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越人
这越人就是那个站在大堂门前的年轻武士。越人是屈巫所取,顾名思义,就是越族人。他无论长相和扮相都明显与楚人不同。楚国男子不分贵贱,都将头发从头顶绾起,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留有发髻,而他乱发纷披,赤裸的棕色皮肤上文着龙蛇的图案,乍一看,另类得甚是吓人。但若细加端详,他的眼睛深邃而大,身姿匀称矫健,又甚是英俊。
越人和屈巫也是不打不相识。
当时楚军灭楚吴之间的舒蓼国后正在凯旋,屈巫乘着战车刚驰出城门洞,越人突然从城门楼上飞身跳下,就像是一只俯冲的雄鹰。他一下子跳到车上,又像花豹一般跃起,挥刀就砍向屈巫。要不是屈巫手疾眼快,抓起车上放着的云纹皮盾抵挡,又拔出佩剑应敌,就着了他的道。
两人在狭窄的战车里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拼杀中,屈巫一剑将越人的青铜短刀砍成两截。车周围的士卒赶忙围上,七手八脚用戈戟把他顶在一角。越人挣扎不了,才不屈地盯着屈巫这个破国仇人,眼中似乎喷着火。两个家卒上来将他捆绑起来,请示是否杀掉。屈巫见他身手敏捷,能从三丈高的城楼跳下而毫发无损,早就暗暗称赞,这会儿就一边取下饕餮纹青铜盔,用右手拭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道“押回去”。他爱才,不忍心就此了结这个勇士的性命。
哪知越人很忠于旧国旧主,屈巫手下人怎么劝就是不降。自来府中,不说一句话,整天哼着一支歌子。守卫的家卒也听不懂,报告给屈巫后,屈巫一听旋律就知这是流传在越地的《越人歌》,为舟子所传唱。屈巫知道像越人这种硬汉,吃软不吃硬,只能感化。有一天就到了关越人的囚室,庭院北边马厩西边的一间空房。
屈巫掂着一把刀和一坛酒。越人双臂被绑,靠墙边坐着,见屈巫进来,才抬眼漠然地盯着他。屈巫用越语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一听心中不由得奇怪,这个敌国的大人物怎么会用本族语言唱歌曲,不由得靠墙站了起来。
屈巫道:“你很奇怪,是吧?我唱这首歌是想告诉你,楚国征舒蓼,是天道。楚国是百越很多人向往之地,所以才会有这首歌。当然,这会儿是我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仍用越语。
屈巫把刀放在房中的几案上,先举坛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这才将坛放下,复拿起刀,走到他跟前。扬眉刀出鞘,只见寒光一闪,越人不由得把眼一闭,心想真是一把宝刀,死在这口刀下,纵死无憾。他是真正的武士,爱刀超过一切。
谁知屈巫只是一刀将绑他臂膀的绳子挑断。
屈巫道:“壮士,你我是不打不相识。你的故国现也归属楚国,都是一家人了,希望我与壮士也能像两国一样化敌为友。今天我来不是劝降,只是请你饮酒。饮完,是走是留,随你,本莫敖绝不强求。”
越人睁开眼盯着他,有点半信半疑,身子动了一下,捆绑他的绳子如同死蛇一般掉在了地上。
屈巫晃了晃手中的刀,突然改用楚语问道:“你使刀,这刀如何?”
越人忍不住回答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好刀。”原来他果然会楚语。
屈巫心中暗喜,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赞了一句:“好眼力。”然后开始改用楚语讲道:
“此刀叫孟劳。”他讲起了刀的来历,如数家珍。
“它原是鲁侯僖公的佩刀。当年鲁国执政的公子庆父作乱,弑了两任君主。僖公在公子季友的扶助下即位,便捉拿他。公子庆父逃到了鲁国的邻国莒国。僖公为了让莒国帮助他抓获公子庆父,就承诺送份重礼给莒国。谁知莒国只驱逐了公子庆父,就自认为已兑现了承诺,并派猛士公子羸拿来取礼物。僖公认为莒国并没有践诺,就不愿给,那公子羸拿就率军在城外耀武扬威。僖公就令公子季友率鲁军出城御敌。行前,僖公就把孟劳赐给他。正因为有利刃在手,两军对垒时,公子季友才提出要和公子羸拿单打独斗。那羸拿仗着身强体壮、力大无比,并不把公子季友放在眼里,就同意了公子季友的提议,结果在打斗中疏于防备,被公子季友瞅着机会用孟劳将其杀死。这孟劳免除了生灵涂炭,也保住了僖公的君位,有定鼎之功。其虽长不满尺,但锋利无比,刃无血痕,说是宝刀实不为过矣!”
见越人听得聚精会神,屈巫又道:
“后来这孟劳就到了霸主齐桓公手里。当年齐桓公伐楚,与我祖父屈完定‘召陵之盟’,也是敬佩我祖父,才私下以此刀相送,这才传到我手里。那天我俩厮杀,要不是你的刀不如我的剑,我岂是你的对手?”说着,他把刀插进刀鞘,递给越人道,“宝刀配英雄,本莫敖今天就送给你了。”
越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这个诱惑太大了,他双手在衣上不自觉地抓了几下,抬起又放下几次,才迟疑不决地问道:“给我?我刺杀你,你给我宝刀?你不恨我?”
屈巫道:“各为其主,何恨之有?”
越人这才一把抓过刀,就朝外走,仿佛一个孩子抢拿了同伴的一件宝贝,生怕被再要回去似的。门口的两名负责守卫的家卒见他出走连忙举戈相拦。屈巫头也不回地道:“人各有志,放他走。”
越人走出屋外,眯了一下眼,他被关在屋里好多天了,已习惯了黑暗,这一下子来到阳光下反而不适应。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正是天高任鸟飞的大好时光。他原本因旧主战死,想给旧主报仇,见屈巫乘五马战车昂扬而出,知是楚军高官,这才从城楼上跳下刺杀他,没想到失手被抓。刚开始他也想过自杀殉主,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慢慢改变了想法。这会儿屈巫不仅给他自由,还赠他宝刀,如此慷慨礼遇,就是旧主也不会如此,着实令他惊讶、感动以至于心中折服。他犹犹豫豫地朝大门外走去,见大门角门前除了把门的两个家卒,并无异常。他猛一回头,身后也并没有人跟上。他明白屈巫的确说话算话,是真放他走。既然如此,他还不走了。这样的主子不跟跟谁?他转身返到室内,见屈巫仍背对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就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抱拳执礼道:“越人从此愿追随主公左右,鱼不离水,永为牛马走。”
这单膝跪地、抱拳施礼是越人独有的行礼动作。当时人们的见面礼节主要为揖、长揖、拱、拜。拱手为礼,是为揖;拱手高举,自上而下是为长揖;两手胸前相合是拱;两手胸前合抱,头向前俯,额触双手,是为拜。
“好,起来,我们共饮。”屈巫高兴地搀扶起他道。
两人便在囚室里靠墙席地而坐,如同难兄难弟,就着那坛,你一口我一口,开怀畅饮,直到坛底朝天方休。
自此越人就跟着屈巫。他本无家,现又无国,就把屈府当了家,把屈巫当作主人,赤胆忠心。
更奇的是越人不仅武艺高强,还与生俱来就拥有与动物沟通的本领,再难驯的马到他手里都乖巧听话,就像天马见到弼马温孙悟空一般温驯。府中有一匹叫骅的枣红马一向桀骜不驯,就是屈巫都奈何它不得,但一见越人就如同狗见着主人摇头摆尾服服帖帖,屈巫干脆就赏给了他。那时马没有马鞍,而越人能骑着裸马日行三百里,是个奇人。他驾车,并不都是立在舆中,或跽坐在舆前,而是一屁股歪坐在车辕上,一条腿耷拉在下,但这并不妨碍他得心应手地驾驭,六辔在手,如舞长缨。何为六辔?辔就是缰绳。古代一车四马,马各二辔,本应八辔,但其两边骖马之内辔系于轼前,因此御者只执六辔。这御车本是个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就如同现在的飞行员需专门训练,远非一日之功。而越人天生就会。看他驾车就像是欣赏一门艺术,屈巫不由得引诗点赞他:“执辔如组,两骖如舞。”(手握缰绳如丝带,车旁两马像跳舞。)就是夸他善御。既然如此,屈巫就提拔他当了近身侍卫,也就是由奴隶直接进入了家臣行列,火箭式上升。平常他值守在大堂门口,出门时就当驭手。
驭手在春秋可非同一般,诸侯的驭手是命官,如楚国的就称御士。公卿大夫的驭手也都是士这个级别才能担任,其位置的重要不言而喻。楚庄王七年(公元前607年),郑国讨伐宋国,当时宋国由元帅华元率军迎击。战前,华元特意令宰羊熬汤,以飨士卒。不料在分发羊肉过程中,不知何故,唯独把自己的驭手羊斟给忘了。翌日当两军对垒时,羊斟就直接对华元道:“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左传∙宣公二年》),意思是“昨天分羊肉,你说了算;今天驾战车,我说了算”。这便是成语“各自为政”的出处。说完,羊斟一抖缰绳,直接把战车驶到了郑军中,令华元稀里糊涂当了俘虏。由此可见,屈巫对越人有多么信任。
这会儿越人正御车候在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