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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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艾

从宫中回来,屈巫先到房中换装。

楚人讲究不同场合着不同的衣,引导着春秋的时尚潮流,贵族更是开风气之先。例如上朝,他们要穿朝服(冕服),这是上衣和下裳相连的深衣,相当于我们所说的一体长袍,不过长袍是直裾,而深衣为曲裾,包裹全身,更为深藏不露;另外其边缘会饰以另一色彩布料,使衣服显得更为华贵。由于楚人尚赤,深衣就多为朱色布料,一到朝会之时便红彤彤一片,恍如落霞,甚是壮观。祭祀要着缁衣,这是黑布制成的朝服,饰以白边。家常便服则是丝帛类的衣裳,左襟压右襟,中用丝绦(腰带)系之,穿起来方便舒适。当时衣裳分开,上衣下裳。裳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裤子,而是裙,也可以理解上穿长衫、下着长裙。进屋门时先脱下方头屦。这在春秋叫屦,战国时称履,唐朝以后才称鞋。鞋一般男为方头,女为圆头,布料为葛布,着色为朱。当然这是贵族所穿,平民大都为草鞋或木屐,一进屋就脱,室内光脚,贵族自不会赤露着脚,一般会穿着皮质的袜子。当时都是席地而坐,所不同的是贵族都坐在一块略高的木质的叫榻的地板上(国君所坐的更高,就如同一个木制小高台。如果国君降阶而迎,那是很给面子之举),上覆厚的麻布,我们姑且理解为铺着块地毯,因为中国古代椅子出现当在汉灵帝时期,那已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了。

屈巫所住的房子是一幢深屋檐、大坡面顶的高台建筑。楚地多雨潮湿,夏热冬冷,因此建筑风格同北方明显不同,不仅台基高,而且深出檐,用木柱撑着,这样既防潮,又能遮阳挡雨。此建筑形貌如小型宫殿,台高三丈,夯土筑墙,用红色垩土粉刷,黑板瓦盖顶,饰圆瓦当。正面六根屋檐立柱都为一人抱的圆木,同双扇对开的屋门和窗牖一样漆成当时的流行色朱色,看上去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屋内木板铺地,并以木板为墙,涂以丹砂,相隔成三大开间。正中最大的为庭堂,对着大门摆着一个五丈余宽的楠木屏风,上绘一只彩凤,凤身朝外,侧头而视。凤鸟虽属虚构,但楚人非常崇拜,视为楚国图腾。屏风前摆着主案几,南北各摆着两列附案几,中间空出的场地用于歌舞表演。两侧案几后为过道,北边的过道边摆着青铜编钟,便于府中会客和宴饮之时演奏。跟一般建筑不同的是屏风后开有一门,就像现在寺庙塑像后面的背门,由廊庑与内宅门相通,以方便家人、侍者自此门出入。

内宅则为院中院,里面院落、正房、厢房由抄手游廊曲折相连,自成一格。后园东接凤凰山,北临琵琶湖,花木扶疏,亭台楼榭参差其间。除了王宫后花园,整个郢都无出其右者,一向为人所羡。当初负责郢都筹建的是屈瑕之子,也正是借着这个光,屈族才得以在这里建家。若从风水堪舆角度而言,整个郢都只有这里依山傍水。之所以在楚国历史上唯有屈族如同常春藤四季常青,有山有水,风水上佳,恐怕也是一个原因。凡事有利必有弊,恐怕也由此埋下祸患,引新权贵觊觎,此是后话。

北开间为寝房,里面竹帘纱幔悬挂,屋东南临牖专门隔出了一块地方作为主人日常洗漱之地,就如同现在住宅卫浴设施的干湿分离中的洗漱间。条案上摆放着青铜盥器,如盘、匜、鉴、盉、盆、盦、皿和罐等,其中鉴里盛满清水,也由主人临时作镜子用。居西放着大榻,为其寝处。南开间就是他现在所在的书房,东、南、北三面都是木制架子,分门别类放着书简。西面临窗牖才是榻。榻上摆着一张朱红大案几,周边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青铜器装饰品。屋正中的双耳三足青铜香炉始终燃着香,香气袅袅,似有似无,弥漫室中,沁人心脾。这也是屈巫日常起居和办公的处所。春秋中前期,楚国的国家机器、官僚机构还处在初创期,除了郢都的父母官郊尹(管理郊外的官员)和司败(管执法、监狱的官员)有独立的衙门,环列之尹、门尹,也就是负责郢都、王宫警卫的有军营,其他官员都在家宅内办公,并无职司。只有大夫以上官员方能上朝,参与朝堂议事。

南北开间的房门并非开在墙正中,而是在最东头,隔着大堂相对,也就是人可以不经过大堂就可从屏风后相来往,这样便形成屋中屋的相对私密的空间。像那个大屏风一样,这也是屈巫自己改装的得意之作,他也不无得意。

这会儿屈巫就在侍女簇拥下,取下楚冠,脱下朝服,换了一身淡色丝绸衣裳,这才缓步从屏风后直接走进书房,盘坐在案几前读书。

闲来无事,屈巫喜欢读书。这既是父亲的身教,也与他长期负责楚国的外交事务有关。他需要及时了解各国动向。他手中掌握着或许是当时最大的谍报网,这始建于他祖父屈完,并在他手中完善。除了各处按期传回来的谍报,读书也是当时了解外国不可或缺的主渠道。家中藏书经过他祖孙三代的努力,极为丰富,几乎网罗了天下所有的书籍。当时的文字都记录在竹简或木简上,读书其实就是读简。

虽然多年来楚国一直以荆蛮自居,楚国国王熊渠就曾说过一句气壮山河的名言:“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中原国家也从不承认它是“华夏”,但它本源自华夏,生来就有向往中原文明的内因。屈巫由于常和中原诸侯国打交道,耳濡目染,更加喜欢中原文化。周朝的典籍和一些来自中原的书籍素为他喜爱,可谓手不释卷。这会儿他正在看郑国的书简。

正如两个方外高人所言,当时楚国争霸天下的主要劲敌是晋国(鼎盛期地跨晋、豫、冀、陕,疆域辽阔)。晋国是周朝最早分封的同性(姬姓)诸侯国,原在现在的山西汾水一带,在春秋早期的晋献公时崛起。晋献公假途灭虢,“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黄河中游皆为其所有,使晋国成为与齐、楚、秦并称的强国。后其子晋文公在前文所提的城濮之战中打败楚国,晋国便一跃而成为天下霸主。而郑国正处在晋楚之间,是楚国北方的主要邻国,楚国要洗刷耻辱打败晋国,须先迈过这道坎。当时的形势就是这样:欲霸天下,非攘晋不可;欲攘晋,必先得郑。再者楚国最早的发源地“祝融之墟”就在郑国的国都新郑,重返故地也是屈巫和楚庄王常议的事。虽然楚国自楚文王以来,已屡次对郑用兵,但郑国自恃有西北方向晋国这个强大后援,并不屈服。楚庄王即位后已先后五次对郑国用兵,但都无功而返。鉴于此,这一段时间屈巫一直在对郑国潜心研究,好知己知彼。读到兴处,他会习惯起身右手拿简,左手背在身后,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当一个十七八岁年纪、满头黑发用象牙簪绾着,衣着一身绿色背衣(这是一种直领对襟的女式常服,一般为侍女所穿)的俏丽女子手托漆盘,领着两个抬着一个圆形青铜罍的侍女款款而进,他才反身上榻,盘腿复坐在几案前。

女子将漆盘放在案几上,跽坐在他正对面。这是一个彩绘云兽纹圆漆盘,里装一个考究的小红漆器盒和两个器壁极薄且光滑的白陶小碗。漆器是楚国的国器,其工艺的精湛早已享誉天下。而白陶小碗,是当时世人难得一见商代古物,有如珍宝一般。那女子用一个小木勺从盒中拨出一些叶片到碗里,再用一个青铜水舀从那青铜罍里舀出热水(那时没有开水瓶之类的盛水器皿,热水都得现烧,所以才用青铜罍装),优雅地冲进碗中,绿色枝芽便在水流中盘旋飞舞。

等水平如镜,色彩淡绿,女子双手捧碗奉上。屈巫双手接过,先观汤,闻香,然后仰脖一饮而尽,就像是履行一个极庄严的仪式。

府里上下都知道,每天傍晚这个时候,主人都雷打不动放下一切,饮这来自息地高山上的“南方之嘉木”。不错,他饮的正是茶。茶始于神农,但最早产于巴国,其实就是庸国。征服庸国,屈巫也被当地的茶文化征服,就养成饮茶的习惯。后来发现息地山上产的“嘉木”更好,就开始饮息地之产。但饮茶真正盛行要等到唐朝,在当时只有他这样的贵族世家才有能力享受,开郢都贵族饮茶之风。

这会儿他如饮甘露,然后闭着眼似乎若有所思,又若有陶醉。这时候一般是不能打搅的。

等他将两碗茶饮后沉思完,那个女子才示意身后侍立的两个侍女抬走青铜罍,她自己将饮具收拾好,这才对他莞尔一笑,起身离去。刚走两步,忽见他刚才信手放在一边的竹简,便俯身放下漆盘,伸手拾起,见是一诗,正待放在架上,忽然被诗中的内容吸引,便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这个女子叫少艾,就是十一年前那次屈巫跟楚庄王出征庸国时收留的一个孤女。上庸城破,他驰进城中王宫时,见白雪皑皑中,满目疮痍间,一个穿着蓝色深衣的髫年之女,正跪在一个同样颜色的衣饰华丽的妇人身边抹着泪。她们身后是残垣断壁,还有一块残木在冒着残烟。看见战车隆隆驰来,女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车上的他,紧咬着下嘴唇,小脸早让雪花和泪水染得乌七八糟。

双目对视,不知为何他竟然心中一动,就命停车。正如西汉《淮南子》所说,“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也就是不杀死孩童、不俘虏老年人是那个时代遵守的战争规则。他跳下车走过去弯腰探视妇人,见其已死去多时,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只象牙簪,就取下,袖于袂中,然后把她牵起,一把抱放到车上。他留下几名士卒,嘱咐好生安葬遗体,这才上车扶轼站立,继续前行。

女孩像小狗一样蜷伏在车内的一角,仰着头盯着他,始终紧咬着下嘴唇。他蹲下用手抹拭了一下她的小脸,安慰道:“不用害怕,我再给你找个家。”女孩虽一言不发,但嘴唇微微张开。整个行程中,她都一直蜷伏在车右的一角一动不动。他载着这个战利品回到家中,牵着她的手亲自把她交给夫人。当时他也是新婚宴尔,嘱托道:“也是庸国王族之后,夫人好生养着,别委屈了她。”又将象牙簪交给夫人道:“这是其母遗物。”夫人恭答“诺”,接过象牙簪,接近女孩。夫人本是城中另一世家申家之后,贤惠明达,对屈巫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两人感情相投、琴瑟和谐。

夫人从不把这个小俘虏当作奴隶看待,常带在身边,对待她就像对待女儿,格外的照顾看重。虽然屈巫以后在内宅也时常见她,但每次见到他,她都低着头,不苟言笑,而侍女众多,他事又繁忙,对她也就渐渐淡忘。

三年前(楚庄王十三年,公元前601年)出征舒蓼回来,那天不知为何事烦恼,像他这种身份的人表面上众星捧月,前呼后拥,但内心其实极其孤独,就是再烦也无从说起,无人诉说,大都只能自己消化,就起身独自到后花园里散步。门前守候的应答侍女正想跟着侍候,被他拒绝,这会儿他只想独自呼吸一下自然的气息,以舒烦闷。

正是仲春时节,园子里浓绿浅绿相间,百花齐放,甚是灿烂。他赏花观景,心情顿感为之一爽。顺着弯弯曲曲小径一路信步徐行,忽然听见前面竹林背后传来喧哗声,清脆悦耳,如同泉鸣于涧,甚是动听。他不由得转了过去,发现原来是家中的几个女乐(女奴中从事歌舞的年轻女子)刚练习完,正在空地上玩女儿家的躲猫猫,自是花红柳绿一片春光灿烂。看见主人过来,一个个赶紧低头站立。只有中间一个穿着粉色的齐腰襦裙,脚上棕色圆头屦,长发辫垂腰的女子,因正扮演抓捕的角色,布巾蒙着眼,便没看见他。这会儿大概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以为是躲藏的女伴,就伸着两手,朝他的方向摸了过来。

屈巫停住脚步,她眼看着就摸到了他,这也唤起了他年轻的心,就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一上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欢快地叫着“抓着了、抓着了”,清脆之音宛如莺鸣般动听。然后兴奋地把蒙眼布一攥,一睁眼,不由得脸一红,叫一声“主人”,连忙敛眉低首垂手而立。

屈巫见她绒毛细细的额上、秀发中微微散出的热气和脸上泛起的红晕,不由得被她青春的健康姣美所吸引。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她就是他从庸国带回来放在夫人身边的小女俘。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开心的欢笑和少女羞涩的容颜,不由得心中一热。他怜爱地笑了笑,问道:“抓着什么了?”

她喃喃地道:“主人。”

“抓着主人了。”他哈哈大笑,顿觉心中轻松,烦恼一扫而光。

“长大了。”他摇头感叹着继续朝前面的小湖走去,留下她木木地立在那儿,俩手机械地撕扯着蒙眼布。

用餐时,屈巫见她默默站在夫人案几边侍候,就停爵问夫人她叫什么名字。夫人放下象箸,答道:“如玉。”“如玉,”他念了一下道,“诗云:‘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倒也形象贴切,不过叫来实在拗口,还是叫她少艾吧。”“诺。”夫人欠身答。屈巫又问道:“怎么下午见她和女乐在一起?”夫人解释道:“这孩子天性喜欢乐舞,我也没工夫教她,闲来无事时就让她跟着女乐一块去修习,也好将来舞给夫君看。她们都差不多年龄,喜欢凑在一块。”屈巫饮了一口酒道:“哦,原来如此。”当妻子的看了他一眼,会心地一笑道:“妾早就想让如玉,不,该是少艾,到夫君身边伺候。夫君身边得有个可心的人,这孩子聪明伶俐,又知根知底,牢靠稳当。”

见屈巫沉吟不语,夫人又道:“夫君放心,少艾已长成,可以侍寝。”

屈巫把玩着青铜爵,不置可否。

夫人见状继续道:“明为望日,就是黄道吉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把事办了,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屈巫这才点点头道:“就依夫人。”

两人谈论的对象自始至终低着头站在一边,也看不清她听见这话的表情,只见她两只小手不自觉地将胸前衣襟不停地扯来撕去。翌日晚,沐浴已毕的少艾就被带到夫人房中,头发被夫人亲手盘起绾住。夫人又让侍女从柜中取来一个象牙簪,对她道这是其母遗物,就斜插她发中,完成了她作为一个女子及笄的成人仪式。夫人让人送她到屈巫房中,又像母亲送女儿出嫁一样亲送出门。少艾回首怯怯地回望,嘴里嗫嚅地道“夫人”,不甚惶惶。夫人体谅地扬了扬手安慰她道:“去吧,是女子都有这一天。你是夫君所救,他自会疼爱你。”

多年来屈巫都是自己独住。夫人有身孕后就搬住内宅,生子后仍如此,他只有需要时才会过去。就如同君王一样,当时的大贵族都独寝。当然并不是独宿,家里的女乐常来侍寝。他与别人不同的是,都由夫人统一安排,过来陪睡一晚,一早就走。

这或许也是他夫人的精明之处。屈巫从未纳妾。春秋时期,贵族除了正妻要明媒正娶,如夫人也需破费一点彩礼,作为家庭正式成员。家中所养女乐、封邑中的女子都是女奴,只是一个性工具,并无身份地位。贵族收一个侍女,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并不需要征求她本人及家人的意见,也无须承担什么责任。豳地的诗歌《七月》中就有“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之句,道的就是一个采桑女唯恐被主人抢去的心情。只有生育一儿半女,女奴才有可能升到如夫人的行列,这还需要男女主人认可。

是晚,屈巫房中红烛高悬,床帷低垂。值夜的应答侍女见少艾过来,忙将门打开,待她进去复又关上。少艾低着头,独自期期艾艾地朝榻前移。她见主人已脱衣斜依在榻上,正就着烛光看简,只在下身处搭着小被,便远远停下。见她进来,屈巫放下简,招了招手,笑道:“你不是抓着主人了吗?还不见过主人。”她这才磨磨蹭蹭走到榻边,低头开始脱衣。她把衣裳一件件脱下,最后连绢织的抱腹(内衣,背部袒露)也脱下,在榻角的几案上一一放好,这才迈上床榻,乖乖地在外侧躺下。她还从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赤裸着身子,便有些害羞。她背朝着主人,头发仍绾着,一动也不敢动,但身子不由自主地觳觫。

主人一直默默盯着她。这会儿先把她头上的象牙簪拔出,任凭满头黑发飘散,然后开始温柔地爱抚她。她只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他把她翻过来平躺,她仍害羞地闭着眼,战战兢兢地任他作为。他一看两粒小红葡萄,就轻轻地撕咬,又看小腹平坦,白白净净的,不由……

她尽管不无惶恐,但早就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便坦然承受。他不由分说地进入,在那“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降临时,她不由自主地一把抱住他,仿佛这样才能减轻一些痛苦。她心想我要死啦。

她并没有死去,攒眉咬牙承受一会儿后痛楚就过去了,反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感觉在身体里漫延。

完事后,他疼爱地搂着她,道了一句“是该归家了”,就独自睡去。她虽闭着眼,但迟迟不能入睡。夜是如此的宁静,只有这个男人轻微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她支起身,偷偷地端详着这个“给她家”的男人,见他睡得正香,这才起身下榻小心翼翼地穿衣,走到门前,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拿起枕边的象牙簪,这才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见值更侍女正倚在门框上歪睡,也没声张,而是踏着月色回到内宅夫人房间西边自己的小屋子。她打了盆水,洗了洗,感到清爽了,这才和衣躺下。由于屋子户牖朝南,月光便水一般透过木窗牖照进屋里,照在她的脸上,一切都是那样静谧美好。她一直盯着窗牖外的圆月,看着它静静地行走在天空,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阿妈,想起了阿妈牵着她在后园的绿草地上奔跑时的情景。她摸出象牙簪紧紧握住,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角流下,很久很久她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自己把头发盘起来,插上那支象牙簪,就又悄无声息回到屈巫房里,低头跽坐在榻边。他一醒,她连忙起身伺候他穿衣,一脸平静,就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这还真令屈巫有点儿诧异,心中又多生出了几分怜爱。大概一个男人占有一个女性后都会有此念想,何况她从不恃宠而骄,忘却自己身份和职责。若是侍寝,侍完寝总是等他睡着了就回到内宅自己房中休息,早晨一早再过来。他醒来时总会见她守在榻前。虽然他也交代过有应答侍女值夜,她不用如此辛苦,但她还是我行我素,也就由她去了。由此她成了屈巫没有名分的贴身侍女,日常起居全都由她负责。因为她对夫人总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从不因为同男主人朝夕相处而对其失礼,因此也深得夫人的信任。夫人病重期间,内宅的事都交由她打理;夫人过世后,内宅事务仍由她操持,就如同一个小当家人一样。

屈巫也是自从把她收了后,才发现她生性伶俐,秀外慧中,且贵族生活的习俗她似乎天生就会,服侍他更是尽心,尽管她还不解风情,不热衷于男女之事,但也从不拒绝,就越来越宠爱她。他发现她跟着夫人时,也学会了几个字,闲来无事,也教她一些,她进步很快。当然,毕竟有了男女之实,主仆之间就不像先前那样壁垒森严,私下在他面前她也放开了些,时不时流露出童真的一面,不像先前那般拘谨。这会儿她捧着竹简读诗,美丽的樱桃小嘴轻微地翕动着,就如同彩蝶在花朵上轻舞。这是秦地的《蒹葭》一诗,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何为‘伊人’?主人。”读完了,她才抬头不解地发问。

“‘伊人’呀,就是指歌者所爱慕、怀念和追求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可见而不可求。”屈巫道。他正坐在那里看她读诗,就如同欣赏一幅画。这会儿听她请教,便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起此诗的内涵来。当然,是用当时的话。少艾侧耳倾听,其实并不在听,而是在看,就如同当今的粉丝看着自己心中的偶像。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便爱上这个既是灭国仇人也算是救命恩人的男人,或许她早就爱上了他。跟府中别的女眷、女乐、女仆不同的是,她在这里没有自己的家和亲人。自从她看见他第一眼起,她早就把自个儿视作他的人,从没有过他想,只是大多数时间自己都没意识到罢了。而好为人师,即便屈巫也免不了这个男人的通病,何况他真的喜爱她,在她面前他总感到自己也变得年轻。

两人正聊得尽兴,忽听帘外有一个声音低沉地报道:“主公,陈国大夫孔宁和仪行父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