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亡之谷
大林是我儿时割头换颈的朋友,自从他上班的汽车配件厂濒临倒闭后,在深山里长大的大林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辞了职,离开自己奋斗了8年的技术岗位,携妻子女儿搬回了鄂西北石门山乡羊角山下的老家,整天与一支“风雷”牌双管猎枪为伴,出没于方圆百里的茫茫林海。
大林身材高大,长相很帅,做事雷厉风行,聪明灵活。迷上了狩猎以后,附近几个山区乡镇,他能数出哪些地方野羊最多,哪些地方野猪活动频繁。他能顺着若隐若现的野猪踪迹,在奇冷的深山老林摸索几天几夜,直到他寻找的猎物成为自己的“枪下鬼”。对于肥大的野兔野鸡,大林是从来不屑抠动枪机的,周围的人都把他看成狩猎英雄。十里八乡哪里有狼群祸害牲畜或野猪糟蹋庄稼,乡亲们都会专门请他去除害。
1998年5月,从部队回老家探亲时,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大林结伴去狩猎。和他敲定以后,我快活得跟个孩子似的,当时,我的脑海里全是猎枪响过以后又肥又大的野羊倒下的情形,却完全没有料到近100只饿豺正等着我们步入一个生死战局。
5月21日,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山村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我和大林穿上高腰羊皮靴,带上照明工具、匕首、双管猎枪和足够的子弹,还有香烟、烈酒和干粮,钻进了浓荫蔽日的茂密山林。
按大林的推算,我们从他家里出发,翻山越岭大约用一个半小时,正好可以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赶到人迹罕至的羊角山。他说那里山羊多,而且大多是50多公斤一头的,又肥又大。但野羊多了豺也一定多,他提醒我,晚上一定要拿出军人作风,反应要机敏。
大林还告诉我,以前有4名猎人先后走进羊角山深处都没有生还,除了找到猎枪和随身物品外,连一根骨头都没有给他们的家人留下,羊角山区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死亡之谷”,没有人再敢涉足,大林说他也是头一次去那个地方。
走到半路上天已擦黑,山林里静得吓人,我想打开戴在头上的照明灯,但被大林制止了,因为挎在腰里的蓄电池只能维持6个小时的照明。
一路上,大林的话很少,只有我们簌簌的脚步声不时惊起几只野鸡从树梢飞过,让我心里痒痒的。但我每次抬起枪管都被大林制止了,他说这些野物打下来没有什么用,背在身上完全是累赘。当他得知我想往着篝火加烤鸡的美妙憧憬时,又带着几分稍纵即逝的笑朝我看了看。当再次有野鸡飞起的时候,大林随手抬起猎枪,只听“砰”的一声,两只野鸡扑棱了几下翅膀落在我们附近,我借着最后一线光亮奔过去拾起猎物。虽然我在部队得过师里的步枪点射冠军,但对大林的枪法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夜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仍然没有打开灯,大林和我一前一后摸索着投入羊角山的怀抱,然后两人保持一定距离,呈搜索状悄无声息地前进。
我把两只野鸡挂在腰上,平端着猎枪,两只耳朵高度集中地分辨着细微的响声。越是凝神静气,越感到夜晚的可怕,加上我时不时地想起在羊角山成群结队出没的饿豺,更加重了我的恐惧感,因为豺的凶猛和狡猾早就在我们村里检验过。
豺长得像狼,虽然它的体形比狼小,但它比狼要难对付得多,狼捕获猎物时喜欢单枪匹马,常使用车轮战术,而豺只要是结伴而行,发现目标后往往是蜂拥而上,群起而攻之。豺比狼也要狡猾得多,在我两岁的那年夏天,一个夜晚,村里几十名男女老少在禾场上乘凉的时候,和我一样大的小建那天晚上明明是睡在他妈妈的怀里,而且是睡在几十人的中间,但他就在那个晚上被豺叼走了。第二天全村人出动寻找,结果只找回一根不沾一丝血肉的新鲜腿骨。豺嗜好猎食村民圈养的猪,而我们村每次丢的猪偏偏是关在村子中间猪圈里的。父亲给我讲过他亲眼目睹豺逮猪时的情景,他说豺逮一头个头比它大得多的猪比几个成年男人还要省事,它先用牙咬着打开圈,然后咬着猪的耳朵,用尾巴将猪赶出圈,奇怪的是猪会很驯服地跟它去一个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
豺在我心里一直是一种既神秘有灵性,又凶猛狡猾的顽兽。
当我和大林爬上羊角山边一座低矮小山的山顶时,我借着朦胧的夜色看到大林正悄悄地向我摆手,他止步不前,显得异常冷静,使我意识到有什么异常情况,于是端着猎枪一边慢慢向大林靠近,一边小心地环视四周。
就要接近大林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四周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无数盏闪着幽幽蓝光的小灯——那是一只只豺瞪大的眼睛。我很快稳住自己恐惧的情绪,很显然,我和大林已经陷入豺的包围,死神正悄悄地降临到我们身边。
豺有这样一种习性,如果它是坐在路中间挡住人的去路,哪怕只有一只,说明它正处在极度饥饿状态。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而我和大林那天面对的是大约上百只饿豺,仅仅靠猎枪和勇敢是绝对征服不了它们的。
在极短暂的相持和思忖对策的过程中,我和大林已经靠近,他用低沉的声音命令我打开戴在头上的灯,然后选一棵粗壮一些的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去。
大林的话音刚落,我已经看好了离我们几米远的一棵碗口粗的枫树。这时大林又对我下了第二道命令:“我们一起开灯,你先上那棵树。”
在那个紧张而短暂的瞬间,大林首先考虑的是我,而将自己的死置之度外,无形中增强了我的勇气。我没作任何犹豫,和大林同时抬手打开头灯,箭一样地冲向那棵枫树。
豺的动作和反应更快,就在我冲到枫树下面还没有触摸到树干的时候,感觉两只毛茸茸的豺爪已搭在我的肩上。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决不能扭转身和那只豺搏斗,只要我一转身,咽喉正好处在那只豺的嘴边,必死无疑。这是豺惯用的伎俩,幸亏以前曾听长辈讲过,才没上那只豺的当。
就在我正苦于无法脱身时,随后冲上来的大林狠狠地给了扒在我背上的那只豺一刀,一声低低的哀鸣之后,顽兽倒下了。我正准备爬上枫树时,又一只豺冲上来,而且正好与大林面对面发出打喷嚏一样的声音,随即就见大林捂住脸迅速扭转身。
我知道这又是豺使的诡计,因为豺的嘴里发出喷嚏一样的响声时,它已从嘴里向人的面部喷了一种又腥又臭的粘稠液体,使人睁不开眼,然后它就会乘机偷袭。大林视线模糊以后,他本来可以及时开枪结果那只豺,无奈我们枪里装的都是霰弹,一旦开枪,很可能伤到近在咫尺的我。我用闪电一样的速度折回身拔出插在羊皮靴上的匕首,一刀结果了那只已经扒在大林背上的豺,随即拉起他的手冲向枫树。
生死存亡的关头没想到人的反应出奇的机敏,眨眼工夫我和大林已经像猴子一样爬到那棵枫树二米多高的地方。我听到大林发出一声痛彻心肺的叫声,他的大腿被追上来的豺活活撕掉一大块肉。
上到枫树5米多高的地方,我们才稍稍放松,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脖颈也被豺咬开了一大块,伤口不停地淌着热乎乎的鲜血。一种莫名的仇恨涌向我们的心头,我和大林同时把猎枪瞄准了不远处豺集中的地方。正准备开火时,大林拍了拍我,叫我向下看。不看则已,一看,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约有七八只豺正围在树下拼命地啃着我们呆的那棵树,树干开始颤动了。
我和大林赶紧将枪口对准树下的豺一起开火,随着四声响亮的枪声,树下的豺大部分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下了,有两只受伤的豺夹着尾巴逃走了。乘这间隙,我们赶紧装子弹。子弹刚装好,几只豺又冲上来拼命地啃着树干,迫使我们不停地开火。
经过几次攻击,倒下的豺足有20只,因伤亡过大,它们不得不暂时退却,呆在不远的地方向我们张望,那时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仍然有四五十只豺正咧嘴瞪着蓝幽幽的眼睛做着靠我们填肚子的美梦。
不知不觉中,我和大林已经装了无数次子弹,倒下的豺也足有半数,直到我们发现背袋里的子弹只剩下几颗时,我和大林才意识到该停止射击了。
剩下的豺暂时没有向我们进攻,但也没有退却的意思。漫漫长夜才刚刚拉开帷幕,我和大林的生死完全被一群凶恶贪婪的野兽主宰着。
死亡之谷的恐怖之夜
大林因为伤口过于疼痛全身剧烈地颤抖,灯光照着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
为了使大林不致失血过多而危及生命,我先用牛皮腰带将他的腰部和树干系在一起,以免他不小心从树枝上落入豺群,然后用匕首从自己的裤腿上割下一块又宽又长的布条为他包扎了伤口。
大林的伤很重,在包扎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大腿上露出的白骨,羊皮靴里积了不少鲜血。
包扎好伤口,我又像一只猿猴一样,在枫树上攀上攀下,用匕首砍了些粗壮的树枝,在大林骑坐的树杈旁搭了一个供我们休息的靠背。等干完这些活,我感觉自己体力也不支了,随后我解下腰带把自己捆在背后的树杈上。
大林从挂在树枝上的帆布包里取出一瓶酒,然后拧开盖仰脖灌了一大口。
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凌晨1点多钟。我心里惟一的念头就是盼着黎明早点到来,驱散那些可恶的野兽。挂在树上的一只野鸡可能只被打昏了没伤到要害,它慢慢苏醒过来,不时扇动几下翅膀,它本能的挣扎倒给我和大林之间沉寂的气氛增添了一些生机。
然而,最可怕的事在我和大林稍稍轻松的时候发生了,耐不住饥饿的豺又一次向我们发起子更凶猛的进攻。
大林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抖起精神,郑重地对我交待,如果到时候他葬身豺腹而我能够脱险,要我一定多关照他的妻子女儿,他说只有我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这样的话从这个久经考验的猎人嘴里说出来的,让我不得不相信死神真的已经降临在我们身边。
这次豺的进攻好像是经过周密部署的,它们分成一个个的战斗梯队,每个梯队都由三四只豺组成,它们冲到树下拼命地啃着树干,当我们的猎枪响过之后,坐在旁边观望的豺又迅速冲上来替补受伤和死亡的同伙,而且更凶猛地啃着树干。
没过多久,我们包里的子弹只剩下几颗了,而我们赖以生存的枫树却开始动摇了。面对树下近20只豺,我仿佛看到我和大林被豺撕扯吞噬的场面。
就在我绝望时,大林示意我停止射击,留下最后几发子弹。随后他迅速从树枝上解下一只被打死的野鸡,用匕首开了膛,将没喝完的半瓶烈酒全部倒入野鸡的腹腔,然后把那只野鸡掷到树下。
几只闻到血腥味的豺,呼的一声围上去拼命争抢食物,仅仅眨眼的工夫,一只2公斤多重的野鸡就只剩下一地鸡毛了,没抢到食物的豺又疯狂地啃起了树干。
树干开始大幅度晃动了,我示意大林把那只还活着的野鸡也扔下去,但大林说那只野鸡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不到最后不能用。他用最快的速度从包里取出用来捆绑猎物的绳子,将自己的头灯和蓄电池一起取下来,用绳子系好后慢慢地放到地上。几只正在拼命啃着树干的豺见到面前明亮的灯光,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怕光是豺最大的弱点。记得小时候,我爷爷有一次摸黑赶路时,被两只豺盯上了,他就是靠接连不断地点燃旱烟袋里的烟叶,然后大口大口地吸得旺旺的,才使那两只豺跟了6里多路,一直跟到我家门口都不敢向他进攻。
大林危急中想出的办法使我欣喜若狂,而就在我得意的时候,我们存身的枫树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咔嚓”声,树慢慢向一边倒去。随着树干越来越快地接近地面,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在我已经魂魄四散的时候,大林一记重拳狠狠地击在我肩上,使我回过神来。他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命令我赶紧解下捆绑身体的腰带。当我手忙脚乱地解开腰带时,只见大林在枫树开始倒下的十几秒钟时间已经解下腰带,飞快地爬到树梢,当树梢搭上另一棵同样有碗口粗的树时,他用浑身的力气一手抓住树梢,另一只手死死地搂住那棵树的树干,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命令我取下挂在树上的野鸡和帆布袋赶紧爬过去。
等我手忙脚乱地转移到另一棵树上,大林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被豺咬断的枫树被他顺势一推,擦着旁边几棵树呼的一声倒在地上。
生的希望来得太突然,但还是被大林抓住了。
当我低头看倒下的那棵树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才就在那棵树倒下之前,几只豺乘机顺着倾斜的树干爬上来,只差一米多的距离就能咬到我的小腿。树倒下时,它们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转移到另外一棵树上,意味着我们又一次绝处逢生。
救星降临死亡山谷
此时,我发现大林的身体又在剧烈地颤抖,刚才因为他用力过度,腿上的伤口又被撕开了,血流不止。我顾不上全身酸软无力,立即用同样的办法用树枝帮他搭了靠背,从裤腿上割下布条,重新为他包扎了伤口。逃生时我们的腰带掉到了树下,只能小心地坐在树杈上,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虽然我们暂时避开了劫难,生死照旧不可预料。树下那些活着的豺瞪大的眼睛像一团团不灭的鬼火,让我们陷入恐怖的包围。
大林让我用头灯照一照刚才野兽争抢野鸡的地方,我发现有四五头豺死一样躺在地上。大林告诉我,只需少量的烈酒就可以让一头豺醉烂如泥。
在树杈上休息了足有半个小时以后,大林往猎枪里装上了两发子弹,我知道他那时之所以舍得用最后几颗子弹,纯粹是想消灭那些残存的顽兽。他将猎枪的枪管架在树枝上慢慢寻找豺集中的地方抠动了枪机,又有几只豺被打伤。我仔细地数了一下,地上活着的豺只剩十只左右,而我们还有两发子弹,它们对我和大林的威胁已经变得越来越小了。
头灯变得昏暗的光线告诉我们,黑夜就要结束了,我看了一下手表,当时已经是凌晨5点多钟,只要拼住最后一点力气在树上撑到天亮,一定会有办法。
我和大林互相鼓励,虽然我们都精疲力竭,但我们终于还是挨到了天亮。刚刚升起的太阳透过树枝的间隙照在我们脸上,活着的豺已经退得无影无踪。
天亮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们惊呆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50多只豺的尸体,其中有二十几只豺在啃树干的时候牙都掉光了,它们张着血肉模糊的嘴。
虽然已经是阳光普照,大林仍然愁眉紧锁,他不让我从树上下去,告诉我羊角山上到处都是分散的豺穴,他说豺报复的欲望比狼还要强烈,现在我们都疲惫到了极点,很难走出深山密林。
挂在树枝上的那只野鸡已经活过来了,两条腿被牢牢捆住不能动弹,而它的一对翅膀却不停地抖动。
大林看着那只野鸡沉思了好半天,他让我解开捆住野鸡的绳子,找我要了钢笔,从身上摸出一张面值10元的人民币写下了“两名猎人在羊角山被豺围困请救援”的字样,然后把那张钞票系在野鸡的腿上。我明白了大林的用意,轻轻地松开了抓住野鸡的手。
当野鸡从树梢飞走,而且飞得又远又高的时候,只见大林抬起猎枪瞄准野鸡开枪了。枪声响过之后,那只野鸡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中弹了,它奋力飞出很长一段距离后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进林海。大林望着野鸡飞走的方向变得茫然若失,因为羊角山是无人区,那只野鸡把我们的消息带给“救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看着大林死灰的脸色,我才意识到我们体内都需要摄取营养和水分来补充体力。我们就着水壶里的水各自将一块方便面送进胃里后,大林提醒我要节约干粮和水,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在山上还要困多久。大林已经完全提不起精神,几次险些从树上掉下。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耳边又一次响起更清晰的枪声后,我高高地举地猎枪,向天空发射了我们昨天出发时带的最后一发子弹。
那时是下午3点多钟。
当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6名手持猎枪的猎手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其中还有大林的妻子。原来,那天直到中午她仍然没见我们从羊角山回家,便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发疯一样地请附近的猎手一起上山寻找。
猎人们把我和大林从树上救到地面后,我们很快就不省人事了。晕倒前,我看到大林妻子的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在他的脸上,两人的泪水默默交汇在一起。大林用最后一点力气微笑着告诉妻子,等过几天他的伤势好了之后就搬回城里,他说他们的生活应该在城里,他要找回失去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