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蹊田夺牛
就在此时,一辆轺车匆匆驶到了楚王宫东门前。车停下后,申叔时匆匆而下,拍门叩见楚庄王。门尹闻声而出,一看是他,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好心地劝道:“老大夫,刚过卯时,大王此刻正在安寝,能否等到天明再行觐见?这天马上就放亮了。”
“不行,我有十万火急之事面见王上。”申叔时不屈不挠地坚持道。
本来按规定申叔时出使应乘驷马轩车,接到屈巫的信,为了赶时间,他便乘快捷的轺车,日夜兼程,总算楚庄王前脚刚到宫中,他后脚就从齐国国都临淄回来了。
楚庄王这会儿并不曾入睡,仍在寝宫左搂右抱、颠鸾倒凤。出去了好一阵子,宫中几个素来得宠的妃嫔早等得望眼欲穿,岂能轻易放过他?他不得不一一交代,普降甘霖。于是,楚庄王从黄昏时起就有如辛勤的农夫耕耘在良田沃土上,不停地做着“俯卧撑”“活塞”运动,即便是钢浇铁铸也难抵不停的风吹雨打,何况他毕竟还是个血肉之躯,早从不亦乐乎变成了疲于应付。因此,这会儿一听司宫在帷帐外小声报申叔时有要事求见,不仅不恼他打搅,反而如同囚徒获得大赦一般,赶紧搬开那如藤萝绕树般紧紧缠住自己的雪白四肢,只披着内衣赤着脚就朝寝宫门前奔去。“吾王,快去快回,还要……”帐中人呢喃着。“知道了。”他头也不回地答,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人人向往的温柔乡。
申叔时正在寝宫门外垂首而立,见楚庄王出来,便赶紧施拜礼,道:“老臣见过王上”。
“免礼。”由于歪打正着“救驾有功”,楚庄王一见就高兴地问道,“老大夫寅时就来,莫不是急着来向寡人道贺吗?”
申叔时道:“非也。老臣奉命出使齐国,齐新君向老臣问案,老臣不能解,而君命不可违,老臣只好星夜赶回请教王上。”
“哦,这世上还会有令老大夫为难的问题?”楚庄王来了兴趣,道,“可讲于寡人。”
“一个人牵着牛从别人家田里过,牛践踏了一些庄稼,田主是不是就该没收他的牛?”申叔时郑重其事地长揖问道。
“牵着牛,踩坏了人家的庄稼固然不对,但因此而没收他的牛,这处罚也过重了,照价赔偿损失即可。”楚庄王说完又不免疑惑地问道,“这么简单的事还不明白?还用得着星夜向寡人请教?”
“老臣鲁钝,不能解,还是王上英明。”申叔时依旧郑重其事地长揖道。
见他那样,楚庄王不由得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老大夫哪里是请求寡人断案,这是在让寡人把没收的牛再让其主人牵回去。”
“王上实在英明。”申叔时仍一本正经地施拜礼道,“承蒙王上指教,老臣案件已解。老臣这就赶回齐国回复齐侯。王上请安歇,容老臣告退。”
说罢,申叔时缓步退出殿外,疾步返回到车上,又向齐国奔去。轺车在原野上独自朝东疾驰,前方天空已露出了第一缕阳光。新的一天开始了。楚国新的一页也翻开了。
顺便插一句,从申叔时进谏的水准来看,如果历史上真有“一鸣惊人”之事,进谏的当事人最有可能是他,而非《东周列国志》中所说的“大夫申无畏入谒”。前文说过,申无畏性格过于刚烈,并不知权变,难堪此任;更非《史记·楚世家》中言之凿凿的伍举。伍举是楚庄王四世孙楚灵王时的著名大夫,这时最多还处在襁褓之中。司马迁肯定张冠李戴了。这是为天纵伊夫读史纠错之举,望读者明断。
楚庄王远非一介武夫,他极有政治智慧,向来从谏如流,这也是他之所以会成为天下霸主的主要原因之一。申叔时一走,他并未回寝宫满足“还要”,而是立召辕颇,也就是带头降楚的那个原陈国老大夫,灭陈后也一并将他带至楚国。进宫的还有孔宁、仪行父。楚庄王吩咐他们道:“寡人决定召回公子重,尔等可速赴晋迎回公子午,立他为陈国国君,延其宗祀。陈复国后要世世附楚,勿负寡人好生之德。”这些人一大早被突然带至凤殿,不知为何,本惴惴不安,一听原是如此,个个喜极而泣,头磕得如同鸡叨米,直到宫人再三催促,方感激涕零而去。辕颇一行离开郢都前,专门到屈府致谢复国之情。屈巫只传话出来,让他们记住楚王恩德。他们只得在大门前隆重地行了大礼,这才恋恋不舍离去。这新立的国君就是陈成公。成公在位三十年,终其一生都唯楚国马首是瞻。
次日朝会上,众臣仍争先恐后为楚庄王灭陈设县歌功颂德,大殿里溢满一片赞美之声。楚庄王端坐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等众人纷纷表白完了,他这才表情严肃甚至有些严厉地说道:“尔等所言甚是热闹,寡人只有一事不明,请众大夫解释。”看大家目光纷纷朝向他,他才继续道:“一个人牵着牛打别人家田里走过,牛践踏了一些庄稼,该如何处罚?”
大家异口同声道,按价赔偿毁坏的庄稼。
“不错,都深明事理。”楚庄王点点头道,“可田主如果没收这个人的牛作为赔偿呢?”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道:“没收牛?太过分了。”“这是强取豪夺。”“这是欺诈,君子不为。”……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灭陈设县,是在赔偿庄稼,还是在没收牛?”楚庄王追问道。
大家一听,无人再吭声,大殿里一片静寂。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当初就没人劝谏寡人?为何现在就没一人反对在陈国设县?”楚庄王目光犀利地扫视了众人一圈,这才断然道,“寡人已决定将牵来的牛再牵回去,令陈复国。”
这变化也太大了,众人不由得愕然,只有屈巫一人应声离席奏道:“伟哉!君王圣明。但臣以为,君王替天行道,主持公义,诛杀忤逆贼人之壮举也不能不彰。臣建议由陈国每乡迁一户入楚,划域而住,既然陈国为帝舜之苗裔,可名为夏州,以纪念舜德,更记君王牵牛返牛之不世功勋。”
“美哉!”楚庄王转怒为喜,高兴地赞道,“还是子灵深得寡人之意,就由子灵照呈办理。”
楚庄王灭陈又复陈之举,在当时影响极大,受到天下人交口称赞。如西汉《淮南子∙人间训》载:“诸侯闻之,皆朝于楚。”《史记·陈杞世家》载:“孔子读史记至楚复陈,曰:‘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
散朝后,屈巫在众大夫的簇拥下,步出大殿,走下台阶。正待乘车回府,忽见司宫执拂尘、迈着小碎步匆匆忙忙赶上拦住道:“莫敖请留步,君王有召。”
“君王相召,所为何事?”屈巫一边跟着司宫朝回走,一边问道。司宫警觉地扫了一下周边,尽管并无外人,还是声音低得几乎像蚊子哼般说道:“恐为申公。”
司宫当初还是小阍人(太监)时,曾找屈巫营救楚庄王,两人有深厚的患难情谊,所以便实情相告。
患难来自前面提到的人质事件。当时楚庄王的两个老师斗克、王子燮夺权失利,就打起了学生的歪主意。他俩仗剑夜闯楚王宫,某种意义上就如同押送俘虏一般把楚庄王押到车上,挟持着他离开王宫朝城外而去。慌乱之中,楚庄王只得朝正巧在身边的一个小阍人丢了个眼色,小阍人会意地点点头,连夜跑去找到屈巫。屈巫尽起府中家卒追赶,在庐邑和当地大夫戢黎合谋诱杀了斗克、王子燮,这才救得楚庄王脱身。小阍人也因此次特殊表现,被楚庄王任命为近卫之臣的首领司宫。
屈巫“哦”了一声,便随着司宫一直进到宫内后园那个最大的水榭中,见楚庄王已到,竟然一反常态,正颓坐在主案几前沉思不语。
屈巫施拜礼后道:“君王仍面有忧色,何也?”
楚庄王长叹一口气道:“寡人听说,诸侯自择老师的可以称王,自择朋友的可以称霸,自满自足而群臣比不上他的就会亡国。现在凭寡人这样缺才少能之人,在朝商议大事,群臣就没有比得上的,楚国大概要灭亡了吧。寡人为此心忧啊!”
说着,楚庄王一指案几对面说道:“坐吧,子灵。也无外人,就略去君臣之分。唉,满朝之中,也只有你、孙叔,还有申叔时善于进言献策,子重、子反及众大夫都不能为寡人分忧,只会唯唯诺诺,寡人怎能不忧?”
屈巫听罢轻轻一笑,如同恍然大悟般道:“臣还以为君王久别重逢,群英荟萃,雨露均沾,好虎自不免难敌群狼(难满足内宠),是以忧色,原为此呀!”也因他们是自小至大的玩伴,屈巫才会在只有两人之时如此些微放肆,以缓和气氛。果见楚庄王脸色转缓,这才满脸严肃地进道:“臣以为,君王能有此语,实是社稷之福,君王大可不必过于自责。君王本为一代雄主,想我楚国明君贤臣,君臣同心,将士用命,造就霸业,还不是势所必然,指日可待!臣却觉得君王之忧恐不在此,而在于兵不精矣!”
“哦?”楚庄王一听,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得支起身对屈巫道,“还不快快落座,子灵有何教寡人?”
屈巫近前坐下,不慌不忙伸展好衣服后才道:“君王英明,怕是早胸有成竹,岂需臣多言?”他知道两人虽是玩伴,但今非昔比,该适可而止了。
果然楚庄王转移了话题,问他道:“突召你来,确有要事相议。你也知申县对社稷之重要,现虽由寡人代管,但这并非长久之策。寡人想任命新申公与寡人分忧,不知子灵认为国中谁堪大任?”
楚庄王所提的申县北接中原,东连淮夷,乃楚国的北疆门户和挥师北进的桥头堡。作为楚国第一大县,物产丰富,农人众多,也向来为楚国最大的赋税收入和军队来源,其战略和经济地位较之楚国江汉、江淮地区更为重要。正因为如此,楚庄王才会在谁出任申公上颇费思量。
“臣以为申叔时。”屈巫答道。
“哦,为何荐他?”楚庄王不由得问道。
“申叔时老谋深算,又是申地人,甚当。”屈巫道。
楚庄王缓缓摇摇头道:“申叔时老矣,坐而论道尚可,但主政一方、练就精兵欠妥,并非寡人最佳人选。”他朝前挪了挪身子,双肘支在案几上,推心置腹地道:“子灵可知寡人属意何人?”
屈巫装作搜肠刮肚想了好一阵子才道:“臣实不知朝中还有超过申叔时之人。”心里则想,就是知道也不能说。
“哈哈,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楚庄王朝后一仰,开心地大笑道,“寡人再三考虑,只有子灵文武全才,向为国家的股肱,堪比本王之子文。申公非子灵莫属。”
“还是君王知人,独具慧眼。既然君王主意已定,臣唯有遵命。”屈巫赶紧站起施拜礼,严肃地道。屈巫不再推托,他知道这项任命意义重大,不能再在楚庄王面前虚情假意地谦让,那只会令他反感。而内心里他早就认定申公之位的确没有比他更为合适之人。
果然,楚庄王满意地说道:“记住,仅仅治理好地方远远不够。先祖文王当年征申后曾在此打造了一支劲旅‘申之师’,为楚国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如今这支队伍已经老迈,不堪其用。要想打败晋军,报城濮之耻,确立霸业,寡人急需一支全新的‘申之师’冲锋陷阵。寡人这才下定决心,令子灵治申。子灵责任重大。”
“臣一定不负君王重托,练就万人精兵。”屈巫誓言道。
“好,精兵万人,一年为期。还望子灵尽早启程,不负寡人之托。”楚庄王猛一拍案几道。他一高兴不是击掌、拍腿就是拍案几,逮着什么拍什么,虽动作幅度大,但甚是洒脱。
“诺。”屈巫又施拜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