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速之客
原来就在屈巫从楚王宫回来之时,一高一低的两个身着深衣、满面风尘的中年男人也随着人流走过楚国都城郢都外的护城河,进了东城门。
东城门是郢都的正门,叫龙门。城门高大敦实,上建重檐歇山顶城楼,立在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上。夕阳映照下远远望去,就像是天宫的南天门一样巍峨壮观。战国时的屈原《哀郢》中有“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之句,道的就是此门。它有三个门道,宽八米的中间驰道仅供楚王和大夫以上权贵车辆进出,旁边两个宽四米的旁道供黎民百姓平时进出,其中左门道为进,右门道为出。由于当时楚国在诸侯国中的强大无敌,龙门只有中门道像城中其他几门一样早晚按时按点地开启关闭,两边旁道日夜洞开,任由人们进出。守卫此城门的门卒盔甲鲜明,相貌英俊。屈族子弟中就有几个被挑来守门。
只见这两个人在左门道口停下向两名执戈并排站立的守门的士卒打听莫敖屈巫的住处。一名士卒遥指了道路。郢都的人都知道,楚国公族屈族聚族而居,全都集中在城东南凤凰山下挨着琵琶湖边一带。此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其中那所最大的府邸就是屈府。
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这里扼要介绍一下郢都的城建。郢都始建于楚武王末期,楚武王暮年曾有两个壮举:一是征随国,最后如愿占有了天下最大的铜矿铜绿山;一是建新都郢。这都是楚国真正崛起的标志性大事。
新都郢地处江汉平原腹地,东接云梦,西扼巫巴,北连中原通衢,南临长江天险,兼有水陆之便,不仅自然条件优越,而且战略地位重要。据《楚史》载,楚文王即位(公元前689年),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迁都,将楚国都城由原丹阳(今河南省淅川县)迁于此。此时经过一个世纪的发展,早已成为南方乃至先秦时期最大的都市。
据对现存遗址的考证,郢都平面略呈长方形。土城垣东西长四千五百米,南北宽三千五百米,高约十米。现已发掘出城门七座,东墙一座,其他三面各有两座,其中北墙东门及南墙西门为水门。
同北方城市明显不同,郢都城内水网极为发达,共有四河一湖。四条河相互贯连,呈“斤”字形状。其中“短撇”为朱河,“长撇”为新桥河,“一横”为龙桥河,“一竖”为松柏河。松柏河连着城东南凤凰山下的琵琶湖。
朱河和新桥河连接南北两座水门,大致将市区分成东西两半。西部的西北部是平民聚集区;西部的中部是商业区,当时称其为蒲胥;西部的西南部是冶炼铸造区和手工作坊区,著名的铜币“蚁鼻钱”就出自这里。东部龙桥河以北是王公贵族的住宅区,四大公族中的斗、成、蒍三族都住在这里;以南就是前面已介绍过的楚王宫。楚王宫虽处在东南城门和东北城门形成的主轴线上,但按楚俗,以东向为最尊,以南向为次尊,因此楚王宫主建筑大都坐西朝东。虽在南北中轴线上开有南北宫门,只有东门叫茅门方,是王宫正门。楚庄王曾制定关于王宫出入管理的规定就叫《茅门之法》。虽然其源于《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可信度并不高。如文中列举世子违法罚其驭手就纯属想当然的道听途说,要知道世子审就住在宫内,即位时才十岁,何来擅闯宫门?不过这足以佐证“茅门”方是王宫正门。正门前有一条大道正对着这两名不速之客进来的东城门。大道以北是兵营、郊尹府和司败府(含监狱),以南是绿柳环绕的琵琶湖,湖东南隅是一处西南东北走向的平缓岗地叫凤凰山。山下西南处就是门卒所说的四大公族中屈族的住地。
屈府倚着山势坐东朝西,大门正对着东南城门通向王宫南门的驰道。厚实的赤色木质大门上装饰着两个大大的青铜门环,造型狰狞,似乎在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和威严。大门平常紧闭,只有主人出门或车辆出入时才开,平常府里人员都是从北边的角门进出。
那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大门前,开始拍打青铜门环。门环在秋阳下熠熠生辉,在他俩的拍打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年轻家卒应声将角门开了一道缝,两人忙抢身上前。矮个道:“我是陈国大夫孔宁,这是大夫仪行父,我们有要事求见莫敖,有劳通报。”家卒老练地扫了他俩一眼,看他们的狼狈样,有些怀疑,但又见其佩的虽已经看不出颜色,可毕竟还是赤芾(蔽膝,是古代遮盖大腿至膝部的服饰。按周朝的礼制,大夫以上才有资格佩赤芾),这才半信半疑地道:“等着,容我禀报。”就啪地又把门关上。
大门里是一个庭院,足有四五亩地大,甚是宽敞。东边正对着前面所说的屈巫所住的望厦。原来房子依地势坐东朝西,就像现在寺庙的大雄宝殿在整个建筑群中最为壮观一样,是整个府中的核心建筑,其他房屋都围绕它依次展开。
院北是马厩、车库等功能性建筑,院南一排是家臣及护卫住处。家卒径直到望厦南厢房门口,恭敬地向里面的一个中年人——家尹守一报告。府中和朝中一样,也有各种家臣,也就是士这个层级。这家尹在府中就相当于朝之令尹,管理除了内宅还有外府里日常的所有事务。这守一和屈巫同龄,但面相较主人苍老,人又总穿着一套缁衣,且寡言少语,就更显老成。自小他就服侍屈巫,俩人也算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守一的父亲本就是老家尹,一向以忠诚可靠、办事稳当著称,素为屈干、屈巫父子俩赏识。前几年一去世,自然屈巫便着守一子承父业,同时也让他在各国多以经商的名义安插亲信,建立情报系统。守一也没辜负屈巫的器重,把府上管理得井井有条,几乎从不令他操心,各种资讯上报也很及时,很让他省心。
大堂门口有一乱发纷披、赤裸着上身,只腰间系着虎皮围裙、插着短刀的年轻武士正两手交叉夹在腋下,斜倚在门框上。他嘴里衔着一根草,见守一过来,才吐出草,拱手施礼。守一且行且还礼,径向大堂里而去,立在书房门口的梳着双髻的应答侍女忙躬身施礼,他也不理会,只侧耳倾听,待屈巫少艾二人说话间歇,这才报告。
屈巫一听,两道剑眉不由得一扬,暗思道:陈国会有何事?难道是那事东窗事发?
这陈国是楚国东北方向的邻国,国虽不大,但属西周开国国君周武王亲封的“以备三恪”的重要异姓诸侯国(“三恪之制”是一种帝王之制。西晋杜预认为,周得天下,封夏、殷二王后,又封舜后,谓之恪,并二王后为三国。其礼转降,示敬而已,故曰“三恪”),向为西周十二大诸侯国之一。国君妫姓,是上古圣君帝舜的后裔。像楚国一样,因担任周文王制造陶器的陶正一职的遏父已过世,周武王便封其子妫满为陈侯,并将长女大姬嫁给他,是为陈胡公。陈胡公也是陈姓和胡姓得姓的始祖。现国君陈灵公,是第十九任国君,已在位十五年。听名字这两人倒是其宠臣,这会儿竟一块到,究竟是何用意?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有大事,先见了再说。想到此,屈巫边起身边对少艾道:“速速更衣。”
少艾连忙放下竹简,跟着他直接从屏风后穿堂而过,到北屋帮他换上朱色深衣,系好腰带,束好冠,又照照青铜镜,这才穿过庭堂出门相迎。
按礼,大国重臣本不必出门亲迎小国大夫,不拒其于门外也就给足了面子,但古人早就说过“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故屈巫还是像往常一样降格出迎。这也是他交接邻国之道,从不以大欺小,以强凌弱。
守一正候在大堂门前,和那个年轻的武士低声说话,见状两人便紧跟其后也快步走下台阶,追随他朝大门而去。
站在大门前的那个报告的家卒一见主人亲迎,早就招呼同伴打开大门。
大门一开,这两人一见迎过来的屈巫,就如同走失的孩子望见亲人,也顾不得满地泥土,也不按寻常礼节,倒地便拜。矮个子口中呼天抢地道:“莫敖救我。”高个子则语无伦次地道:“救我莫敖。”
屈巫伸手一一相搀,道:“两位大夫快快请起,室里说话。”
一行人这才按主左客右的礼数谦让着登阶进到庭堂。本来楚人尚左,尊位理应坐西朝东。可由于房子是坐东朝西,屈巫便礼让两人在南向坐下,自己居中作陪,守一和越人则肃立在其侧。少艾领着奉匜侍女从大屏风后走出,行沃盥之礼。又有侍女用漆盘托着楚式青铜爵,里盛白浆,摆放在来宾几案上。屈巫的白浆则由少艾亲手呈放其案边。前文说过,那时尚未流行饮茶,一般招待客人要么是水,要么就用浆。这浆也就是孟子曾道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中的“浆”,理应是一种豆类的饮品,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功能性饮料。
这两人有如饿狼,也不顾礼数,连连饮了几爵浆后才恢复了常态,这才上下左右逡巡。见少艾正跽坐在屈巫身边,坐姿极其优美,且长相秀丽,不由得被吸引,只管目灼灼似贼盯着不放。
屈巫当作没看见的样子,礼貌地问道:“两位大夫屈尊,不知何事见教?”
孔宁、仪行父一听,这才忙把目光从少艾身上拉回。孔宁抢先道:“家国不幸,乱臣贼子夏徵舒大逆不道,射杀陈侯。”仪行父补充道:“夏徵舒不仅弑君,还自立为君,请上国做主,伸张正义。”
屈巫一听,就明所以。因为先前他曾读过陈国的那首讽刺诗: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兮?匪适株林,从夏南兮!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读时就感到这“从夏南”之“从”字用意精深,一个国君竟然会去追随一个臣子,必有隐情。当即就派人前往陈国一探究竟,原来如此这般,所以便直奔主题道:“陈侯是被弑于夏姬所在株林的吗?”
这似乎一下子戳到了来宾的痛处,两人面面相觑,许久仪行父才支支吾吾地回道:“莫敖明鉴,正是夏姬所在的株林。”
屈巫一看他俩的表情就明白面前的这两个人果真就是诗中所指的“乘驹”者无疑,因为“乘马”者当是陈灵公。当时社会等级森严,只是国君方有资格乘五马大车,故可用“乘马”来代指。而小国大夫多以二马之车代步,才用“驹”来形容。这会儿屈巫看此两驹的落魄样,心中自不免有几分鄙夷,但表面上反而体谅地安慰道:“两位大夫放心,无论何因,以下犯上,弑君篡国都罪不容赦。容我明日奏明君王,为你等做主,替陈侯申冤。两位想必也旅途劳顿,今晚就权在敝府住下,改日再移馆驿。”说罢扭头对守一道,“安排好两位大夫食宿,记住给每人换套深衣。”
“诺,主公。”守一欠身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