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归来
从陈国回来,楚军取道北线,顺便又陈师郑国西南边邑栎邑,展示了一下军威。在路上又颠簸了将近一个月,这才于仲春傍晚时分回到了郢都。郢都早就得到楚庄王凯旋的消息,主城门东城门的门道洞开,张灯结彩,官员和民众夹道欢迎,人人欢天喜地,脸上洋溢着快乐,充满自豪。
各贵族宅第的大门也全都大开,家臣家卒奴仆成排成列,立在两边迎接各自主人胜利归来。屈巫的戎车驾马打着响鼻,一直辚辚地驶进院里,停在望厦前的台阶下。
屈巫一眼就看见少艾等一群内眷正齐站在台阶上张望。少艾穿一身粉红背子(婢妾之服),正牵着一个龆年之童,接着听见她一声欢喜的娇呼:“主人回来了。”再接着那个男孩嘴里喊着“阿父”挣开她的手,飞快地从台阶上跑下,迎了上来。
战车停在孩子跟前。越人早递乘石,扶着屈巫下车。屈巫先摸了一下男童的头,高兴地道:“好,几日不见,又长高了。”
这个孩子是他的独子屈狐庸,是他与夫人所生。夫人病逝后,就由少艾带着。儿子一边摇着他的手一边道:“阿父又打大胜仗了。”
“嗯。”屈巫不置可否。他真不知此番征陈是否算胜。
“我也要像阿父一样上阵杀敌。”屈狐庸口气满满地道。
“有志气,是屈家的子孙。执干戈以卫社稷。我们屈族生下来就是武士,都有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义务。来,让为父看看你的本事。”
他解下青铜佩剑,递给儿子。这是一柄剑,刃呈柳叶形,中部起脊,护手呈兽头形,剑柄镶嵌着宝石。儿子立马双手拔出剑,努力舞着,小脸涨得通红。当时每把青铜剑重达四斤,这对一个儿童来说实在过重。看他力不从心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屈巫把剑接过来,插入剑鞘递给迎上来笑吟吟站在一边的少艾,对儿子道:“等再长大些,就没问题了。现在还得先长好身体。”“诺,阿父。”
“去玩吧。”他又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爱怜地道。“嗯。”孩子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跟着越人卸车去了。
屈巫径直穿过大堂,往寝处而去。少艾捧着剑随行其后。
到屋里,少艾先把佩剑挂好,又领着门前的应答侍女替他脱去铠甲。屈巫穿的铠甲是由那次他亲手所猎杀的犀牛皮精心制成。据记载,殷商时期犀牛所能到达的北界,或还在内蒙古乌海一带。春秋时期的北界,则已缩减到了渭南山地、汉水上游、淮河流域直至长江下游。到公元前2世纪的汉代,中原就已经没有犀牛了。主要原因还是因犀牛是一种喜欢温暖气候的动物。从公元前5000年开始,黄河以北气候逐渐变冷,已不适宜犀牛的生存。人为捕杀,为了用其皮制甲,就如同现代人猎杀大象获得象牙。因此,春秋中期犀牛皮已不常见,楚军多数将士的铠甲都改用牛皮制作,但犀甲之称仍沿袭下来。
少艾道:“水已备好,主人。”她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出征归来,总是先洗浴,洗去征尘。
他从屏风背面的后门直接走到内宅的浴室。浴室朝南,中放一个香柏木大澡盆,早就盛满了水,里撒辟芷秋兰,热气腾腾,馨香四溢。他脱光进去半躺水中,只露着头枕着盆边。少艾和几个侍女在旁伺候他洗浴。少艾站立在他对面,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他,时不时伸手试水温,并叫侍女添水保持恒温。热水装在一个叫浴缶的盛水器中。这种鼓腹、短颈、链环耳的器物,是楚国青铜器的特有器型,出土于河南省淅川县下寺,名字就叫鄬子倗浴缶。
前面也提过,自前些年夫人过世后,屈巫一直没有再娶。一来事情多,再者也没有看上眼的,家里内事自然便一直由少艾打理。虽然并没有明确其身份,但府里上下早都把她当如夫人看待。
这会儿屈巫隔着雾蒙蒙的水汽看过去,见她粉面含春,不施脂而白,玉指纤纤,如剥嫩葱,甚是鲜嫩。又见她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就像是眼望亲人似的,屈巫多少有些感动,失去夏姬的郁闷也就减轻了许多,心情顿感好了起来。毕竟在外多日,也感到男性的生理欲望在身上膨胀,就道“还不同浴”?几个侍女掩着嘴笑,识趣地走出屋子,背站在门外。主人要洗鸳鸯浴。她们对这见怪不怪。
少艾忙把外衣脱了,只穿着裸露背部的心衣进到大桶里。他让她骑坐在他身上。这会儿她虽已不像先前那样害羞,但仍不是很放得开。
无意中碰到那昂然之物时,她不由自主地双股乱颤。
他笑谑道:“还颤什么?”
她脸一红道:“奴妾也不知,主人。”
屈巫笑道:“还是大点好,你早就该明白。”说着,便全力挺入……
事后他回到房中就睡着了,可能连日舟车劳顿,适才耕作又过于辛苦,醒来夜已深。少艾正跽坐在榻边等他醒来,嘴角则带着新婚女子惯常见的几分羞赧的笑意。见他醒来,忙侍候他穿衣束发,然后陪他到外面的庭堂里坐下用餐。
烛光下,主案几上早摆满了珍味佳肴。伴奏的乐师女乐早就在前各司其位准备演奏。贵族正食都击钟列鼎而食,所谓钟鸣鼎食之家是也。
屈巫在正中的主位坐下,扫了一下四周,就他自己,问:“庸儿呢?”
少艾道:“早已吃过,睡了,主人。”
“守一、越人呢?”他也常令他俩陪他饮酒。
“家尹本一直等着,见天晚了,先歇了。越人也吃过了。”她迟疑一下答道。
他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女乐、乐师、众侍女答应着,徐徐从两边厢退下。他实在没有心情,就打发了他们。见他们已消失在屏风后,这才又对少艾道:“坐吧,你陪我饮。”她总是这样的乖巧,屈巫不发话,从不越雷池半步。
“诺。”她跪在他对面,从一个椭圆形的青铜兕觥(盛酒之器)里把酒斟进他面前的青铜爵里,又把自己面前的一爵斟满。他们饮的是香茅酒,这是最具楚国传统特色的酒。楚人向周天子进贡、祭祀神灵都用它,品质极佳。
他示意了一下,自饮了一大口。见他饮过,少艾才左手端上爵,右手提起香袂一遮掩,一抿嘴喝下去。那时穿着长袍大袖,都这个姿势饮酒,很是文雅。
屈巫问道:“家里如何?”
“一切都好,主人。”她回答,又迟疑了一下,“就是越人近来有点反常。”
“哦?”这的确出乎意料,便引起屈巫警觉。对身边的人他向来都很注意,这是位高权重人的通病。这次出征陈国主要想没有战事就没有带越人,而是让他在家送屈狐庸上小学并教其习武。按理屈巫回来他应在跟前伺候,竟然不在,但没想到他会有情况。
少艾道:“奴妾也是听家尹所说,又找庖人(厨师)核实过,越人现在常从庖厨拿食物出去。”原来越人生于草莽,习于生食,一直习惯手撕生吞、茹毛饮血,进城到府才改熟食,但即便参加宴饮,仍像原先惯于下手或用刀。当初屈巫曾教他用箸,说箸长七寸六分,代表人之七情六欲,顶方根圆代表天与地,可不能小看用箸,这是人兽之分的大讲究。而越人虽睁着清澈双眸用心聆听,也努力实践,无奈仍旧习难改,屈巫也就由他去了。越人也从不按时按点用餐,饿了就去庖厨抓块现成熟肉狼吞虎咽,果腹了事,向来吃荤不吃素。这从庖厨带食物出府的确不同寻常。见屈巫凝神静听,她又继续道:“奴妾留心观察,发现他常夜不归宿,好像外面另有歇处。”
“哦!”屈巫只眉毛动了一下,“饮酒吧。”
“是,主人。”少艾双手捧着爵陪着他饮,饮完就起身从墙边的青铜鉴缶里添酒再斟。本来鉴是装水,缶是装酒,但楚人把它套在一起,天热了把冰放在鉴里镇缶里的酒,起到保质的作用。到了冬天时,则在鉴中贮存温水,又可起到温酒的妙用,这样就可确保喝到“冬暖夏凉”的酒。少艾见他心情有些沉重,喝得快,一爵又一爵,她知道这酒虽口感醇柔,但后劲大,快饮极易醉,便想让他慢饮,就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主人走后,奴妾新学了一段郑舞,想起舞为主人助兴。”
屈巫道:“好吧。”偌大的堂里,尽管灯烛高悬,明亮如昼,但就他俩,自不免形单影只,起舞想必能活跃一下气氛。
少艾唤进乐师后至席前翩翩起舞。她知道主人雅好歌舞,所以平常练得很上心,舞得煞是袅娜多姿。看着她曼妙的舞姿,醉眼蒙眬之中,仿佛就是一个夏姬在眼前翩翩起舞,还不时向他回头一笑,千娇百媚。他忽然想起看过的那首描绘舞女的陈国诗歌《宛丘》: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也不知这会儿夏姬怎样?是否也如同他这般借酒浇愁?还是在陪着那老家伙……没来由的嫉妒啃咬着屈巫的心,令他胡思乱想,不得片刻安宁。想着想着,酒劲上来了,不由得头一歪,一下子就伏在案几上睡熟了。
黎明时分醒来,屈巫看见自己正赤身躺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素喜裸睡,只有在床榻上他才能彻底放松自我,不再设防。屋角的人形高角灯还微微亮着,更衬得整个房间温暖舒适。少艾和衣趴在床榻边睡熟了,头朝向他。睡梦中脸蛋就像一个孩童,嘴唇还时不时蠕动着,让他爱怜。他不由得又一阵心动……
身为天生的王公贵族,府中有这么多女子,屈巫只要愿意从不会缺少女人,也不稀罕女人,但对少艾他感觉与别的女子不一样,尽管她从不会在床榻上讨好他,只知一味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