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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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说篇》:星(1)

第一节

丈夫又是整整三天不曾回家了。梅春姐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悲哀地、怏怏地在自己的卧房里靠着窗口站了一会儿,用一种怀着恨意的嫉妒的视线,牢牢地凝注着那初升太阳幸福的红光。在秋收后的荒原上,已经有早起勤奋的农人,在那里用干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驰着,在经过的草丛里,挥洒着泪一般的露珠。

梅春姐用很长的时间抑制住了自己的哀怨,她无心烧早饭;轻轻地伸手在床上搜寻了自己和丈夫的几件换下的衣裳,提着桶,穿过中堂,蹒跚地向湖滨走去。

朝露扫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边,太阳从她的背面升上来,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条与柔韧的阴影,长长的,使她显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阳晒得微黑的两颊上,还透露着一种少妇特有的红晕;弯弯的、细长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双含情的、扁桃形的、水溜溜的眼睛。

路上的农人们都指手画脚起来了。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贪婪的视线和粗俗的调情话去包围、袭击那个年轻的妇人。他们有时还故意停止工作,互相高声有心使她听得出来地谈论着他们夫妇间的事情:

“说吧,老黄瓜,为什么陈灯笼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谁知道呢!家花没有野花香啰,也许……”

“不,有人说,她是在娘家养过什么汉子来的!所以,陈灯笼才不爱她,折磨她……”

“啊!原——来……那就不怪陈癞子啰!”

梅春姐尽管佯装没有听见,可是那些无耻的污浊的话,却总像箭镞似的向她射来,甚至射到她的心里。她着力地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脚步,飞快地冲出那恶浊的旋涡,咬着牙,喘息着,一口气跑到那湖岸的石头跟前蹲下了。

湖水,碧绿地、清澈地漂流着,起着细细的涟波。在湖岸的石头的两边,已经有好几个同村的妇人在那里洗衣了。梅春姐一面和她们招呼着,一面尽量地把那颗跳动的心儿慢慢地平下来,把那些恶毒的、刺心的秽话扔开去。她扯起衣角,揩了揩额角上因为奔跑而冒出的细细的汗珠,便弯腰洗她的衣服了。

水声和捶衣木的声音在湖中激荡着。不甘沉默的那些妇人,就趁着这个机会大家无所顾忌地攀谈起来。她们谈着家里日用的柴米油盐,她们谈着漂亮、新鲜、时髦的布料,她们谈论着公婆,谈着孩子,谈着自家的男人和别人家的暧昧的私事……

梅春姐夹在她们中间装得非常快活。有时候,她还故意地跟着旁人大笑几声。她想叫人家看不出来她那种被丈夫侵蚀的内心的痛苦。可是那谈锋却像有意要使她为难似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又转到她的丈夫身上来了。

“他已经几天没有回来了呢?”发问的是一个麻面的中年妇人,十五年来她已经生了十个儿女了。她带着笑脸时,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牵动着。

“三,三天……”梅春姐轻轻回道。

“你想不想他呢?夜……”

“当然喽!”一个面孔涂得像燕山花的、有名的荡妇柳大娘,截断了麻子的话,“她为什么不想呢?这样漂亮、年轻……”

梅春姐觉得那淤积的心血,是怎样地热烘烘地涌上了她的面庞。她渐渐地把头低下来了。一面使力地搓着水浸的衣服,一面偷偷地瞟视着左右的妇人们。当她看见了妇人们——尤其是柳大娘那牢牢的视线——都在凝注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脸太红了的时候,她就故意把衣服往水中沉重地按着,几乎按得连人带桶都滚到湖中了。

“为什么呢?你们……”一个年长一点的,一面伸手抓着梅春姐,一面向大家责骂着,“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吧,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好东西……年纪轻轻,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愤愤地带着一种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个罗裙不扫地,哪个扫帚不沾灰!嗳,黄瓜妈,莫说梅春姐还这样漂亮……”

“啐!阎王会勾你的簿的!不要脸的,下流的家伙!你总以为人家都像你这骚货!”

大家又都哄笑起来。

梅春姐可不能再佯装快活了,她用了一股很大的自制的力量,勉强地洗完这一桶衣服才站起身来。然后又像逃难似的,拼命地穿过那些男人的下贱的视线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家中。

丈夫陈德隆——因为生癞子,人家就叫了他陈灯笼。对于梅春姐是太不知道怜爱的。他好像没有把年轻的妻当作人看待,他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替他管理家务、陪伴泄欲的器具而已。自从去年的一个风雪满天的、忧愁的日子,用一顶红轿、吹鼓手和媒人,把梅春姐从娘家娶回来以后,他就没有对她装过一回笑脸。他骂她,折磨她,并且还常常凶恶地、无情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殴打她。他像很有计划似的打她的胸,打她的腹,打她的腿……他打着还不许她叫,不许给人家在外面看出她的伤痕来。

丈夫没有弟兄姊妹,只有一个老年的盲目的公公。在去年,那公公还能在听到梅春姐被丈夫打得辗转呻吟的时候,摸到房门口来用拐杖抛掷陈德隆,骂他是个无福消受贤德妇人的恶鬼!今年,不幸的是公公归天了,陈德隆就更加无所顾忌地欺压他的妻。他趁这时候学会了打牌,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和一切浮荡的、守空房的妇人勾勾搭搭。他常常一出来,就三五天不回来。

梅春姐对于丈夫是不能说不贤德的,她自始至终没有向人家说过丈夫半点过错。她忍受着,她用她自己的眼泪和遍体的伤痕来博得全村老迈人们的赞扬。当她听到了那雪白胡子的四公公和烂眼睛的李六伯伯敲着旱烟管儿,背地里赞扬她——“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癞子陈灯笼的福气好啊”的时候,她就觉得那浑身的伤处,都像给一种无形的、慈祥的、勉慰的手掌抚摩过似的,痛苦全消了。她可以骄傲——尤其是对于那些浮荡的、不守家规的妇人骄傲。

但是,一到夜间,当她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冷清清的被窝中反复难安的时候,她的灵魂便空虚与落寞得像那窗外秋收过后的荒原一般。哀愁着不是,不哀愁着也不是。她常因此而终宵不能成梦。她对着这无涯的黑暗的长夜深深地悲叹起来……有时候,她也会为着一种难解的理由的驱使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子,去仰望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闪烁着星光的夜天;去倾听那旷野的浮荡儿的调情的歌曲和向人悲诉的虫声。

她忍耐着,一切都忍耐着——当她在夜间又想起白天里那些老人可宝贵的、光荣的赞扬时。

亡命般地从湖滨跑回来,放好桶,晒好衣裳,走进卧房的时候,梅春姐已经身疲力软了。她无心烧饭,无心饮牛,无心饲喂鸡和鸭……懒洋洋地躺在木床上,去推想她那命运中的各种不幸的根源。

田野中的男人们的秽语和湖上的妇人们的嘲讽,就像一个多角的、有毛的东西似的,在她的心中翻滚。她想起了母亲临终的前夜和父亲死时所对她叮嘱的那些话来:“在家从父,出嫁要从夫。如果丈夫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的时候,只能低声地温语地,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他……”她觉得她对丈夫是太少劝慰了,她应当好好预备一些温软的话,在夜间,在枕头上,去劝慰她的丈夫才行。这样,她便深深地叹了一叹,把心思勉力地镇静了一会儿,就又慢慢地开始她那日常的、好像永远也做不完的家中的琐细事务。

在夜间,丈夫陈德隆回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线微弱得可怜的灯光底下,可以看到他那因长癞子而脱落了发根的光头上,有几根被酒力所激发着的青筋在凸动。他的面孔通红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睁大着一双带着血丝的、发光的、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声不响,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边,向梅春姐做成一个要冷茶的手势,就横身倒了下来。

夜——是很长的。当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时候,当梅春姐正要用温软的言辞去劝慰他的时候,当村上的赌徒们正待邀人去赌钱的时候,丈夫陈德隆的酒醒来了。他突然像一根发条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伸手到小柜中摸出他那仅有的几块放光的洋钱和铜板,一只熊似的冲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哭着,叫着:

“德——隆——哥!你,你不在家,人……家……要……欺侮我的!”

“谁呀?”他停了停脚步,“放心吧!没有人敢在老子头上动土的!”就扔下梅春姐的手,跑开了。

夜——是很长的。

梅春姐张望着丈夫的阴影,在无涯的黑暗中消逝着,回头又看着那像在打哈欠似的洞黑的床铺,她的心儿不能抑制地战栗了好久。被子里还遗留着丈夫的酒气,可是——没有了丈夫。小柜中还遗留着洋钱和铜板的空位置,可是——没有了洋钱和铜板。她想哭,可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又慢慢地走到了窗口前,她在那里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个能够使丈夫回心的办法。叹气,流眼泪,一点也不能打动丈夫的那颗懵懂的心。她渐渐地,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种绝望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着……叹着……之后,她就推开窗子伸出了头来,想看一看她那从小就欢喜看的夜空,想借着星星和月明来解一解心中的愁闷。可是,忽然地,像有一个什么暗号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专门为勾引她而来的,浮荡的粗俗的情歌,立时间便四面飘扬起来了。

最初是一个沙声的唱道: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

没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面前——

磕响头!

梅春姐向窗前唾了一口,把头缩了回来。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卑污、下贱的、太可笑的家伙。也不想想他自家是什么东西!但悲痛是无情的,她睡不着。她把耳朵轻轻地贴在窗口边,无聊地又想听下去——她是想赶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毁灭掉的悲哀:

哥说:“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头骨跪得浮浮肿,

额头叩得没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万不依!”

接着,又有一个人装着女人的声音唱起来了。这声音,梅春姐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身上脏得发霉,还常常佩着一个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独身汉老黄瓜唱的。喉咙尖起来就像那饿伤的猫头鹰一般地叫着:

姐说:“我的哥呀!

你要黄金白银——姐屋里有;

要花花绿绿的荷包子——慢慢送得来。

你铁打的心儿呀——想转来!”

沙声的又唱道:

哥说:“我的姐呀!

不怕你黄金白银堆齐我的颈,

花花绿绿的荷包子佩满我的身……

父母的遗体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听越觉得下流了,她离开了小窗,准备钻进那洞黑的床上。可是那歌声的尾子,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可以听得出来。尖声的在后面接着:

姐说:“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坝里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桥——无人走啦!

只要你情哥哥在我桥上过一路身,

你还在何嗨[1]——修福积阴功!”

沙声的没有再唱了。一阵一阵的嬉笑涌进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头把耳朵扪得绷紧,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两回。她想:“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癞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虚、孤独……却又是真的。梅春姐只能尽量地抑制自己,她总还满望着丈夫有回心转意的一日。然而这一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呢?梅春姐不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虚、孤独……也就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解除。

第二节

第三年——梅春姐和丈夫结婚的第三年——的九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从南国,从那遥远的天际里,忽然飞来了一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把全城市和全乡村的妇女们的头发,统统剪下来了。

这真是一件稀奇的、突如其来的事情!

当这把长长的、锐利的剪刀,来到这村庄里,第一个落到黄瓜妈的头上的时候,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她要求道:“好心眼儿的姑娘们啊,可怜可怜我吧!我要是没有了头发,阎王不会收我的,我要到地狱中去受罪的!”但谁听她的呢,一下子就像剪乱麻似的把它剪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二个落到麻子婶的头上的时候,她就叫着,嚷着:“剪不得啦!看相的先生说过了的:我的晚景全靠这头发,我要没有头发,我的一家人都要饿死啦!”但谁听她的呢,那巴巴头[2]就像一只乌龟壳似的,随着剪刀落下来了。当这把剪刀第三个快要落到那欢喜擦脸红的柳大娘的头上的时候,她早就藏躲起来了,等到寻了她从黑角落里拖出去,她便一面流泪,一面哀求地:“少,少剪一点吧!没有了头发,我,我要丑死啦!”但谁听她的呢,姑娘们的剪刀是无情的,差不多连根儿都剪下来了。当这无情的、长长的、锐利的剪刀,第四个落到梅春姐的头上的时候,她就很泰然地毫不犹疑地挺身迎了上来,她对着拿剪刀的姑娘们说:

“剪掉它吧,剪吧!反正我有这东西和没有这东西是一样的。我是永远也看不见太阳的人!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一切妇女们的头发都剪下来了,一切妇女们都伤心地痛哭着:黄瓜妈哭着,她怕阎王不肯收她!麻子婶哭着,她怕年老时要饿饭!柳大娘哭着,她怕她的情人不爱她,抛弃她……

一切老头子们都夹七夹八地跟在中间摇头,叹气:

“不得了的!不得了的!盘古开天以来女人就应该有头发的。没有了头发女人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只有梅春姐,她似乎与别的人不同。她没有把头发看得那般重要。因为,她的心已经快要给丈夫折磨死了,她已经永远望不到丈夫回心转意的那天了。她想:“变啊!你这鬼世界啊,你就快些变吧!反正我是一个没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半已经埋到土中去了……”

真鬼气,真是稀奇的事情!世界就是这么真正地、糊里糊涂地变起来了。

从那一天——剪掉头发的一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不安静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些人(本村子里的也有),穿长衣的,穿短衣的,不分晴雨,不分日夜地在村子里穿来穿去。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花样的东西,口里说着一些使人听不懂的新鲜的话。

真鬼气,真是稀奇的事情!

丈夫陈德隆也开始变起来了。他变得比从前更加粗暴、更加凶狠了。他从楼板上摸出了一把发锈的丈把长的梭镖来,把它磨得光光的。他说:他要去入一个什么会去,而那个会是可以使他发财的,将来可以不做事情有饭吃,有钱用,并且还可以打牌、赌钱。

梅春姐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她看见丈夫把那把发锈的梭镖磨得放光了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知不觉地害怕起来:她怕他要用那梭镖将她刺死!并且他的那两条带着红光的视线,还不时地、像一支火箭似的直射着她,好像要将她吸到那螃蟹形的眼睛里去,射死她,烧死她似的。梅春姐不禁发起抖来了。

“不要到外边去!知道吗?”丈夫把那梭镖靠在怀抱里,手卷着袖子,“我要到会中去了……不,也许还要到旁的地方去。夜晚,你早些关门,这两天外边的风气不是很好!”

梅春姐用一种顺从的、恐惧的而又包含着憎恨的眼光回答了他。

她当真除了饮牛、饲鸡和上菜园以外,整整三天没有出头门一步。

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不知道是因了丈夫的久不回来呢,还是因了自己的哀愁抑制不住呢,还是因了秋晴的困倦呢,还是因了另一种环境或者是好奇的原因的驱使呢?使她下了决心要跑到外边走一回。她从板壁上取下一把草叉来,用毛巾将剪发的头包了一下,顺便到自己的草场中去叉两捆稻草来做引火柴。

荒原,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荒原;村子,仍旧是去年的、前年的村子,不过是多了一些往来的、不认识的人,不过是多了一些飘扬的、花花绿绿的旗帜。

在那原先的、住关帝爷爷的大庙里,还多了一座新开办的读洋书的学堂。

梅春姐缓步穿过一条狭小的田塍。在她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新奇的、怀疑的视线。她像一只出洞来找寻食物的耗子似的,东张西望地把这变后的村庄看了好久好久,才又蹒跚地走向自己的草场。

稻草像两座小屋子似的堆在那里。在那比较小的一座的旁边,有一个穿长衣的和一个穿短衣的人在谈话。梅春姐没有注意他们。她只举起草叉来叉了两捆,准备拖回家中去。

“德隆嫂!”

“谁呀?”

她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面孔像用木头刻出来的人望着她,他是麻子婶的大儿子木头壳。

“德隆哥昨晚回家了吗?”

“没有回来!”梅春姐轻声地应着,一面看了看那另外的一个背对着她的年轻人。

“唔!前晚还在会里和人家吵架来的,这家伙……”木头壳沉吟了一声,“一定是到哪里去打牌了,一定的!”

梅春姐把稻草都堆在一起,弯腰扎了扎。

那个穿长衣的年轻客便向木头壳问了起来:

“哪一个德隆哥啦?”

“就是啦……就是前晚那个和你们吵架的,那个癞子啦!”木头壳向梅春姐微微地盯了一盯,“啰,这一位便是他的癞嫂子,叫梅春姐的!”

梅春姐的脸羞得通红的。她的心里深深地恼恨着木头壳,她抬起头来,想拖着草叉就走!

不自觉地,那个穿长衣的年轻角色,正在打量她的周身。她和他之间的视线,无心地、骤然地接触了一下!

那张白白的、微红的、丰润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星一般的眼睛!

梅春姐老大地吃了一惊,使劲儿地拖着稻草和稻叉,向家中飞跑!

陈德隆因为和会中的主脑人吵了架,一连三天都躺在情妇的家里不出来。第四天的中饭时,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听说会中又到了一个新从县里下来的人,又有一桩事情瞒他了,他才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烧得炽腾起来。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向会中奔驰着。他的脑子里装满了那红鼻子会长的敌意的笑容和那副会长骇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心要和他们抬杠。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瞒他,而不将他当成自家亲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会长那特别为他们而装成的一副冰凉的面孔,深深地激怒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

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他停了一下,吩咐老婆晚饭时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去和会中人吵一阵就回来的。不是要寻他们的错处,而是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

有十来个人挤在会场中。当长工出身的红鼻子老会长,正用一根小竹鞭向人们挥扬着,说着一些听不分明的时髦的口语。副会长和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在写着一张什么东西的字单。

陈德隆冲到他们的面前了。他故意摇摆他的身子,像一头淘气的、发了疯的蛮牛似的撞到人丛中去!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向旁人打望了,就开始大声、无礼地喧闹起来:

“会长!什么事情啦,丢开我?”

老会长微微地皱下眉头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挥扬着。他好像并不曾听见陈德隆的声音似的,又接连地说下去了:

“……总之,总会花钱,费力,都是为的我们种田人自己。我们去当两个月兵,就应该尽些心思,尽些力!”

陈德隆气起来。他蹒跚地冲过去,夺着老会长的竹鞭,他几乎要打着他的鼻梁了。

“是装聋吗?聋子吗?你不曾听见我的声音?”

老会长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颤声地、咬着牙关地啐他一口:“你这瘟神!你……你又来瞎缠吗?”

“怎么是瞎缠呢?我来寻你们,就因为你们的心不公平,你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瞒你?”老会长浑身打战,他使力地抽出来他的小竹鞭子,挡着陈德隆的胸襟,“你能做什么事情吗?今天这里招兵,你能当兵吗?你能离开野婆娘吗……”

“能!”陈德隆顽强地叫着,“只要你们都不瞒我,我是什么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么都能做的!”副会长冷声地笑着。他那一双大得唬人的眼睛,就像魔渊似的吸住了陈德隆的全身。

陈德隆跳起来了!他奔到副会长的跟前,拳头高高地抬着,就像一下子要击坏对方的头颅似的。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我要挖出你那双漂亮的眼睛,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都能行吗?行吗?”

人们使力地解开他们。那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匆匆地跑来拉着陈德隆的手,向他温和地说:

“朋友,你不要生气啦!行的……你要愿意,明天就同我们到总会中当兵去!只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陈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来!他瞅瞅这陌生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问明白去当什么兵,就茫然地答应着。顽强、好胜,拥着他那一颗虚荣的、粗暴的内心!他很有一股蛮牛的性子,他可以给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将他鞭挞,尤其是不能违拗他的个性而欺侮他!

当他的名字被写上那张白白的纸单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骄矜了一下。他盯着那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他的眼睛更加圆睁着,那就像已经报复了一桩不可解脱的深仇似的。他的心里想:“你们,妈妈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们能算什么东西呢?”

太阳走了,黑夜像巨魔似的,张口吞噬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自己也不觉得饥饿。在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摆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像眼前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摆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拾起来,用一块破布头揩了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像永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呜咽得更加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摆不定的、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浮荡儿没有闲工夫再来唱情歌了,只不过是在大庙那边多了些花色的灯光在闪烁!

她微微地把头仰向上方:一块碧蓝色的夜天把清静的、渺茫的世界包罗了。一个弯腰形的、破铜钱般的月亮在云围中爬动着;在它的四面,环绕着一些不可数出的、翡翠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惊——像白天在草场般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一阵迅速的、频频的、可以听得出来的心脏的跳动!她把头儿慢慢地低下来……在后方,突然地,一道沉重的、有力的破门的声音,又将她震惊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抑郁!他似乎并不曾喝酒,态度也比平常缓和了些。

“你还不曾睡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头,锁着眉毛说,“明天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痴呆了好一会儿工夫。好像有一件什么秘密的私情给丈夫窥破了似的,她的全身轻轻地颤着……一直等她发现了丈夫并没有注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些时,才又迟迟地回复道:

“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去当兵,赌气!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丈夫是真正地没有注意她。他伸手从床上摊开来一张薄薄的被子,连连地说:他是今天又和会里的人吵了的,所以才赌气地同总会中的人去当兵。吃苦,他也得去拼拼来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随便的行囊,就同他们当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过之后,又站了好久好久,才吹灯上床的。她好像并不曾听见丈夫的话,她是深深地憎恨了这无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当夜深时,她本分地给他蹂躏了她的身子之后,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稀奇的反响来:“为什么我要永远这样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这种反响愈来愈严厉,愈来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来!

她频频地向黑暗中凝眸着:那一双星一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便又轻轻地、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动起来了。她想:“真是稀奇!虽然只是一次平常的见面,但那个人实在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随即她又想,“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唉!唉……那双鬼眼睛真在哪里见过来着!”

她向黑暗里小心地、战栗地望望那睡得同猪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种可怕的想头牵动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镖,好像一道冷冰冰的电光似的,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摇晃,一双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向她燃烧着!

在耳边,四公公和李六伯伯们的频频赞叹声又起来了:“好一个贤德的妇人啊……那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梅春姐是怎样地觉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开!裂成了两边,四块!裂成了许多许多的碎片!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还是要保持那过往的光荣的。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漆一般的想头把她洁白的身名涂坏。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之下,不管那双眼睛是如何撩人,她还是决心不再和他碰头为妙。

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

譬如说:一只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猫,它是一定要想尽方法的。或者是终天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到猫来了就逃……在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一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只这样的耗子,糊里糊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倒到外面的肥料沟中去……

这些琐细的事务,总像苍蝇叮食物似的叮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那个鬼人是不是也在故意地到处阻拦她呢?

有几次,她是只跑到一半路就打了转身的;有几次她是绕着另一条小道而回的……她一见到他,一见那双鬼眼,心就要频频地、不安地跳动着。

她开始觉得她的世界慢慢地狭小起来了。她简直不能出门。好像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其他的人物,好像全村子甚至全世界都已经沉没了似的。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个人,只能看到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撩人的、星一般的眼睛!

她的四围站满了那个人,她的四围闪动着那双眼睛!

又有一次,也许是她回避和他碰头的最后一次吧。梅春姐去挑水时,突然地,给他在湖滨拦住了。他穿的是一件灰布的夹长衫,手里拿着一条细长的鞭子,满面笑容地望着梅春姐做了一个拦鸡鹅般的手势,将梅春姐拦在湖边。

微风舞着他的长长的黑发,他的一排雪白的牙齿同眼睛一样撩人地咬着那红润的下唇。他说:

“德隆嫂!为什么啦,你一见到我就逃?你……”

梅春姐轻轻地把小水桶卸下了肩头,背转身来,低低地望着那水中的自己的阴影。她的面孔突然地红到耳根。她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喉咙了。她不知所措地、忸怩地、颤声地回道:

“我——不认得……先生呀!”

“不认得?我姓黄啦……是会中的副会长,就在那大庙里教书的啦。你不是在草场中见过我的吗?”

一阵风从梅春姐的侧面吹过来,把她那轻得使人听不出的回声拂走了。

“也许你忘记了!不过,你为什么要怕我呢?”

“我没有怕先生。”

“没有怕?好的!那么,我就改天到你家中玩吧!我和德隆哥很好,他回来了,我一定要去看他的。”

梅春姐一直等他舞着那条细长的鞭子,跑了好远好远了,才深深叹了一声,挑水回家去。

这之后,黄先生就常常要跑到梅春姐的家中来,梅春姐也就不能再像耗子怕猫般地那样怕他了。虽然是丈夫不在家,虽然她还时常提防着村邻们的非议,而他呢?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就带着麻子婶家的木头壳和会中的一些小家伙。

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说一些关于女人们的开通不过的话语,他还时时向梅春姐讲一些关于女人们的新奇不过的故事。

梅春姐的脑子渐渐地糊里糊涂起来,梅春姐的决心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起来!于是,一只美丽、温柔的耗子,就这样轻轻、悄悄地被抓到了猫儿的口中。

这事情,就发生在一个黑暗的、苍茫的午夜。

梅春姐正为着一些村邻的无谓的谣言而忧烦着,她已经整整三宵不曾安静了。她的心里,就像一团迷雾般地朦胧起来。她想不清人们为什么要将她的声名说得那样难堪而污秽,她是实在不曾和人们有过什么卑微、下贱的行为的。她有很强的自控力。她可以排除邪恶的人们的诱惑,她可以抑制自己奔放的感情。而人们毕竟不能原谅她,毕竟要造谣污蔑她,并且在夜深人静时,还常来壁前壁后偷盗般监视她的行为。这真是太使梅春姐感到抑郁而伤心了。

十月的荒原,就像有严冬那样的冰寒了。很少有几声垂毙的虫们的哀叫,透过了小窗来,钻到梅春姐烦乱的心情里。她懒洋洋地靠着窗门,看那壁隙的微风将油灯轻轻吹灭。疲劳、困倦……慢慢地,将她推到了那洞黑的床前。

一个窸窸窣窣的、低微的、剥啄的声音,把她惊悸了!

小窗门微微地启开着。一个黑色的、庞大的东西,慢慢地由窗口向里边爬!爬……

梅春姐的全身都骇得冰凉了。她的牙门磕着!她几乎哑声地呼喊了起来!

黑色的东西摸到她的跟前了——是一个人。一个穿长袍子的、非常熟识的身材的人。梅春姐的心中慌忙着、击着、跳着……像耗子被抓到了猫儿口中般地战栗起来!

“怕吗?”那个人伸手摸着了她的肩头——一股麻麻的火一般的热力,透过她冰凉的身子。她嘶声地、颤抖地推开他:

“黄,黄……你……你……唉!你……”

“我是……梅春姐,你……平静些吧……我平常……”

“轻声些!你……唉……你不要害我的!”

“不要紧的!现时已经不比从前了……你安静些吧!”

梅春姐挣扎地摆下他的手来,她为那过度的惊惶而痴呆着。她的被眼泪淋湿着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她的心里更加慌忙地冲击着!

黄,像一匹狼般地再度向她奔来,梅春姐已经无法推开他了。为了逃避那些壁前壁后的逡巡人的耳目,她幽幽地、悲抑地向他哀求道:

“你去……去……那边……菜园,林子里,我来……”

“真的吗?”

“真的!”

黄,就像一只矫捷的壁虎般地从窗门翻走了。

外边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己的拳头,梅春姐的心就像快要被人家分裂般地彷徨、创痛着!她推开了里房门,向着左方,那菜园的看不清的林子里踌躇着:“天啦!这样的怕人啦,我去不去呢?我,我将……”

她站在那里惊疑了好久好久,她还不能决断她的适当的行踪。黄遗留下来的热力,就像火一般地传到她的烦乱的心里,渐渐地翻腾了起来!

她犹疑,焦虑着!她的脚,会茫然地、慢慢地像着魔般地不由她的主持了!它踏着那茅丛丛的园中的小路,它把她发疯般地高高低低地载向那林子边前!

“假如我要遇见了邻人……”她突然地惊惧着!她停住了,就好像已经在她的面前发现了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似的。她把头向周围的黑暗中张望一下,扪了一扪心,然后又昏昏沉沉地奔到林子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突如其来的东西拖着她的手,她的全身痉挛着!

“这里!”

“我,黄……”

“不作声!”

他轻轻将她搂抱起来,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当他吻到了她那干热的嘴唇的时候,便一切都消失在那无涯的黑暗和冷静的寒风中了……

第三节

传言像一团污浊的浓雾般地将全村迷漫着。五七个妇人:黄瓜妈、麻子婶、柳大娘,还有两个年轻的闺女、小媳妇,又在湖滨的洗衣基石上碰头了。

她们曲曲折折地谈着这桩新奇的、暧昧的事情。

在她们的后面,有三个老头子:白发的四公公、烂眼睛的李六伯伯和精神健壮的关胡子。他们在那坟堆上抽烟,谈世事,他们向着太阳扪老虱婆。

柳大娘的双颊涂得火一般地通红了,她也想叫会中的副会长和有资格的人们看上她。她妖媚地朝那三个老东西唾了一口,又开始谈起她那还不曾谈完的故事:

“老黄瓜,他说……”

“说什么呀?下流的、不要脸的家伙!”黄瓜妈气起来。

“他说……哼!他还比我们下流百倍呢!”柳大娘冷声地笑道,“他还夜夜去梅春姐家的壁前壁后偷看他们呢!他说:‘有一天,我伏在菜园的后边……’听呀,麻子婶!‘我很小心地望着她家的窗子,一个黑色的东西向里边爬!爬……随后,又爬出来了。随后又有一个跟在那个的后边,摸到菜园中的林子里来了。我专神地一看:哼!你说是谁啦?就是——梅春姐和那有一双漂亮眼睛的黄……’他说:‘唔!是的,副会长……’”

黄瓜妈的脸色气得发白了,麻子婶笑着。

“我要打死那下流的东西……”黄瓜妈的眼泪都气出来了。

在远方,在那大庙的会场那边,有一群人向这湖滨走来了。似乎有人在吵骂着,又似乎已经打了起来。

柳大娘用手遮着额头望着,她吃惊地竖起她的眉头:

“麻子婶!你家的木头壳和老黄瓜打架啦!”

“打架?不会的!”麻子婶应着,望着,“我家木头壳很好……”

打架的人渐渐地走了过来。

“该死的!”麻子婶跳起来了。她是怎样地看见她的木头壳被老黄瓜踏在脚下揍拳头,又是怎样地看见人们将他们排解着……

麻子婶连衣都不顾地跑上前去。欢喜看热闹的、洗衣的妇人们和坟堆上的老头子们也都围上来了。

“我要打死你这狗头壳的,你妈的!你给副会长拉皮条!我,我……”老黄瓜的小眼睛䀹着,他连草香荷包都被震落下来了,“我明天就要上街去告诉陈灯笼!”

“我操你的妈妈!我给你的妈妈拉皮条呢!你看见了?我操你的妈妈!”木头壳将一颗血淋淋的牙齿吐在手里,他哭着,面孔就更加像木头刻出来的,“你自己吊不到膀子,你对你的祖宗发醋劲儿!我操你的妈妈!”

麻子婶冲过去,她拖着老黄瓜的手,不顾性命地咬将起来!黄瓜妈浑身战栗着,她夹在人们中间喊天、求菩萨!

人们乌七八糟地围成一团了。

李六伯伯和四公公们从旁边长长地叹道:

“我们老早就说过了的!不得了的!女人们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

“变的?还早呢!”关胡子摸着那几根灰白髭须,像蛮懂的神气,说,“厉害的变动还在后头啊……”

“后头?”四公公的心痛起来了,“走吧!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了!走!”

三个人雁一般地伸着颈子,离开那混乱的人群,向村中蹒跚地走着!

为着那痛苦的悔恨而哭泣,梅春姐整整好些天不曾出头门。黄已经有三夜不来了,来时他也不曾和她说过多的话。就好像她已经陷入一个深深的、污秽的泥坑里了似的,她的身子,洗都洗不干净了。她知道全村的人都在怎样地议论她;她也知道自己的痛苦,陷入了如何不能解脱的境地;她更知道丈夫那双圆睁的眼睛和磨得发亮了的梭镖,是绝对不会饶过她的……

好像身子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好像有人在她的身子上做过什么特殊的标记。她简直连挑水都不敢上湖滨。

她躲着,或者是她连躲都躲不起来了。

“我就是这样将自己毁掉的吗?但,不能呀!”她想着,“我总得要他和我想一个办法的!”

这一夜,有着微弱的月光。梅春姐还不曾吹灯上床,木头壳便跑来敲她的房门了。

他的脸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他说:“梅春姐!你们的事情很不好!我今天和老黄瓜打了起来!他要上街告诉陈德隆去。副会长叫我来,他在湖滨的荒洲上等你!”

“他怎么不来呢?”

“他不来!”

“天哪!”梅春姐的牙齿磕了起来。她的身子一阵烧,一阵冷!提到陈德隆,她的眼睛就发黑,她就看见那磨得放亮的梭镖和那通红的眼睛……

熄了灯光,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跟他走着。突然,她站住了:

“假如老黄瓜到这里来抓我们呢?”

“不会的,老黄瓜被他妈妈给关起来了。”木头壳安她的心说。

湖水起着细细的波涛,溶浴在模糊的月光里。并且水岸好像已经退下了许多,将一条小船横浅在泥泞的倾坡上。

木头壳将梅春姐拉上船艘,自己用膝骨将船头推下了,便跳将上来,撑篙子,横切过那细细的波涛,向荒洲驶去。

梅春姐正正地凝注着那荒洲。小船也慢慢地离近了。当她看见了站在那割断了的芦苇根中的黄的阴影的时候,便陡然用一种憎恨的、像欲报复着他给予她的侮辱一般的目光,向他牢牢地盯过一下!她的眼泪就开始将她的视线朦胧起来。羞耻、悔恨和欢欣,将她的全身燃烧着。

黄走近岸边来拉起她了。木头壳就停在小船中等他们。他们走着,走着……不作声。脚踏着芦苇的根子,吱吱地响。

突然,在一个比较平铺一点的芦苇根中,他们站住了。他说:

“冷吗?梅春姐,怎么办啦?你的打算……”

“打算?”梅春姐的声音就像要变成了眼泪一般,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我简直不能出门!他们把我那一向都很清白的名誉,像用牛屎、糠头灰糊壁一般地,糊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还要去告诉我的丈夫!”

黄拉着她坐下来了,他昂头望着那片冷冰冰的夜天。在地上,发散着一种腐芦苇和湿润的泥泞的气味。

“并且,你……”她说,“你也不肯替我想一个办法的,你三天都不来了!”

黄长长地叹着,手里摸着一根芦草根子,声音气起来:

“这地方太不开通了!他妈的!太黑暗了,简直什么都做不开。”

“怎么办呢?做不开?”她沮丧得、悲哀得几乎哭起来了。

“会长太弱,什么都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村中人又不开通!梅春姐,我想走……”

“走?你到哪里去呢?”梅春姐战栗着,哽着她的喉咙,“我要被他的梭镖刺死啦!我……”

“不,我想和你一同走!”

“一同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哪!”

“到镇上的区中去!我和总会里的人说过了。”

“镇上?”

“是的!我想明天就走。那里也有你们的会,你也可以去入会的。”

梅春姐不作声,她用手扪着脸,她的头低低地垂着。

“怎么,又哭吗?”他把手中的芦苇根子抛了。

半晌,她深深地叹着,将头仰向那上方的夜天:

“总之,唉!我是被你害了!我初见你时,你那双鬼眼睛……你看,就像那星一般地照到我的心里。现在,唉!假如我不同你走……总之,随你吧!横直我的命交了你的……”

黄紧紧地抱过她的头来,轻轻地抚摩着。他说:

“那么,你明天就早一些来啰!下午我在庙中等你,你只要带两身换洗的衣服。”

梅春姐还不及回他的话,在后方,木头壳叫了:

“你们还不走啦?冷哩!”

“好,你就明天早些来吧!”他重复地说。

月亮已经拥入到一片云墨中了。在天空,只有几颗巨大的寒星,水晶般地频频闪烁。

老黄瓜一夜不曾合眼,他恨恨地咬着牙齿。手上被麻子婶咬掉一块皮的地方还包扎着。房门锁了,后门锁了,连窗门都加了一个反闩。母亲还是足足地骂他到一更天才睡着。

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黑暗,脑筋里想起了一切挖苦人、侮辱人、激怒人的话,他是想用这些话到街上去激怒那癞子陈灯笼的。并且他还想好了如何避免陈灯笼疑心他吃醋,如何才能使陈灯笼看出他那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来。

天还只有一丝丝亮,他就爬起来了。偷儿般地将房门扳了一下,扳不开!小窗门牢牢地反闩着。他用了全身吃奶子的力气,将窗栏杆敲折一块,反手将窗撬开,爬出去。

初冬的早晨的寒气,像一根坚硬而波动的铁丝般地钻进他的身子,他的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用脏污的袖子揩了揩干枯的眼粪,拔着腿子向街上飞奔!

十多里路,他连停都不停地一口气跑到了。

不是醋劲儿,是真正的同情心和帮忙心!

陈德隆的样子很难看,是吃不住营中的苦呢?还是挂记着家中的妻子呢?当老黄瓜费了很大的工夫问到他的营前的时候,他就那么闷闷地非常不安。他肩着一根梭镖,和另一个背洋枪的人站在营门口。

老黄瓜老远地打着呼哨,招呼着陈灯笼,他不敢贸然地冲到营门去。

“你吗,老黄瓜?”陈德隆吃惊地睁着他的螃蟹眼,和那背洋枪的说了些什么话,就飞一般跑来了。他头上的一顶蓝帽子几乎压到了眉毛,“上街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专门来看看你的!”老黄瓜态度悠闲地说。

“看看我?”

“是的!”

“唉!老黄瓜……”陈德隆阴郁起来,“妈的!真吃苦,没有酒,没有烟!还天天操练……我总想销了差回家去!”

“回家?”老黄瓜微微地笑着,“我看你还是在这里好些呢!有吃,有穿……”

“吃,妈的,糙米饭!穿?啰,就是这样的粗布!”

“好!”老黄瓜更进一步地笑着,微微地露出点意思来,“衣裳很好,不过帽子的颜色还深了点!”

“怎么?”

“没有怎么!”他阴险地照着他预定的计划又进一层地挖苦着,“顶好还再绿一点!”

陈德隆的眼睛突然地瞪得通红了,就好像两支火箭般地直射着老黄瓜。他的声音急着,颤抖着:

“我的老婆偷人吗?”

“没有!”老黄瓜不紧不松地,他想把那牛一般的陈灯笼再深深地激怒一下,“她只和会中副会长黄有一点小小的往来,那不能算她的过错……”

“真的吗?”

“假的!”

忽然间,老黄瓜觉得他的一切计划都已经逐步通行了,便立时庄重了他的脸膛,满是同情心地说:

“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哼……那狗入的木头壳给他们拉皮条。那鬼眼睛的副会长,还兴高采烈地在村中穿来穿去……是我实在替你不平了,才和他们打起来的!啰,你看,这只手……我今天一早上就爬了起来……”

陈德隆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高处,那不可及的云片和火一般的太阳光。随即他又低下头来。他把梭镖使力地插在坚硬的地上,约半尺来深。他将它摇着,摇着……一会儿又抽出来,一会儿又重新插起了,就好像要试试那梭镖能插人插得多深一般。他的牙齿像在嚼着一把什么大沙子,喳喳地响着!一会儿他又向地上疯狂地吐起唾沫来,一会儿他又笑着……

老黄瓜觉得陈德隆已经是怎样地怒得不可开交了,并且庆幸自己的心思已经完全达到。

连那个老远地背着洋枪的人,都不知道陈德隆在玩些什么鬼!

突然地,陈德隆像一只熊般地向老黄瓜冲去!猛不提防地在他的颊上批一下!

“去吧!老子明白,妈的,你也不是好家伙……”

老黄瓜满怀的冤枉。他是十分清楚陈灯笼有一把蛮力的,他不敢再吃眼前亏地飞奔着,一面恨恨地朝陈灯笼抛来两句遮羞的、报复般的话:

“不信吗?我操你的妈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鬼癞子总有一天会晓得你祖宗的好意的!”

午饭的号声吹响了,陈德隆打定了主意,提着梭镖,匆匆地走着。在营门口,已经有了来替代他们的岗位的人。

梅春姐满怀着恐怖与悲伤。是舍不得离开家中呢?还是惧怕什么灾祸的来临呢?当木头壳跑来通知她三点钟就要起行的时候,她简直慌得手忙脚乱了。

“天啦!我怎么样才好呢?怎么样才好呢?天啦!”

她伸手到破箱子里去摸,霉陈腐旧的衣裳统统摸出来了。她在床前头翻了一阵,床后头又翻了一阵,实在不知应该翻些什么东西。

“天啦!我怎么样才好呢?”

满床的旧衣服,满地的旧衣服。木头壳又跑来催她了:三点钟过了好些分钟。

她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她跑到牛栏去瞧了瞧那头饿瘦的牛,又跑到鸡笼去将鸡招呼一下,厨房、菜园、家用品和农具——满腔的酸泪与惜别的悲哀!

衣包重,脚步重,头低低地垂着……在门口,突然而来地——丈夫的一双圆睁的螃蟹形的眼睛放着红光!一个冒着热气的瘌痢头!一副膨胀的面庞和冷冰冰的凶狞的微笑!

梅春姐的全身发着抖。一股难堪的、因他的奔跑而生的汗臭和灰泥臭,直扑到她的鼻孔中来。衣包被震落在地上!

丈夫装得非常和蔼地靠近她的身边,他弯腰拾起她的包袱。

“回娘家吗?我特别跑回来为你送行的……来啦!先烧点东西给我吃,我们再去吧!”

就像一头老鹰抓一只小鸡般的,梅春姐在他粗黑的手中战栗着——轻轻地被抓到了房中。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失神地玩弄着一件由地上捡起来的霉污的衣服,吩咐着梅春姐给他烧点吃的东西。

外边非常阴暗。是黄昏的到来呢?是要下雨呢?还是梅春姐眼睛发花呢?她偷偷地看着陈德隆喝着她烧给他的米汤饭,就好像在云里雾里一般。她看着全屋子、全厨房,都团团地旋转着!她控制不住地战栗了好几阵!

木头壳第三次催她时,只看到陈德隆的半边脑袋就飞逃了。

他站起身来,揩了揩嘴边的残液,走近她那畏缩的、像一只小羊遇见狼般的战栗的身子。

“现在,”他说,“贤德的妇人!告诉我吧!你的娘家人都死尽了,你为什么又突然想起要回娘家呢?”

梅春姐用手防护着头,紧紧地缩着她的身子。她不作声,不作声……突然地——她是怎样地看见陈德隆举起一只熊掌般的大手,猛然地向她击去!她的头,像一只沉重的铁锤般地碰在门上。她的眼睛发黑,身子像螺丝钉似的旋了一个圈圈,倒在地上。

整个世界山一般地压着她!耳边的雷声轰轰地响着!

陈德隆又继续在她的胸前加擂了几下!

她躺着,躺着……五分钟,十分钟。不,也许更久一点。她终于苏醒了来。她的身子像置放在烈火中燃烧般地疼痛!她的脑袋,像炸裂般地昏沉起来!一股湿湿的膏糊般的流汁,渐渐地凝固着她那青肿了的头颅。

仿佛,她还能听得清楚:堂屋中满是嘈杂的人声。丈夫是怎样地和会中的人吵骂着,又怎样地和人家打了起来,她不能看。她的身子,不知道被什么人抬起来,放置在一块冰凉的木板上。随后又轻轻地摇摆着,走着……一直到荒原中好远好远了,丈夫那疯狂得发哑的、不断和人家的争闹,还可以清晰地传到那伤坏的梅春姐的耳中。

“……我要到区中去告你们!我要到总会中去告你们!你们将她抬走……我操你们的八百代……”

区中的正会长,是一个十分壮健而和蔼的人。他有两只炯炯有光的眼,和一双高高的颧骨。他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副非常亲切的笑容,挂在他的那宽厚的嘴唇上。

“你到底要怎样呢?”他说,一面用手拍拍那愤慨得像疯牛一般的陈德隆,“现在,关于你老婆的事情,我们是不能管的,你要找回她,我就带你到她们的会中去……”

“去,妈的!”陈德隆叫道,“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非和她们拼拼不可!”

“你不会赢的!”正会长又真心地劝道,“你的理少……”

“她们的理在哪里呢?我不怕她们!”

“好,走吧!”

镇上,陈德隆是常常到的。但今天,他似乎觉得生疏起来了。他看看那些街旁的房屋,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似乎与平常不同了,都似乎已经摇晃起来了,都似乎在对他做一种难堪的、不可容忍的深深的嘲讽。

“嘿嘿!你这乌龟!”

“嘿嘿!你连老婆都管不了的,假装刚强的愚笨的家伙!”

陈德隆的心火一阵阵地冒上来,头上直流着细细的汗珠子。他觉得他走的不是冬季的冷冰冰的街道,而是六月的布满了火一般的太阳光的荒原!他感到十分热!

他是什么事情都不曾落过人家的下风的。在村中,他是唯一有名的刚强的男子。而目前,他半世的威风,眼睁睁地就要丧在这件事情上面了。他紧紧地捏着他那毛蟹爪般的拳头,他的心中频频地冲击着。

“我非和她们拼拼不可!我不怕她们的!我寻着她,刺死她!寻着他,挖出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我看她们将我怎么办?”

正会长在一个庙门前头停住了。他又露了露他那非常亲切的笑容。

“现在,你站在这里!”他说,“我看她们里面有没有主持的人来……”

陈德隆牢牢地盯着庙门,盯着那挂着的长长的木板。那木板上面的字,他都能认识,他将它念了无数遍。

一个老妈妈跑出来,将他带到一个从前供菩萨的殿堂里。

正会长和一个青年的卷发的漂亮的女人坐在那里。另一群也是短发的,剪成各种各样头样的妇人,在他们的两边围观着。

“你叫陈德隆吗?”那漂亮的女人问。她的头发卷得像一丛小勾藤似的。

“是!”陈德隆应着。他的心火不能按捺地燃烧了好几次。他瞪着那通红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她们。

“告诉我,陈德隆!”漂亮女人板起了她那粉红的面孔,又问,“现在,你跑来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我来要我老婆的。”

“你要你的老婆?你懂得我们这里规章吗?”

“不懂得!她偷了人,丢了我的脸,我是要将她领回教训的。”

“好!幸亏你还不懂得。你要是懂了,你还会将她活埋掉呢!你把她打得头浮眼肿了,你还来……”

“她是我的老婆啦!”陈德隆截断了她的话头叫着。

“别提她是你的老婆吧!”那女人气冲冲地站起来了,“告诉你!你的老婆爱上了别人,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这里的规章是这样的:女人爱谁就同谁住。并且还不能打她、骂她、折磨她!前晚的事情,我们饶了你,是因为你不懂得。现在,你去吧!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她是我们这里的人了。她在我们这里养伤,养好了我们自己叫她回去。”

“真的吗?”

“真的!”

“我要是将她杀了呢?”

“你敢?我们抓到了你剥你的皮!”

“好!”

陈德隆一言不发,回转身子就走。他的脚步沉重地踏着台阶,他的牙齿喳喳响着,他的眼睛里放着那可怕的红光!

在后面,妇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正会长老远老远地追着他,叫他的名字:

“陈德隆——陈德隆——”

他不回头,也不响,脚步更加使力地走着。过了街口,过了桥头,他的耳朵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在堤前,他坐下了。

他定神地看着天,看着地,看着那土地庙旁边的一截枯腐了的白杨树的身干……

突然地,他走过去,使力的一拳——把白杨身干打穿一个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