐深深地诧异起来了。

“黄啦!你为什么又不回我的话呢?”

黄皱皱眉头,笑了一下。他说:

“没有什么,姐!不过,这些谣言都不是我们村子里自己造出来的!这是一条——毒计!”

“毒计?”梅春姐吃惊地坐起来了。

“是的。不是谣言,姐!而且听说省城里还有了大的变动哩!昨天镇上开了一通宵的会,就专为这事情的。”

“啊!那怎么办呢?黄……假如省里一变动,我们现在的事情,不统统都要停下来吗?”

“那当然不能停的!”黄站起来兜着圈子,断然地说,“莫要说这还只是些谣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么大祸发生了,我们还能抛掉这里的事情逃脱吗?姐,我们目前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干下去呢!”

梅春姐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却被一种数年折磨出来的苦难的意志,将她框住了。

“那么,假如真的要变动起来,我们后天还要不要排新戏呢?”

“当然排喽!”

黄这样一说,梅春姐便觉得一切的事,都重新得了保护似的,勇气和意志都坚强不少了。

是因为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了的病态的变化呢,还是由于局势的不安而感到忧愁和疑惧呢?在大家不顾一切而排戏的那个晚上,梅春姐总觉得有些像亡魂失魄那样的,连行、坐、说话,都显得难安、恍惚起来了。

这时候,外面的谣言就像一片大大的乌云、浓雾似的,将天空和日月几乎都遮蔽着。这不是从前的那种关于梅春姐一个人的谣言了,这是关于整个的大局的啦!

有人说:不但是省城里有了变动,而且县城里也开来了新的反对的兵了,镇上也显出惶惶不安的景象来了。有钱的,先前被赶出村子的人现在统统要溜回来了。他们全准备着,要和村子里各会中的人算账。并且要拿各种各样可怕的手段,来报复各会中的人。关于女人们,他们尤其说得恶毒:入过会的,抓来——杀!不曾入会而剪掉了头发的,现在统统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岳山去给和尚……

然而,他们却还像并不知道的那样,仍然在关帝爷庙中排他们的戏。那戏是黄亲自编出来的,为的是要表演一个很有田地的人,剥削长工和欺压穷困女人的罪恶。因为主角和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复杂,除红鼻子老会长、梅春姐、柳大娘、木头壳和黄自己之外,还派人到村中去强邀了麻子婶以及很多个年轻的媳妇和小伙计来,准备大规模地练习一次。

黄自己扮那个有钱的、作恶的角色,戴着一撮小胡子和两片墨晶眼镜,穿一件太不相称的大袖子的袍子。红鼻子老会长仍然扮他那最熟习的长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钱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头壳扮听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婶以下,便统统扮穷困妇人和那受剥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来反抗的种田汉。

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乌黑无光了。一阵初夏的清凉而阴郁的空气,掠入庙堂来,扑到高高的戏台上,将一排巨大的灯光都几乎扇灭了。这时候,在野外很少能再听到快乐的、高叫的蛙声,而代替了一种新虫的悲哀的低诉。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种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脱的陷坑里,而静待着某一桩预料了的祸事的到来那样。

角色统统分配、化妆之后,便开始了第一幕的台词的口授——因为几乎全部的演员都不识字而无法读剧本。可是,黄还没有说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从外面——从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发出了一道裂帛似的枪声!

大家一怔!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与其说这是一个突然的变动,倒不如说,就是那一件约定的祸事的到来。当时每个人都迸出了一种惊悸的、仓皇的和绝望的脸色,并且开始大乱和大闹起来了!女人们哭着!孩子们哭着!年轻力壮的人们都急忙地冲到庙门的外面,开始向黑暗中飞逃了!

这真是一件惊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黄急忙用一种迅速的、猫儿扑鼠般的手法,将那排巨大的灯光统统扑灭了。梅春姐惊心地、惶悚地、紧紧地靠着他的身子,并且不能抑制地、悲伤地战栗着!

红鼻子老会长和柳大娘都摸着、跌着,从黑暗中逃跑了。木头壳背着他的妈妈麻子婶,由竹篱笆的狗洞中钻出去……

黄急忙地、下死力地将梅春姐拖着、拉着,从一道窄门中溜了出去。这时候,大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留着了。他喘息着一边抹掉了他的那撮假的小胡子和墨晶眼镜,一边将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称的袍子,脱下来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们到哪里去呢?”梅春姐嘶声地、战栗地摸着她的大肚子呜咽着!

“不要响!姐!轻声些!”黄尽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诉。

他们背着枪声的方向,轻轻地、匍匐地爬过了一条田塍,爬过了一个高高的丘冢,一条茅丛的小路和一段短桥……当他们快要爬到那湖滨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东西一绊——梅春姐和黄便连身子都给绊倒下来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连忙捉着,抓住他们的胸襟!当他们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回事之后,便一齐震得、疼痛得昏迷过去了!

黑暗的夜空中,正开始飘飞着一阵细细的雨滴!

第五节

巴巴头,万万岁;

瓢鸡头[4],用枪毙!

六月的太阳火一般地燃烧着。三个老头子:四公公、李六伯伯、关胡子,坐在湖滨的一棵老枫树底下吃烟,乘凉,并且谈论着这半年来的一切新奇、动乱的时事。

四公公,那个白胡髭的最老的老头子,满面忧烦,焦虑地向那健壮的关胡子麻麻烦烦地问着,关胡子就告诉他那么一个歌儿。

“你上街回啦!总还有旁的消息吧?”

“没有。”关胡子又说,一面用手摸着他的胡髭,“不过,那姓黄的和陈灯笼的嫂子,听说会在近天中……”

“近天中?唉!可怜的小伙子!天收人啊!那个女人还怀了小孩子哩!”四公公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就像一只被打伤了的鹅一般,他的声音酸哽起来了,“总之,我们早就说了的:女人没有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李六伯伯揉揉他的烂眼处,一副涂满了灰尘的瘦弱的面庞上,被汗珠子画成了好几道细细的沟纹。他想开口说一句什么,但又被四公公的怨声拦阻着。

四公公是更加忧愁了,他不单是痛惜黄和梅春姐,他对于这样的世界,实在是非常担心的。七十多年来的变化,他已经瞧得不少了:前清时州官府尹的威势,反正时的大炮与洋枪,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拼,他都曾见过。可是经过像目前这般新奇的变化,他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一阵沸热的南风,将地上的灰尘高扬了。大家将头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的芦苇,如波涛般地摇晃着。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头来望着那油绿的田园,几乎哭着,说:

“你看啦!黄巢造反杀人八百万,都没听说有这般冷静!一个年轻些的人都瞧不见他们了……”

“将来还有冷静的时候呢。”关胡子又以那种夸大的、像蛮懂般的神气摸着他的胡髭,“将来会有‘有饭无人吃,有衣无人穿’的日子来的啊!”

李六伯伯将他的烂眼睛睁开了:

“我晓得!要等真命天子出来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国只有十八年零六个月,后年下半年就会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来的!”

“妖孽还多哩!”关胡子说。

“是呀,今年就是扫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像有把握般的,“明年就好了。后年,就更加清平!”

“后年?唉!”四公公叹着,“我的骨头一定要变成鼓槌子了。想不到活七十多年还要遭一回这样的殃啊!唉!”

世路艰难了——又有谁能走过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谁能挽回呢?

像梅春姐和黄他们那样的人,也许原有些是自己招惹来的吧,但其他的呢?老头子们和年轻的人们呢?

一只白色的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从老远奔来,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了。它的舌头还没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烂眼睛上,就被他兜头一拳——击得“汪”的一声飞逃了。

一切的事都像梦一般的。

在一个阴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里,梅春姐摸着她那大大的肚子独自斜斜地躺了一个多月。一股极难堪的霉腐的臭气,时时刻刻袭击着她那昏痛的头颅。一种孕妇的恶心的呕吐与胎儿的冲击,折磨得她体力不支,连呼吸都显得艰难起来了。

室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高高的围墙遮蔽了天空和日月——乌黑的,阴森森的,像永远埋在坟墓中一般。只有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和刺刀鞘的噼啪声来回地响着。一个胖得像母猪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残的看守妇,一日三通地来监视着梅春姐的饮食与起居。在走廊的两旁的前方,是十余间猪栏般的男囚室。

与其说是惧怕自己在这次大变动中的厄运,倒不如说是挂虑黄与那胎儿的生命为真。梅春姐整日沉陷到一种深重的恐怖中。大半年来宝贵的、新鲜的生活的痕迹,就像那忍痛拔除的牙齿还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牙根一般,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里了。是一幅很分明的着色的伤心的图画呢!她是怎样在那一夜被捉到这阴森的屋子里来的,她又是怎样在走廊前和黄分别,黄的枯焦的颜色和坚强的慰语,其他的同来人的遭遇……

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当号声高鸣的时候,当兵丁们往来奔驰的时候,当那母猪般的看守妇拿皮鞭子来抽她的时候,这伤心的图画,就会更加明显地展开在梅春姐的面前;连头连尾,半点都不曾遗忘掉。她的全身痉挛着!因此而更加证实了她的厄运,是怎样不能避免地就要临头了。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地颤抖着、呜咽着……

“唉!也许,清晨吧……夜间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归根结底,自己的厄运,到底还不是使梅春姐惊悸的主要原因。她这大半年来不能遗忘的新的生活,她那开始感到有了生命的还不知道性别的可爱的胎儿,她的黄,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妇走来了,她用一根粗长的木棍,将梅春姐从梦幻中挑醒来。梅春姐就抱着她那大大的肚子,蹒跚地移到窗门上。一种极难看的凶残的脸相,一种汗臭和一种霉酸的气味,深沉地胁迫与刺痛着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这一个多月中,在无论怎样的恐怖与沉痛的心情之下,当看守妇走来在她的身上发泄了那凶残的、无名的责骂之后,梅春姐总还要小心赔笑地鼓着胆子问过一回关于男囚室的消息与黄的安全。虽然她明知道看守妇不会告诉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问。并且她在问前,还常常一定要战栗了好几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许是假的,也许是欺蒙她的完全的回答之后,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着。

这样的,已经一个多月下来了!

但,今天,还是怎么的呢?是看守妇的脸色过于凶残呢,还是自己的心中过于惊悸呢?当看守妇和她纠缠了许多时辰,又发泄了许多无名的气愤而离开她的时候,梅春姐是始终不曾也不敢开口问过黄来。一直等到看守妇快要走过走廊了的时候,她才突然地,像一把刀子刺在喉咙中必须拔出来般地嘶叫着:

“妈妈……来呀……”

看守妇满是气愤地掉过那笨重的身躯,大踏步地回到窗前来了。她双手叉在腰间,牙齿咬着那臃肿的嘴唇,向梅春姐盯着:

“什么?”

梅春姐鼓着胆子,战栗地、嗫嚅地问道:

“那,黄……黄?”

“还有黑呢!你妈的!”看守妇冷冰冰地用鼻子哼着,唾了一口走开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许多时辰,她的眼睛频频地发着黑。一种燃烧般的、焦心的悬念,一种恐怖与绝望的悲哀!

“天哪!怎么的呢?还有没有人呢?”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和噼啪的刺刀鞘声音响近来了。一个兵——一个脏污的、汗淋淋的荷枪的汉子,向她贪婪地凝望着。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胆子来,又战栗地、嗫嚅地向这脏污的兵问道:

“老总……”

他走过来,眼睛牢牢射着梅春姐的脸。

“请问你……那边……男囚室……一个黄,黄……”

脏污的兵用袖子将脸膛的汗珠抹去,他更近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他的什么人啦?”梅春姐有点口吃起来了:“是……同来的……”

“他嘛……”那脏污的兵说,“他,他们……”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脏污的兵的嘴唇,惊心地等待着他的这句话的收尾。一种悬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烧起来!她想,他该会说“他们好好地躺在那里”吧!但他却正正他的帽子的边沿,说道:

“他们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电,一声巨雷!一个心的爆裂——像山一般的一块黑色的石头,沉重地压到梅春姐的头上!她的身子飘浮地摇摆着!像从天空中坠落到了一个深渊似的,她的头颅撞在窗前的铁栅上了。她就像跌筋头似的横身倒了下来!

胎儿迅速而频繁地冲动着!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够矜耐地全房翻滚了!

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整个的世界完全毁灭在泪珠和汗水、呻吟与惨泣之中!

看守妇怒气冲天地开开门来,当她瞧到那秽水来临的分娩的征候的时候,她就大声地讪骂着:

“你妈的!你妈的!生养了,你还不当心啦!”

梅春姐死死地挨着墙边,牙齿咬着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儿的冲击,就像要挖出她的心肝来一般,把她痛得、滚得,渐渐地失掉了知觉,完全沉入昏迷中了。

看守妇弯腰等待着:拾取了一个血糊的细小的婴儿,一面大声地嚷着,骂着!呼叫着那个脏污的、荷枪的汉子:

“他妈的!跌下来的!还不足月呢!还是一个男孩子啦!请把你的刺刀借我,断脐带……”

在外面过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陈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里来了。他是打听了四围都有了变动才敢回的。

在他自己的屋子门前,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荒凉与冷落,完全变了样子了。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而不敢进门,就像一个囚徒被释放回来般的,他完全为一种牛性的、无家的、孤独的悲哀驰遣着!

村子里瞧不见一个行人了。一个阴沉的闷热的天,一阵火一般的南风的吹荡。几只野狗,在自家的荒芜的田地里奔驰,嘶吠!

究竟还是老朋友老黄瓜,是他的小眼睛锐利呢?还是听到旁人说的陈灯笼回家了呢?他第一个不顾性命地奔来欢迎陈灯笼。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谣言,被赶走之后,最近才回村子里的。他的身上还是一样地脏,一样地佩一个草香荷包,一样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额角间的汗珠和眼粪。

陈德隆迎上这一个大半年来不曾见面的好朋友。

“回来啦!陈灯笼!”他说,满脸欢欣地,“一定发大财了……”

陈德隆笑了笑,他那被外面的风霜所折磨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几道糊满了灰尘的皱纹。他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般,拍着老黄瓜的肩头,迟迟地说:

“回来了!”一股非常难堪的热臭——汗水和灰尘臭——互相地冲袭起来,“他们呢?村中的人呢?”

老黄瓜痴呆了一会儿,拖着陈灯笼走进那荒凉的屋子里,在一条满是灰尘的门限前坐着。他一边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一边说:

“他们吗?唉!会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个黄已经早在街上干掉了……你的嫂子跟着也……不,听说她还在的,还生了一个男孩呢!啊!啊!我应该恭喜你做爸爸啦!”

陈灯笼冷冷地笑着。他从破衣包里摸出了一支贱价的纸烟来,擦根火柴吸了。他从容地踏死了一个飞来的蚱蜢,并且解开小衫的胸襟,风凉风凉地听着老黄瓜的诉说。

遥远地,三个老头子,像两根枯萎的桑树枝护着一条坚强的榆树一样,关胡子在中间,四公公和李六伯伯像挟着他似的向陈德隆的家中走来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轻轻地敲打着陈德隆的台阶。

“回来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里啦?”

陈德隆招呼着这三位老人在门限前坐着,简短地告诉了一点大半年来不甚得意的行踪之后,话头便立即转到梅春姐和黄的身上来了。

交谈了一会儿,四公公又慢慢地将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来了。他带着教训似的声音,一字一板地说:

“总之!这事情,是德隆你的不好。当初她是怎样地对待你来!她是全村中都晓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将她折磨!现在,我们就抛开那些不谈。总之,梅春的变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来的!对吗?你不那样逼她,她能有今日吗?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说话太直,但李家六伯伯和关公公在呢。他们不姓陈,他们该不会说假话吧!唉!唉!现在,她还关在街上的,她还替你生了个男孩子——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黄的一共只有八个月,这孩子当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记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这时你不去救救她,你还能算一个人吗?当然喽,我们并不是说梅春没有错,但是,最初错的还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角色的人看了不少,就从没有看见一个见死不救的,那样狠心的好角色呢!”

陈德隆的头低低地垂着。他在这三个老头子面前好像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凶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许是受了半年多来外间的风霜的折磨吧,也许是受了过度的、孤单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终于和缓了下来。当他听完了四公公很费力的长长的教训的时候,当他看到了大家——连老黄瓜——都沉入一种重层的静默的悲哀之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对于梅春姐是还怀着一种不可分离的、充满了嫌忌的爱,爱着她的。虽然他过去对她非常错过,而她又用一种错过来报复了他!总之,这一切的,他们中间的不幸的事故。何况,黄已经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许是黄吧!但他暂时无暇去推究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他沉默着!深深地沉默着!他尽量在自己的内心里去搜求他那时对于梅春姐的过去错过的后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来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烂眼睛上挥掉了那讨厌的苍蝇。关胡子老像蛮懂得般地摸着他的胡子。老黄瓜满是同情地悲叹着。

“怎么啦?还不曾想清吗?”四公公的拐杖几乎敲到了陈德隆的光头上来问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么法子呢?”陈德隆完全像小孩子似的。

“我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啦!”关胡子说,抹去了胡子上挂着的一个汗珠,“没有办法我们还来找你吗?我们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来!现在,镇上新来的老爷听说很好,他手下有一个专门办这些事情的人!总之,我们商量好了,你不回来我们也要办的!我们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个保结,想把你的田做主押一点钱,用你这做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爷的手下人办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总之,这事情是很有把握办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办过来了!”

陈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计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己和梅春姐的不可分离的关系深思了一会儿:一种阴郁、一种嫌忌的爱与酸性的悲哀!

在三个老头子和老黄瓜不住地围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终于凄然地叹道:

“一切都照你们三位老人家说的办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钱、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来做了一场丢人的噩梦吧!”

三个老头子都赞扬了他几句,走了——两根枯萎了的桑树枝和一条坚强的榆树。随后,老黄瓜也走了。不过,老黄瓜是只走了十几步远就停住的。他的脑筋里还正想念着一桩其他的心事呢:

“他妈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来时,也许……哼!他妈的,老子还有点希望呢!”

天气更加炎热得炽腾起来。还保住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镇上来的梅春姐,整天淹没在眼泪与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婴儿,就像一只红皮小老鼠一般,在她的胸前蠕动着。她讨来一块破布衫将他兜包了。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亲的天性的爱抚,一种几近于无的淡微的乳汁将他营养着。因为割肉般地心痛着黄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泪的、深陷着的扁桃眼珠子,就像一对荒凉的枯井般地微睁着。在她那金黄的脸上,泛起了一小块产后失调的、贫血的、病态的红潮。

镇上似乎比街上宽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个有床铺也有方桌子的房间里。一种破灭的悲哀和恐怖,仍旧牢而有力地缚住了她那战栗的灵魂。代替了黄而使她不能不惶惧与痛惜着自己的身躯的,完全是婴儿的生命。她不能抛掉这刚刚出世的苦命的小东西——她的心头肉——而不管;假如她那不能避免的厄运真真来临了的时候,她是打算了和这婴儿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将他偷偷地勒毙!她很不愿意这弱小的灵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领受那些凶恶的人的践踏!虽然她明知道这许是一桩深重的罪孽,一种伤心的、残酷的想头!

一连三天,她都沉陷在这种破灭的悲哀的想头里,因为,他们那些人也许要将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做她的——她想。经常来监视她、送她的食物的,却完全换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个清晨,突然跑进一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将她从房子里叫出去。

梅春姐战栗地拥抱着她的婴儿,在经过一种过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烧之后,她突然地,像万念俱消般地反而刚强起来,蹒跚地向中厅跟去!

一个留仁丹胡髭的人等在那里。旁边还侍立着两个跟随,替他扇风。他嬉笑地捻着他的胡髭,说: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战栗了一下!她用一种由绝望的悲哀而燃烧出来的怒火,盯着那撮胡髭。

“你的家中来人来保你了!现在,你就可以跟他们出去!”

“出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梅春姐像梦一般地朦胧起来。她仍然痴呆着!突然,那个人却又改变了他的笑容,故作正经地、大声地、教训她般地怒道:

“去吧——以后当心些!别再偷坏的人做野老公了。这回要不是你们全村的老人都具结……”之后,他又是嘻嘻地笑将起来。

梅春姐完全变成糊里糊涂的了。她被那个中年的、穿长衫的人送到了头门。

“家中来人?这又是谁呢?谁呢?”

陈德隆的光头和一双螃蟹眼睛,突然地涌到门口来了!他正正地拦在梅春姐的前头。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着!像比那厄运临头还要惊惧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震慑了她那残破的灵魂,她手中的婴儿几乎要震掉下来了。

没有等她来得及明白这变化的原因的一刹那,就由两个人将她扶上一顶小轿,昏昏沉沉地抬着走了。好远好远她才恢复她那仍然像梦一般的知觉。一阵羞惭,一阵战栗,一阵痛楚与悲酸……将她的血一般的干枯的眼泪狂涌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来到家里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看到了满屋子全是人,只听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们说了些什么话,又出去将他们统统送走了,她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进门来,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在房中,他停住了。

丈夫瞧她一眼——她也畏怯地瞧丈夫一眼!丈夫不作声——她不作声!在丈夫的脸上,显着一种憔悴的容颜——一种酸性的、悲哀的沉默!在她的脸,还剩下(就像剩在一片枯黄了的秋天的落叶上似的)一块可怜的残红——一种羞惭与悲痛的汗流的战栗!

他们站在那里,沉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终于,出于母性的爱——为了婴儿,梅春姐忍痛流泪地抱着那小人儿走近他的身边了。她说着——她的话,就好像是那婴儿钻在她的喉咙里说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极其凄楚的悲声的呜咽:

“德隆哥……现在,我的错……统统……请你打我吧!请你看在孩子的面上——请你……”

她没有工夫揩她的眼泪,让它一滴赶一滴地流落在熟睡的婴儿的小手上,又由婴儿的小手落入尘埃。陈德隆低头重步地走近她的身边:一种男人的汗水臭和热臭透到她的肺腑。他走到床边躺下了。他那秃头阴暗无光地斜枕着。他那无可发泄的牛性的悲哀,把他闷得、胁迫得几乎发狂起来!

“你说吧!会长老爷!”突然地,他又从床上翻身起来了,“大半年来你把我侮辱成什么样子了呢?我的颜面?我在外面千辛万苦地漂泊,又求三拜四、卖田卖地地花钱把你弄出来!我完全丧尽了我平日的声名了!”

梅春姐摇拍着怀中苏醒而悲哭的婴儿,她的头千斤石头般地下垂着。她的眼泪已经不是一滴两滴地滴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涌出来。

突然地,像一个什么灵机触发陈德隆似的,他像一匹狼般地冲向梅春姐!他从她的怀中夺过那啼哭的婴儿来,沙声地叫着:

“老子看!老子看!他妈的!是不是小砍头鬼!是不是小砍头鬼?”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跟着他转了一个旋圈,发着一种病猿般的嘶声的哀叫: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他是你——的!你——的啦!”

陈德隆终于没有看清,就向床上一掷,自己跑到房门边坐下了。在刚刚弥月的婴儿的身上,是很难看出像谁的模样和血脉来的。

梅春姐将婴儿抱起来死死地维护着。陈德隆更加阴郁而焦烦了。在他那无力发泄的、酸性的、气闷的心怀里,只牢牢地盘桓着一种难堪而不能按捺的愤愤的想头:

“我怎么办呢?他妈的!我倒了霉了!我半世的颜面完全丧在这件事情上了!他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无论梅春姐怎样地哀求、巴结,丈夫对于她总是生疏的、嫌忌的。最初,他在四公公和许多老人的监视和邻居的解劝之下,似乎还并不见得怎样地给梅春姐以难堪。但后来,过得久长一点了,便又开始他那原是很凶残的无情的折磨。

梅春姐的生活,就重新坠入了那不可拔的、乌黑的魔渊中。为了孩子,为了黄遗留给她的这唯一的血脉,她是不能不忍痛地吃苦啊!

当夜间,当丈夫仍旧同从前一样地醉酒回家的时候,梅春姐的灾难便又临头了。他好像觉得变节了的妻是应该给她以折磨,应该给她以教训,才能够挽回自己的颜面般的。他深深地懊恼着,并且还常常地为此而自苦!

他用那毛蟹般的铁指,拧着梅春姐的全身——当她驱过了蚊虫,放好了婴儿陪他就寝的时候。他噬咬着她的奶头!他缚住她的腿!他追问她和黄间的一切无耻的、污秽的琐事!梅春姐总是哀求地呜咽着,一面护着那睡熟的婴儿。陈德隆拧的牛性发了,便像搓烂棉花似的,将她的身子继续地大搓特搓起来。梅春姐战栗地缩成一团,汗水与泪珠溶成一片!

“你告诉我不?”

“告什么?”梅春姐喘息着悲声地叫着。

“你怎么和那鬼眼睛的砍头鬼搭上的?”

“我不知道!”

“我杀死你!”

“杀死我吧!修修好吧!顶好是连我们母子一刀杀死!”

陈德隆将她折磨得厉害的时候,心里就比较舒服一些。接着,又有意捉弄她——把她的婴儿倒提起来!他说:这是小砍头鬼——就因为他始终不能确定那婴儿是不是他的——他要将他抛掷到湖里去见龙王爷!直等梅春姐哭着向他几乎叩头赔礼了,他才放下。

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梅春姐常常通夜不能闭一闭眼睛。她听到丈夫的鼾声,她的怒火便狂烧着,只因了爱护这唯一的婴儿的生命,她才不能或者是不敢做出旁的举动来。她只能在这样黑夜的痛苦的哀怨之中,来回忆她和黄的伤心的爱史与大半年中的崭新的生活,来展开她那幅梦一般的、着色的、凄凉的图画。尤其是关于木头壳他们的消息,老会长和柳大娘们的流亡……她很少能看到一个从前在过会中的熟识的人了,因为她不愿出门也不敢和人家交谈。她就这样像埋在坟墓中般地埋在家里,忍痛地领受丈夫的践踏!

黑夜就像要毁灭她的全身般地,向她张开着巨大的魔口,重层地威胁着她。蚊虫在帐子的四面包围着,唱着愁苦的哀歌,使她不能爬起来,或者是稍微舒一舒心中的怒愤。她不敢再凝望那夜的天空和那些欲粉碎她的灵魂的星光的闪烁。她不敢再看一看那大庙,那同黄践踏过的草丛的路途、园林、荒洲和湖中的悠悠的波浪!她一看到那些——倒如说感到那些——她的心就要爆裂般地疼痛着。

丈夫的螃蟹眼睛,总是时刻不能放松地盯着她。即便是到了深夜,到了他已经熟睡的时候,都好像还能感到他那凶酷的红光的火焰,使她惊惧而不能安宁。

她只能将血一般的泪珠,流在婴儿的身上;她只能靠在那纤嫩的、瘦弱得可怜的小脸儿上,去低诉她的心的创痛,去吸取一点安慰,一点什么也不能弥补的、微弱的婴儿奶香。在过去,在那还比较缓和一点的乌暗的生活之中,她还可能望得到黄的援救,终于还幸福地过了半年多的光阴。然而现在呢?黄呢?就连木头壳们都不知道生死存亡了!而自己又不忍心抛掉这婴儿去漂泊!

一切的生活,都坠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乌黑的魔渊中。而且还比一年前要更加乌暗,更加悲哀些了。

“天啦!但愿他们都还健在呢!但愿他们……唉!唉……”

过了好些时日。

是因为四公公他们老年人的责劝呢,还是因了丈夫陈德隆折磨得厌了而暂思休息呢,还是梅春姐的苦难转变成了另一种方式呢?丈夫对她的打骂,便又慢慢地松弛起来。他除了经常喝酒以外,又开始他那本性难移的嫖赌和浮荡。田中横直这一季已经荒芜了,而且大半又都抵卖给了人家,他又可以更加无挂碍地逍遥着。

“德隆哥!家中没有米了呢……”

“饿死他!”

“德隆哥!天要凉了,孩子没有衣服呢……”

“冻死他!”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

常常地,当梅春姐想要再说几句的时候,丈夫已经连头都不回地跑到荒原中去了。她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来舂谷,自己来拿破布衫给孩子改衣裳!

一切的生活,都重新坠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乌黑的魔渊中,而且还比一年前要更加乌黑,更加悲苦些了!

“天啦!但愿他们都还健在呢!但愿他们……”

第六节

“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

父亲陈德隆拿着一把劈柴刀,大踏步地像赶一只鸡雏般地赶着他的六岁的大儿子香哥儿。两个四岁的、三岁的小的,也跟在他的后面唔呀唔呀地叫着!

他在一个门角弯里将香哥儿擒住了。

“妈呀……救,救我呀……”

“你叫!你叫——我割断你的喉咙!”

梅春姐像一只野鹅般地从房中飞出去,蛇一般地绕着陈德隆的颈子。

“怎么,德隆哥?”

“我要杀死这小砍头鬼!他妈的!卖他卖不掉,留着来害老子!”

“杀吧!杀吧!”梅春姐就在他的颈子上狠命地抓了一下,“顶好把那两个小的先杀了,然后再来杀他!再来杀我……”

陈德隆将劈柴刀和香哥儿向门角弯里一摔,就开始和梅春姐大闹起来。

他的脸不是六年前的脸,声音也不是六年前的声音了,但他的性情却还和六年前一样。

他摸着自己的颈皮,破嗓沙声地骂着:

“你抓呢!你这母猪狗……我操你的祖宗!你偷了人,还养出这小砍头鬼来害我啦!”

“你为什么不将两个小的先卖掉呢?不将两个小的先杀死呢?你这狠心的狼!你没有本事养活……”

这种话深深地伤了陈德隆那牛性的、倔强的心。他来不及等她说完,就跳起来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臭婊子!没有本事?谁没有本事?我操你祖宗三万代!”

梅春姐的左脸印了一道血红的手印,她险些哭起来了!孩子们也呜啦呜啦地叫着,陈德隆就像发疯般地来揍小孩子。

梅春姐死死地将他扭着、滚着……一直到他气得发颤起来——丈夫是从来不曾气得发颤过的——冲到门限前坐下了,她才爬起来。她望着丈夫那种倔强而又无办法的干枯的脸色,也不由得代他心酸了一回。但这心酸是很有限的,即时又被她的一种历年折磨出来的憎恨心排挤着。

是的,丈夫是变了很多了,单单除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以外。六年前,他还是可以过活的、自耕自种的农人,而现在却是给人家帮零工的小雇佣了;六年前,他还是一个一夫一妻的逍遥汉,而现在却变成三个儿子——不,也许只有两个,因为从那个大的的一双眼睛上,他已经断定出来完全是小砍头鬼——的父亲了;六年前,他还是有名的嫖客、赌徒和酗酒汉,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连一日三餐都得不到的挨饿的人了!

梅春姐是很清楚这些的。而且她还能从六年前的一段幸福的生活中,模糊地推想到了丈夫之所以弄到这个样子的原因和他目前的状况。但丈夫却不听信这些,因为梅春姐已经在他的面前变成罪孽的人了,何况梅春姐所讲的还不能迎合他的心意呢。

一阵酷热的南风,燃烧般地扫过来。站在干旱的田野中的雇主家的人,已经又在叫他车水了。陈德隆气愤地站起身来,蹒跚地走着。在他那黯淡的面容和无光的螃蟹眼睛里,是可以清楚看出一种苦闷与倔强相混淆的矛盾来的。

梅春姐望着他走过好远好远了,才憎恨而又悲哀地叹了一声,走进房中去。她将两个厌恶的小孩哄睡了,又将大的一个搀着,拿了米篮,无可奈何地走向村中的麻子婶家去借晚饭所需的米。

麻子婶和梅春姐一样都是不幸的人:她的大儿子木头壳已经六年不曾回家了,最小的两个儿女在前两三年过兵灾水旱时都卖了。她稍微比梅春姐好一点的就是她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都能得力了,所以她还能马虎地过着。

“我借给你三升米吧!你的丈夫在人家吃饭了,你们就可以吃两天……唉!总之……”

梅春姐牵着香哥儿在那里坐了一刻工夫,一种不能按捺的恳切的悬心,使她问到了木头壳。

“他吗……唉!唉!听说是在一个什么……唉,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是蛮远的地方!”麻子婶的声音酸楚起来,流出了两点眼泪。这眼泪,就好像是两根锐利的针刺一般,深深地刺着了梅春姐的衷心。想起黄来,想起六年前的幸福生活,她几乎又哭出声来了!

“我要不是……麻子婶,唉!不是抛不下这小冤家……我情愿同你家的木头壳一样呢!我情愿永不回来!我现在……唉!就只望那小冤家长大!或者……”

香哥儿完全莫名其妙地怔着,瞪着他那小小的、吃惊的、星一般的眼睛,拖着他妈妈的手:

“你哭呢,妈妈!回去吧,爹爹要打我啦!”

梅春姐抚摩着他那瘦小的头颅,蒙眬地盯着他的小眼睛。忽然地,他叫着:

“妈妈,我肚子痛!”

梅春姐提起米篮,将他抱在怀中,告辞了麻子婶,连忙向家里飞奔着!

先天不足而后天又失调的,用母亲的眼泪养成的大儿子香哥儿,在丈夫的重层厌恶之下,本来早就非常孱弱,何况还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得就像一个小纸人儿了,两腮毫无血色地深陷着,格外地显露出他的那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见了伤心。

他一拐一拐地从头门口撑壁移过来,爬到妈妈的身旁哭着:

“妈妈!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猪耳朵’[5]给弟弟吃,不给我吃!他叫我去守车,我要吃‘猪耳朵’呢!我不守车呢!”

“好宝宝,好香哥儿……‘猪耳朵’吃不得呢,你屙痢啦!”做妈妈的声音显然已经很酸哽了,“来,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车,妈妈教你写字吧!”

梅春姐忍着心酸哄着香哥儿。她把六年前从黄手里学来的几个可怜的字,在半块破旧的石板上画给他看。她幻想着这孩子还能读书、写字……甚至于同他那死去的爹爹一样。但香哥儿怎么也不肯依她的,他只尽量地把“猪耳朵”的滋味说得那样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说得那样凶残。

“好呢,香哥儿……看妈妈的字吧!妈妈等会儿买‘猪耳朵’给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妈妈!”

这要求是深深地为难了母亲的,她失神地朝头门打望着:丈夫携着那两个使她厌恶的小孩走来了,他们的小嘴里还啃着“猪耳朵”。

是旧有的酸心发酵要将香哥儿磨死呢,还是他自己的穷困不能解除而迁怒于香哥儿呢?陈德隆撒了两个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冲到梅春姐母子们的面前:

“去!小砍头鬼!同老子守车去!”

香哥儿死死地把脖子钻进妈妈的怀中。

“哎呀!妈妈救我啦!”

忽然地,那块破旧石板上写的两个歪歪斜斜的“黄”字,映到陈德隆的眼中了,那就同两把烈火燃烧了他的心一般,他猛地一脚将石板从小凳子上踢下来,跌得粉碎!

“好啊!你妈的!还告诉他学那砍头鬼来害我呢!”他叫着,张手向他们母子扑过去!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争闹时,他已经从她的怀中夺过香哥儿了。他冲出头门,向火热的荒原中飞跑着!

香哥儿叫!梅春姐叫!两个小的孩子也在头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了!

陈德隆将他抓着提过了半里路,就将他猛地一摔——跌落在干枯的稻田中,梅春姐不顾性命地奔来将他抱住。

夜晚,香哥儿便浑身火热,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来了。梅春姐急得满屋子乱窜!她连忙将两个小的哄睡了,就跑出去寻丈夫和医生。

丈夫正趁着夜间的风凉在那里替雇主们车水,他愤愤地不和梅春姐搭话。医生却要跑到镇上去才能请得来的。在早年,还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关胡子们会一点不十分精明的乡下人的医道;然而,现在呢,这些老人都已经在过荒年时先后死了,村子里就连会写两三味药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乱地走回来,在小油灯下望着那可怜的小脑袋,望着那微睁而少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尽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泪,而不让它流出来。

好久好久了,香哥儿忽然吃力地盯着他的妈妈,低声地呼叫着:

“我痛哩!妈妈,你在哪里啦?爹爹又打我呢!”

“妈妈在这里!宝宝,妈妈在这里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妈妈,他为什么单单打我呢?”

妈妈的眼泪已经很难再忍了。一阵刺心的疼痛、悲愤与辛酸,使她不能自制地失声地说出她的哀情了。

“宝宝,香哥儿!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儿的眼睛渐渐地痴呆了起来,额角间冒着两滴冰凉的汗珠子。一忽儿,他的全身又火热着。

“我,我的……爹爹呢?”

妈妈哑着嗓音靠到他的身边。

“宝宝是没有爹爹的!宝宝的爹爹——”

香哥儿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他没有来得及等妈妈说出他爹爹的去处,就又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着,但那声音却几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渐低微起来。

“妈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妈妈的头,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热的额角上,她大声地、吃惊地呼叫着。

“宝宝……怎么啦?香哥儿!”

两个小的却惊醒了,哇哇地叫着,梅春姐急忙将他们送到另一张空置的稻草床上,让他们自己高声地号哭着。

香哥儿的身子终于慢慢地由热而温,由温而冷,而变成了冰凉。他的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由牢牢地闭着而又微睁着,但他却是永远地微睁着,而不再闭将下来了。

像从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上掉下来,像有无数根烧红了的钢针在她的心中穿钻着,梅春姐骤然失掉她的意识和灵魂了。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呆立在那儿好久好久。那两个小的哭声几乎震翻了半边天地。

丈夫车水回来了。他老远地在黑暗中大呼着:

“你死了吗?你妈的!你让小孩子们哭死呢!”

她不作声,也不移动,仍然痴呆了般地站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一直到丈夫冲到她的面前时。

陈德隆的脸色突然惊悸起来!因为他望见了那小灯斜照着的床铺上的情形。一阵良心的谴责——一阵罪孽的自觉的不安和悔恨,使他惶惊起来。然而,他却仍然倔强而冷酷,仍然故意地狠心地冷笑了一声:

“死就死吧!狗东西!顶好统统死掉了,他妈的大家干净!”

梅春姐忽然由那过度的悲痛的昏沉中苏醒了来。当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页心肝已经被人摘去了的时候,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和丈夫那仍然毫无感触的面容的时候,她便像一个僵硬了的死人般地倒向床铺去,双手抱着那冰凉了的小尸身打滚儿!

“天啦!我的心肝啦!我的肉啦!我苦命的儿啦!你死都不闭眼睛啦!”

一切的幻想、希望、计划,与六年来扶养孩儿长大的重沉的苦心,只在一刹那全都摧毁了——变成了一堆湖滨的坟上的泥土。

梅春姐整整哭了三日,不烧饭,不洗衣,不听邻人们的劝慰,也不管丈夫的凶残和孩子们的哭闹。到了第四天,她的眼泪也就非常干枯了,她的声音也就非常嘶哑了!

她渐渐地由悲哀而沉默,由沉默而又想起了她那六年前的模糊而似乎又是非常清晰的路途来!她慢慢地静思了好久好久!夜间,她等丈夫又去和人家车水的时候,用了一种很大的决心的努力,打好了一个小小的衣包,偷偷地让两个由憎恨丈夫而连及他们的身上来的小孩睡过之后,便轻轻地走出了家门。

她没有留恋,没有悲哀,而且还没有目的地走着。

夜,仍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夜;荒原,仍旧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荒原!只不过是村中少了些年轻人和老年人的生活,只不过是梅春姐变换了一回六年前、七年前的心情。

“我往哪里去呢?”在湖滨,她突然地停住了一下,把头微微地仰向上方。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最大的星星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它的下面,还闪烁着两颗小的,也长着一些睫毛的星光,一个小的带笑的面容浮动并且还似乎在说:

“妈妈!你去吧!你放心吧!我已经找到我的爹爹啦!走吧!你向那东方走吧!那里明天就有太阳啦!”

梅春姐痛心地流着两行干枯的眼泪!她是在那里站了、望了好久好久,才又走开的。

在旷野,那老黄瓜——那永远也讨不到女人的欢心的独身汉的歌声,又飘扬起来钻进梅春姐的耳中了。但那完全丧失了他六年前、七年前的音调,听来就好像已经变成了一种饥饿与孤独的交织的哀号。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没人瞅啦!

跪到情哥面前——磕响头!

……

1935年3月初稿

1936年8月增补,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