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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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鱼

一种绝望的焦虑的情绪包围着梅立春。他把头抬起来,失神地仰望着芦棚的顶子,烛光映出几个肿胀的长短不齐的背影来,贴在斑密的芦苇壁的周围,摇摇不定。

“喂,吃呵!老梅……”

老梁,那一个烂眼睛的黄头发的家伙,被米酒烧得满面通红,笑眯眯地对他装成个碰杯的手势。

“唔……”老梅沉吟着,举起杯来喝上一口。心事就像一块无形的沉重的石头似的,压着他,使他窒息。伸筷子夹着一块圆滑的团鱼,这一打战,就落到地上的残破的芦苇中去了……

“我说……”老头子祥爹的小眼睛睁开了,直盯着老梅的脸膛,咳了一声,像教训他的神气,“立春,你真是太不开通了!生意并不是次次都得赚钱的,有时候也须看看时运,唔!时运……譬如说,你这一次小湖里的鱼……”

老梅勉强地咬着油腻的嘴唇,笑了一下,他想叫人家看不出他是为了盘小湖失败的那种焦灼的内心来,可是转眼他就变得更加难耐了。空洞的满是污泥的小湖的底,家中的老婆和孩子们,瞎了眼睛的寡嫂和孤苦的侄儿,都像在那前面的芦苇壁中伸出了嘴来欲将他吞没……而后面呢?恰巧是债主兼老板的黄六少爷的拳头堵击着他,使他浑身都觉得疼痛而动摇起来了。

“不是吗?我也这么说过的!”王老五,那坐在左边的一个,摸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说,“并且,也许小湖还不至于……”

老梅明知道这都是替他宽心的话,于是他也自己哄自己似的,把“也许”那两个字拖进心中了。万一明天车干了小湖,鱼又多出来一些呢……

“好,管他妈妈的,碰杯吧!”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满满地斟上一大杯米酒,向那五六个临时请来车湖的邻居,巡敬一个圆圈,灌到肚中去。

带着八分醉意,肩起那九尺多长的干草叉,老梅弯着腰从芦苇栅子中钻出来了,他想沿湖去逡巡一遍,明天就要干湖了,偷鱼的人今晚上一定要下手了的。

十月的湖风,就有那么锐利地刺人的肤骨,老梅的面孔刮得红红的,起了一阵由酒的热力而衬出来的干燥的皱纹。他微微地呵了一口气,蹒跚地走向那新筑的湖堤。

驼背的残缺的月亮,很吃力地穿过那阵阵的云围,星星频频地夹着细微的眼睛。在湖堤的外面,大湖里的被寒风掀起的浪涛,直向漫无涯际的芦苇丛中打去,发出一种冷冰冰的清脆的呼啸来。湖堤内面,小湖的水已经快要车干了,干净无波地浸在灰暗的月光中,没有丝毫可以令人高兴的痕迹。虽然偶然也有一两下仿佛像鱼儿出水的声音,但那却还远在靠近大湖边的芦苇丛的深处呢。

老梅想叹一口气,但被一种生成的倔强的性格哽住了。他原来是不相信什么命运的人,不过近年他的确是被命运折磨了一点。使他的境况,一天比一天坏起来。三个孩子和老婆,本来已经够他累了的,何况去年哥哥死时还遗下一个瞎子嫂嫂和十岁的侄儿呢?种田,没饭吃;做船夫,没饭吃;现在费很大的利息借一笔钱来盘湖,又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要不是他还保持着那种生成的倔强的性格啊……

米酒的力量渐渐地涌了上来,他的视线开始有点蒙眬了。踏着薄霜的堤岸,摇摇摆摆地,无意识地望了一望那两三里路外的溶浴在月光下面的家和寡嫂的茅屋,便又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那有水声的芦苇跟前了。

“是谁呢,那水声?”他觉得这芦苇中的声响奇怪,就用力捏了一捏手中的干草叉,大声地叫起来了,“哪一个在水中呀?”

寂静……一种初冬的午夜的特殊的寂静。

他走向前一步,静心等了一会儿,又听见了一个奇特的水声。

“妈的!让我下水……”话还刚刚说出一半,就像有一群出巢的水鸭似的,六七个拖着鱼篮的人,从芦苇丛中钻出来了,不顾性命地爬上湖堤,向四方奔跑着。

老梅的眼睛里乱迸着火星!他举起干草叉来追到前面,使力地掀翻了一个长个儿,再追上去,又把一个矮子压倒了,篮子满满的鱼儿,仍旧跳到了小湖中。

酒意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全消了。老梅大声地把伙伴们都叫了拢来,用两根草绳子缚着俘虏,推到芦苇棚中仔细看,五六个人都不由得失声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上的朝霞扫尽了疏散的晨星的时候,当枯草上的薄霜快要溶解成露珠的时候,当老梅正同伙伴们踏上了水车的时候,在那遥远的一条迂曲的小路上,有一个驼背的穿长袍戴眼镜的人,带着一个跟随的小伙子,直向这湖岸的芦苇前跑来。

老头子祥爹坐在车上,揩了一揩细小的眼睛,用手遮着额角,向那来人的方向打望了一会儿,就正声地教训似的对老梅说:

“你不要响,立春!让我来……”他不自觉地装了一个鬼脸,又回头来对烂眼睛的老梁说,“你要是笑,黄头发,我敲破你的头!”

老梁同另外三个后生都用破布巾塞着嘴。王老五老是那么闲散地摸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心一意地盯着那彩霞的天际。

驼背的穿长袍戴眼镜的人走近了。

“你早呀!黄六少爷!”

“唔,早呀!祥爹。”

互相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一种难堪的沉默的环境,沉重地胁迫着黄六少爷的跳动的心。他勉强地颤动着嘴唇问道:

“祥爹……看……看没看见我家的长工和侄儿呢?”

“唔……没……没有看见呀!这样早,你侄少爷恐怕还躺在被窝里吧。”接着又抛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讽刺的微笑,不紧不慢地,“长工,那一定是放牛去啰……”

“不,昨夜没有回家!”

“打牌去了……”

“不,还提了鱼篮子的!”黄六少爷渐渐地感到有些尴尬而为难了。

“啊……”祥爹满不在意地停了一停水车的踏板,“这样冷的天气,侄少爷还要摸鱼吗?唉!到底是有钱人家,这样勤俭……难怪我们该穷……”

黄六少爷的面孔慢慢地红起来,红到耳根,红到颈子……头上冒着轻盈的热气。

“热吗?黄六少爷!十月小阳春呀!”话一句一句地,像坚硬的石子一般向黄六少爷打来,他的面孔由红而紫,由紫而白。忽然间,一种固有的自尊心,把他激怒起来了:

“老东西!还要放屁吗?不要再装聋作哑了,你若不把我的人交出来……”

“哎呀!六少爷,你老人家怎么啦!寻我们光蛋人开心吗?我们有什么事情得罪你老人家吗?问我们要什么人呀……”

“好!你们不交出来吗?我看你们这些狗东西的!”黄六少爷气冲冲地准备抽身就走。老梅本已经按捺不住了的,这一下他就像一把断了弦的弓似的弹起来,跳到水车下面:

“来!”

像一道符命似的把黄六少爷招转了。

“六蜈蚣,我的孙子!我告诉你,你只管去叫人来,老子不怕!你家的两个贼都是老子抓起的!来吧,你妈妈的!你越发财就越做贼,我操你的祖宗!”

“哈哈……”老梁抽出了口中的手巾来大笑着。

“哈哈……”王老五摸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大笑着。

只有老头子祥爹低下了头,一声不响地皱着眉额,慢慢地,才一字一板地打断着大家的笑声:

“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们……唉!不好的!我,我原想奚落他一场,就把人交给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那蜈蚣精。唉!你们这些年轻的小伙子……”

“什么呢?祥爹,你还不知道吗?小湖的鱼已经有救了。骂他,也是要害我的;不骂他,也是要害我的……”老梅怒气不消地说。

“那么,依你的打算呢……”

“唔……不好的!”老头子只管摇着头,回转头来对水车上的人们说,“停一会儿再车吧!来,我们到棚子里去商量一下……”

太阳从辽远的芦苇丛中涌上来,离地面已经有一丈多高了。六七人,像一行小队似的,跟在老头子祥爹的背后,钻进了那座牢固的芦苇棚子中。

193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