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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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株林芳踪

屈巫在大殿门口稳了稳神,这才回到大殿中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装作刚解决完内急才回来的样子。并没有人对屈巫刚才失态追出去太在意,只有楚庄王朝他大有深意地努嘴一笑。那意思似乎是说:伙计,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咱们彼此彼此,哈哈。他们是玩伴,年轻时曾共同地热爱美女。

不过也仅此而已,很快楚庄王和大家的注意力就转到别的事上去。人大都健忘,就像在田野里无意中邂逅一朵鲜艳的花儿一样,看过了、赏完了,也就很少有人再流连忘返。也只有天生的情种或真爱之人才会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屈巫实在没有心情参与众人的谈论,更不愿等着参加庆功宴飨,而往常他总是这种场合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屈巫借口田猎,率军出城。

田猎是那时的时尚和习俗。周礼规定周天子一年至少要狩猎四次,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这也是当初屈巫之所以建议楚庄王用冬狩来摆脱斗椒而不引起他的怀疑的原因所在。一般农人冬季也要狩猎,如《七月》中就有“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之句,意思是:“十一月上山猎貉,猎取狐狸皮毛好,送给贵人做皮袄。十二月猎人会合,继续操练打猎功。打到小猪归自己,猎到大猪献王公。”田猎并非全都是游戏,它既捕捉野生鸟兽,如麋鹿、兔、犀牛、狐、彘等,“充君之庖”,也兼有驱驰车马,弯弓骑射,进行军事训练之目的。自然,这次屈巫并非真的要田猎,而是以此为借口出城不至于引人怀疑。今日一见夏姬,他忽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爱慕之心,这是从未有过的。他压抑不住地想去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株林。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爱屋及乌。

屈巫这次专门带着族中子弟子闫、子荡出征,这两个都是和他共高祖父的至亲,也就是我们所谓五服以内的同辈分子弟中的后起之秀,是他着力培养的对象。其中子闫经他保举现已为郢都东门的大阍(典守城门之官),他打算再向楚庄王保荐子荡为楚军王卒左右“二广”中的右广(楚王亲兵统领),这几乎就是职业军人,因为春秋时采取军政合一之制,并无严格意义上的职业军官。有战事,各级官员都首先要披挂上阵。三军统领也是临时指定,通常并非司马。到战国时才军政分开,例如相国一般就不再挂帅出征,而是由将军领兵作战。子闫已届中年,举止沉稳,但子荡刚及冠而立,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仍需要历练,他才令子荡为御,陪他狩猎株林。

屈族参加此次征战的战车计有五乘。乘是当时军队的一个基本编制单位,由车上三名甲士(中间为驭手,左为射、右为战)、车后七十二名徒卒,再加上相应的后勤车辆与徒役构成。这有些类似于现代战争的步坦协同。按上面所说算来,每乘总人数近百名,屈族参战的族卒就有近五百人。他只带着屈府直接所属的二乘近二百人,朝株林而去。剩下的交由子闫率领同其他楚军一起驻扎在宛丘城中。

株林在宛丘城北二十里处,由一条官道相连。这走近了,才知要穿过一片梨树林。

正是早春天气,天气暖和,梨花便已开得正盛,远远地就望见一片雪白,铺在泛绿的原野上。道路穿梨林而过,走在道上,两边梨花相伴,清香满路。那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丝丝缕缕,令人神清气爽。

出了梨林,就望见有房舍倚卧在一小丘之前,有二十多间。房舍虽草顶泥墙,不甚华丽,但四周林木环绕,甚是清幽,有如世外桃源一般。也就是夏姬这样的绝世美女才配住在这里,屈巫不由得想。房前都是一畦畦苗圃,走近方知种着兰草、芍药,这会儿还没开花。只有绿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在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一行人来到大门前,子荡一勒缰绳停住车,便敏捷地跳下,抢先将乘石放好,礼貌地搀扶屈巫下来。当时的车门都开在舆的正后边,男子乘车要踩乘石,女子则踩几。车门处还有一绳叫绥,供乘者上车时手拉。屈巫对他道:“此地甚是清幽,今晚不妨宿营在此。你率人先到田野狩猎,为兄暂在此休息相等。”

子荡早就摩拳擦掌,一听交由他组织狩猎,更加兴高采烈,连忙答应着跳上车指挥着士卒朝原野开去。屈巫理解地摇头笑笑,人都年轻过,都有那份单纯的激动,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他想起了父亲屈干第一次让他组织狩猎时的情景,也是这样兴奋无比。

屈巫喜欢狩猎,狩猎对他也是家常便饭。先前他经常参加楚庄王组织的秋狝,自己每年也会带着族中子弟去云梦泽冬狩,曾亲手猎获过犀牛、狗熊等大兽猛兽,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和组织者。

冷兵器时代,一次狩猎就犹如一次作战。春秋时期记载的最大一次狩猎活动,是楚穆王九年(公元前617年),楚、宋、郑三国国君在孟诸的田猎。楚大夫申无畏当时为楚国左司马,便负责此次田猎的执法。狩猎时因宋昭公未按规定携带生火工具,尽管其贵至国君,申无畏仍执其驭手而鞭之,可见执法之严如同军令,并不能儿戏。

当时猎杀危险的猎物主要靠弓箭。大多数大型猎物在弓箭射中时,并不会立即死亡,而会负痛奔逃,往往需要猎手顺着血迹进行追赶才能捕获。猎物因失血过多而失去抵抗力,人们追上去再用刀剑杀死。因此,捕猎时必须尽量多人齐射,这不仅仅只是为了提高命中率,也是为了能够让猎物尽快失血,这样才能够在猎物未跑出视线范围内时就晕厥或死亡,免掉追逐之苦。

狩猎作战方式主要是伏击战。先勘察地形,选好伏击点。人分成四队。其中三队人员分别从三个方向敲锣打鼓、打草惊蛇以驱赶动物进入伏击圈。善射者一队携弓箭,进行伏击。动物能闻见人的气息,像彘两里外就闻得见人的气味,埋伏的人不能处在迎风口,得挑背风口设伏。

狩猎也有遭遇战。一次刚到围猎之地,就碰到二十多只彘正一字排开在一块地里拱食。屈巫就指挥人迅速冲上去,一阵齐射,一次就收获了十几只彘。但这种机会很少。虽然那时的动物不像现在这般视人为洪水猛兽,但本能的反应,一有动静,一看人来,就会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三年前的冬天,在云梦泽猎杀犀牛就是一次遭遇战,甚是惊险。他们刚出一丛林,越人就发现一只黄褐色的独角大犀牛正悠闲地在沼泽畔吃草,细小的尾巴还左右摇摆。屈巫立即率人从背风口潜伏过去,到了弓箭射程后,就示意放箭。猎犀牛要射头,只有头是它相对薄弱的环节,它的皮肤似甲胄,很难射透。哪知大犀牛头部虽中多箭,不仅不跑,反而向他们的方向猛冲过来。越人就在屈巫右边,赶紧起身一箭射过去,“嗖”的一声正中它的右眼,但狂怒的犀牛并不逃跑,反而加速朝他冲了上来。越人躲避不及,只好跃起,抓住犀牛的独角。犀牛角向上弯曲,且长在眼睛前,犀牛一甩头就把越人甩向了空中。越人来了个空滚翻,刚落到草地上,犀牛转身就朝他奔去。那巨大的犀牛蹄有千斤重,一旦踏在身上,他必死无疑。

说时迟、那时快,屈巫掂着剑就冲上去。可别想着他去杀犀牛,那犀牛皮糙肉厚,一剑下去就相当于挠痒痒,无济于事,而是一剑刺向其左眼,就如同打蛇打七寸,他想先把它弄瞎再说。犀牛负痛,疯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疯牛,又掉转身子朝屈巫冲过来。虽血流满面,但并不妨碍它直冲过来,用角顶他。其实屈巫有所不知,犀牛眼睛小而近视,一向看不清楚,所以才有“犀牛望月”的成语,但听觉和嗅觉极为灵敏,屈巫躲闪不及,只好顺势朝地一滚,只感到犀牛鼻子呼出的巨大热气扑面而过,他不由得骇出了一身冷汗,总算虎口脱险。犀牛咆哮着,朝周围乱撞,但已伤不着人了。旁边人围着持戈戟朝牛头牛脖牛肛门猛刺,就如同非洲大草原上的一群母狮正在围攻一只落单的野牛,一直到犀牛血流尽而死。

犀牛趴在地上,体型之大,就如同一座黄色的土丘。屈巫走过去,拔出还插在它眼中的血迹斑斑的剑,看着它庞大的躯干,心中全然没有胜利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他朝后退了几步,向它长揖表示尊重。真的勇士都会这样尊重勇敢的对手,尽管它只是一只动物。

据说这是楚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只犀牛,需要十个人用杠子才能抬起。

从此,屈巫猎杀过麋鹿、大彘、野雉,但再也没见过犀牛。

…………

时光过得真快呀,不知不觉已从热血少年进入沉稳的中年。屈巫一边回忆往事感慨万端,一边带着那个出征时便一直在身边伺候的小家卒进到院中。

前院不大,但屋后却别有洞天。那是后园。据明人的《株林野史》记载,有乔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几座。中间有一高轩,朱栏绣幕,甚是阔畅,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回廊,轩后曲房数层,回廊周折,直通内院。园东是马厩,乃是养马之处。园西是空地一片,俱是梨花馥郁缤纷,香气袭人,正一所好花园也。

屈巫巡视一圈,才步进房中。只见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室内早被子重率领的楚军洗劫一空。

他让小家卒着手收拾清理,自己进到夏姬的内室。阳光正从雕花木窗牖透进来,零碎地洒在一个翻倒在地的古琴架上。他过去把琴架扶正,见一把古色古香的琴被扔在一旁,便小心翼翼拾起,放在琴架上。细瞅之下,这才发现琴额磕了一小角,一根弦已断,不由得既疼惜又暗自庆幸。原来这琴梧桐为面、梓木为底,漆膜坚硬而富有光泽,其断纹如梅花,此为梅花断,不历数百年断不至于如此。何况当时流行的琴统为七弦,此为五弦(古制五弦代表金木水火土,后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弦方为七弦琴)。他虽不擅琴,但见多识广,一看便知这是稀有之物,必是夏姬所用,却如此被楚军糟蹋,故甚疼惜。

地上东一片西一片也都是零散的竹简。他一一捡起,逐一翻看,大都是郑国和陈国的诗歌,他读来只感诗香满口,引人入胜。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觉得屋里光线变得昏暗起来,似乎有暗香飘来,忽然他嗅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他一下子想起了,这就是大殿中夏姬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他放下在读的竹简,闻香而行,转到床榻后,发现墙边并列摆着几个小黑陶罐。他拿起一个打开,那种独特的浓香便喷薄而出,在空气中涌动。他贪婪地吸着,仿佛要把它吸进肚里。从路上的梨花和房前种的兰草、芍药,他明白了这种香就是梨花和兰花、芍药提炼混合而成。

这时子荡冲进来,一进门就兴奋地报告道:“族兄真神了!此处人烟稀少,动物众多,狩猎大有斩获,不仅猎有野雉、兔子,还狩有两头大豕(彘)、四只麋鹿。”屈巫把罐轻轻盖上,夸道:“干得不错。记住派人给子闫送一半,令他们也分享战果。”又想起什么似的,对这会儿正站在门口的小家卒道:“把这几个罐子和琴、这些竹简小心收好带回府中。”小家卒“诺”一声,开始收拾。子荡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他不明白屈巫为何会沉溺于这些,在他眼里这都是破烂,而屈巫素来大方,往常所缴获的金银财宝全都赐给跟随的族中子弟,从不私占霸有。看他奇怪的眼神,屈巫笑了,解释道:“可别小看这些,这都是文化,这才是豪门贵族应当关注的东西,钱财之物倒是低档次的。”子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呀,他怎么会明了族兄此时的心思呢。

睹物思人。屈巫知道夏姬并非徒有其表,如同一个花瓶。恰恰相反,她是一个喜欢种花养草的情趣女子,也是一个读书弹琴的知性女子,如此内外兼修、才貌无双的女子竟然在一堆臭男人眼里只成为淫荡的玩物,个个只贪其姿色,也就是所有人要的都是她的肉体,而不在乎她的心灵,这真是对她绝世之美的亵渎。他想,他绝不会这样做。此时此刻,他已拥有了我们后来诗人所说的“世人只爱你青春的容颜,只有我爱你朝圣者的灵魂”之爱情境界。

晚上队伍扎营在园子西边的一片空地上,只有屈巫独宿在后园的轩中。正是月圆之时,月华如水。看着月亮,他脑中不由得浮想起下午在房中看到的那首陈国《月出》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屈巫吟咏着诗,触景生情,更激起了对夏姬的思念。也不知美人现在置身何处,是否也抬头赏月?说不定这会儿正躺在襄老的身下,一念及此,心里不免生出男性的嫉妒带来的疼痛。过了一会儿,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年轻时从没把女人当回事,快到中年,反而多愁善感,思恋起女人来,真是莫名其妙。正在这样自我排遣疏解之时,远处田野上火把闪闪,车轮滚滚,人声喧哗,似乎正朝此而来。出了何事?他正奇怪着,见子荡匆匆跑来报告道:“族兄,各国诸侯求见。”

原来屈巫走后不久,楚庄王采纳子重的建议,宣布陈国为楚国的一个县,并任命子重为陈公,吞并了陈国。

随征的一些小诸侯国一听,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但免不了兔死狐悲,便相约前去找他,因为大家在大殿上都见识了只有他的话楚庄王才听得进去。听子闫说屈巫田猎到了株林,便相约来到株林。他们哀求屈巫劝说楚庄王收回成命,保留陈姓社稷。辕颇老大夫更是声泪俱下地跪求。

屈巫一听,觉得楚庄王这样做实在不妥,这和纳夏姬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把正义之举变成了一己之私。本欲随他们立即返回宛丘找楚庄王,可临上车前又改变了主意。一想到刚拆散楚庄王、子反纳夏姬的事,恐再多说反而无益。他想了想,还是把功劳让给申叔时吧,好在这里离齐国并不远,可连夜写信让子荡送给正在齐国出使的申叔时,让他速回劝说楚庄王。他安慰大家道:“无妨,君王向来英明圣断,也不过一时之念。各位国君和辕颇大夫请先回去安心休息,容屈巫从长计议,定有佳音。”

大家都道:“有劳莫敖。”这才愁绪满怀地离去,株林也才恢复到应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