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时期的文艺演出
大约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学校组织了宣传抗日的演出,高年级同学在老师的参与下表演了一出巧捉日本鬼子兵的活报剧,我扮演了剧中的一个小女孩,当时叫“文明戏”,另外我还化妆独唱了流亡三部曲中的《松花江上》,这是我第一次上台演出。读小学五年级时,县城也平静了,日本军队驻扎在蚌埠至怀远县,几年也不再向西边的蒙城、涡阳等扫荡。我的三舅父当时在蒙城县教育局任督学,有一天他坐着东洋车(后又名黄包车)到小涧小学视察,到我家看我母亲时说:“大姐,你家的几个孩子能读出书来的我看就是北辰,我有意带他到城里去读书。”于是我就到县里的黉宫小学插班读五年级,在这里我学会了更多的抗日歌曲,音乐老师还让我指挥同学们齐唱《救国军歌》《在太行山上》。一个学期没读完,我左腿生疮,名筋骨瘤,回家由农民给我动了手术。刚开过刀我不能走动,我的二嫂每天照顾我,有什么活动都是她背着我,后来请木匠给我做了个夹在腋下的拐棍,我就可以拄着拐行动了,但因此我又失学了半年多。
1942年夏,三舅父通知我:设在太和县的“鲁苏豫皖战时边区中学(国立第二十一中学的前身)在蒙城招生,一旦录取,食宿和学杂费全免。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凭我家当时的经济情况,我是读不起县里的初级中学的,要想改变我的人生轨迹——读书,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经过与父母反复商量、哀求,父亲首先表态同意我到离家有一百八十里路的太和县去考。我的同班同学蒋德明(入洋学堂第一天与我打架的就是他)与我同去报考。离开家时,平时少言寡语的父亲对我说:出门到外乡,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书要好好地念,要跟同学交朋友,不要想占人家的便宜,“做人甭想巧,想巧必有捉”;每次离开之前先要把水喝足了,尿要撒掉;还有一点你也要记住,每次将要离开的时候,你都要回头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忘了带,这叫“有钱难买回头望”。父亲当年对我的忠告、教导,使我终身受用。
背着书包和背包,一天我们走了九十里路,因为从来没一天走这么多的路,脚底起了泡,疼痛难忍,在饭店老板的建议和指导下,我把水泡挑破,第二天又走了八十里路。在太和县大沙河西岸的徐禅堂,我们考取了,被编在离县城约六里路的徐寨第三院女生班,这个班男女生共二十多人,班主任郭翔九是校长王仲廉将军的夫人,兼我们的美术课。有一次我在作业本上画静物花瓶和苹果,她批有“不用心学习”几个字,我偷偷地把“不”字抹去了,她是否发现了我不知道,反正后来她没追问过此事。她还为我们排过一出小话剧,听说她在政工队当过文艺兵(跳舞),大家尊敬她,也喜欢她。1994年春,我随安徽省黄梅戏剧院[1] 访台时总想去看看她,听在台工作的同学告诉我,郭老师夫妇都已辞世了。王仲廉兼任国立第二十一中学的校长时,军衔是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是国民党中央军的高级将领,他对沦陷区的学生非常关心,热忱教育。1943年冬学校西迁至陕西的山阳、蓝田,当我们冒险夜穿被日军封锁的平汉铁路到河南时,王仲廉校长在广场上热情地欢迎我们,讲话时激动得哽咽着说不下去。后他因战事失利,去台后被蒋介石冷落,听说只在行政院赋闲领薪,“文革”后邓小平同志访美时还曾呼吁王仲廉将军回大陆,他是安徽萧县人。
国立第二十一中在太和县时的规模相当大,分三个院在三个地方,一院在城里的山西会馆,是高中部;二院是初中和师范部,在城西的徐禅堂;三院是女生部,在徐寨。我刚去时在徐寨、徐禅堂,我从秋季班降为春季班时(因英语考试不及格降了半级到春季班)就迁到城里去了,住在关帝庙。
国立第二十一中让我大开眼界,音乐老师就有好几位,萧甦老师是位学美声的歌唱家,他唱《夜半歌声》《教我如何不想他》以及抗战歌曲时,大家都非常喜欢听。我是听曲艺、民歌小调和戏曲长大的孩子,第一次听到用这种发声方法演唱的歌曲,感到很新颖、奇特,从此对抗战歌曲更喜爱了,他还唱了我校另一位音乐老师的创作歌曲《大沙河上》(记不清具体的歌曲名称了),蛮激动人心的。我们班上的音乐老师常静平,教我们唱歌,也教我们拉二胡,他很喜欢我,还教我学指挥。当时学校每周一要全体在大操场集合升国旗,唱国歌(程懋筠作曲),我被推荐上台指挥,这使我对音乐这门艺术的兴趣更浓了。
国立第二十一中学属国民政府教育部管,当时的部长是“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陈立夫。1943年底学校奉命西迁,我们到“后方”的第一个教学点——河南省的镇平县五里岗,上了个把月的课之后又继续西迁。每天背着背包走八十里路左右,走了十几天我们到了陕西省的山阳小县,高中部住县城,我们初中部住在城东山区分散的农民家。上课在一座较大的庙宇里,所谓的课桌是老师带着同学们在农民的协助下自制土坯垒成的,课本因为稀缺,是两个人共用一套,做作业的本子全是买了纸自己订的。这时的生存、生活条件更差了,大米、白面是没有的,也没有食堂,每天的伙食都是分小组去领玉米制成的包谷糁,分头上山打柴,五个同学一组在农民家自己做着吃,没有菜,也吃不饱。那时的榆树已经长榆钱子了,听说榆树叶可以吃,榆钱子比榆树叶子更好吃,我们就爬树上摘取榆钱子与包谷糁掺合在一起煮了吃。
住在山村里吃不到有咸味的菜,实在是太想盐了,我们发现大榆树下卖豆腐的一对老夫妻的灶台上有“盐”,一位同学偷来了一块,大家一尝,没有咸味,这才发现,偷来的不是盐,是做豆腐用的石膏,大家愧忏之余,又偷偷地把石膏给老人送回去了。
所谓学校西迁,实际上是流亡,但同学们心里都明白,生活再艰苦,也比在沦陷区当亡国奴好。当时我的文具中最高档的,就是同学高梅萍从他家灵璧县(沦陷区)带来送给我的一支泰山牌的自来水钢笔,我做作业全用它,我的同班好友周运乾做作业也全靠它,两人爱这支钢笔如命。有一天我去井台挑水,弯腰时不慎将钢笔掉到井里,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周运乾找来几位同学,用绳索把我吊进五米左右深的井里,我终于用脚趾把我心爱的那支钢笔夹上来了。
在山阳县我们待了不到一个学期,因为这个与河南、湖北交界的山城小县交通太落后,我们又奉命向距省会西安较近的蓝田县迁移。
蓝田县在山阳县的西北方向,我们从山阳县的县城出发约二百里的路程,全要翻山越岭,几乎没见过平坦的大道,背着行囊背包走了三天才到达山青水秀的蓝田县。这里有名胜古迹水陆庵,三面环水,形似孤岛,庙宇大而雄伟,里面的雕塑多为彩色泥质,形态生动、艺术价值很高。据说不远的山上有古刹名竹林寺,非常幽静、美丽。有的同学去过,说该寺还有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寺内游览时写的诗句。后来我查到了,白居易当年写的诗叫《游悟真寺》(竹林寺的原名),诗云:“房廊与台殿/高下随峰峦/拂檐虹霏微/绕栋云回旋。”“六楹排玉镜/四座敷金钿/黑夜自光明/不待灯烛燃。”
在水陆庵的一个学期是我流亡生活阶段最开心的日子,因为这时我已拥有同学房广文赠我的一支自制竹笛,他自制的京胡我也可以借来学拉,很满足。
秦腔对我的吸引力极大,男女唱腔中都把七声音阶中的第七级降低半音演唱,把7(Si)唱成♭7(降Si),我儿时是在家乡听五声音阶宫(do)商(re)角(mi)徵(Sol)羽(la)长大的,4(fa)与7(Si)很少听到,戏曲中偶能听到也是作经过音,而秦腔中的“苦音”唱腔4(fa)是经常作为骨干音出现的,特色明显,感人。晚上每有秦腔演出,我一定跑去听,它对我后来从事专业音乐工作也有一定的帮助和影响,包括后来听的眉户剧和皮影戏碗碗腔(又叫华剧)对我也有帮助。
“流亡”在河南、陕西读书的几年中,与家中的通信是断绝的。国立第二十一中一切学杂费都是免的,吃、住都由学校供给。冬季穷学生缺少棉衣,学校也发放。在水陆庵,我冬季领了一件棉大衣,零花钱是靠出发前家里给的。我西迁前家中没给我几文钱,父亲给了很多包他卖的做针线活用的针。听说由于日本人的禁运,“大后方”针是紧俏货,我每到没有零钱用了,就拿出几包卖给当地游乡的货郎。夏天穿的草鞋,都是在山阳县跟当地农民学着用龙须草打的,天冷了在龙须草里加点旧布条。日子非常艰苦,所以同学们的棉衣里都有虱子,还生疥疮,奇痒无比!老师带我们集体去了不远的临潼县,用那里含有丰富硫磺的温泉免费水疗了几天,终于治好了。但这时我又非常不幸地患了天花,除医生给我治疗外,只留一位同学周运乾陪我住,再痒也不能抓,白天我拼命地忍住,很怕留下个麻脸。晚上周运乾把我的两只手绑起来,总算万幸,脸上只留下一两个麻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麻子越来越不明显,三十岁与丁俊美结婚时,她也未发现我脸上有麻子。
1948年高中毕业于安徽省立宿县中学,前排右:时白林
1945年8月美国在日本的广岛、长崎投了两颗原子弹,疯狂的日本投降了,同学们的喜悦也疯狂了,可以与家人通信了,何时能返回故乡还要等学校安排。1946年的6月,教育部规定:来自各省的流亡学生可以“复员”到本省的公立中学继续求学,仍享受公费(含食宿),我通过同学帮我到安徽省教育厅代办手续,被分配到安徽省立宿县第一中学(该校只设高中)。
在省立宿县第一中学我感兴趣的课目是英文,除在学校跟吴渊水老师学习之外,还在福音堂向一位美国的牧师斯密斯学,虽不收学费,但他为了宣传基督教只教英文版的《圣经》(Holy Bible)。学了几个月也就不去学了,学英文主要是想将来当一位英语老师或从事外交工作,结果安徽大学的外语系我还是没考取——尽管在学校举办的英语演讲也同我读初中时一样取得了较好的成绩,还拿了奖。
在宿县一中时,功课对我的压力不大,课余时间我喜欢读些文学作品,包括《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四大名著。初中时喜欢读鲁迅、冰心、臧克家、田汉、曹禺、梁实秋等著名作家的作品,也涉猎些外国的文学作品,如高尔基、普希金、莎士比亚、果戈里等名家名著。虽然学校(二十一中)的校刊上发表过我的抗日新诗(非常之幼稚),但我最大的兴趣是音乐,这时我除了一把新买的口琴之外,还买了一把京胡,向比我高一班的杜介同学学着自拉自唱京戏《借东风》《空城计》以及反二黄,还经常向同班同学柳邦杰借二胡学拉,他有一本自己抄写的简谱二胡曲集,我也借来抄,从刘天华先生的《良宵》《安适》《空山鸟语》《光明行》,陆修棠先生的《怀乡行》到广东乐曲《步步高》《彩云追月》《饿马摇铃》等。虽然我入迷了,但技术仍属等外品。京胡拉不过杜介,二胡拉不过柳邦杰,因我是班里的“总干事”,处处都要带个头,所以在学校举办的元旦文艺晚会上,我和同学李先平合说的一段相声,比我的京胡、二胡演奏受欢迎多了。
当时,同班同学时克虔(后名方白)有一架手摇留声机,他经常把它带到宿舍来,我最喜欢听的是贺绿汀的《秋水伊人》《四季歌》《天涯歌女》等,为了不妨碍其他同学做作业,有时就躲在被子里听。虽然离学校不远的城隍庙偶尔也有戏班子来唱花鼓戏、拉魂腔,但毕竟那里太杂乱,常有妓女出没,我们学生从来不去,所以听留声机几乎是我们唯一的文艺享受了。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