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如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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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追忆

邻居的妈妈又来了

母女间的甜蜜

戳疼了我的心

看着她们有说有笑

不由想起您的音容笑貌

往事历历在目

我却再也听不见您的唠叨

我想要的您总能设法满足

所有好吃的您都说不爱吃

直到结婚生子

我才明白

爱,莫过如此

长大后,我离开了家乡

您想儿的心

随着山路蜿蜒,蹒跚,

忠实的拐杖扶着年迈的您

荒山野岭

被您的小脚踩出了小路

“妈,您有啥心病和扯心的,趁早给我们安顿一下。”大哥两手扶在炕沿上,勾着头,看着母亲问道。

母亲慢慢地睁开眼,喘着粗气,看了一眼大哥,又昏迷过去,双眼紧闭,屋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母亲,守候在她身旁,期待她清醒过来……

母亲病重的前几天,哥托人捎话过来,让我带孩子尽快赶回来。

听到消息,我想一步跨进母亲的房间,心急如焚,领着孩子急奔娘家。

来到母亲身边,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母亲深情地望着我,费力地抬起胳膊,颤抖着的手向我晃了一下,示意让我和孩子靠她身边坐。

母亲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的……娃……来了……”接着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你……你哥姐都……过得好呢,我没有啥扯心的,只有你和斌斌(我三哥的孩子)让我放心不下。你是我手心捧大的,姊妹中数你胆子小,遇了个女婿不争气,三天两头给我娃穿小鞋。斌斌自从他妈走了以后,是我一手抓大的,娃娃离过娘母子,可怜得很,看脸势得很……一想起你们两个心不甘,就算我睡在坟坑里也不得安宁。”母亲断断续续地说。

还没等我开口,趴在母亲身边的大哥,拉着母亲的手,说:“妈,您啥也不要记了,把身体好好缓着,赛妹和斌斌以后由我来照看,我把我的孩子多疼,就把他们两个多疼,您就放心吧!”大哥安慰着母亲。

母亲看到大哥诚心的样子,微微点了一下头。看到病危的母亲还惦记着我,心如刀绞,泪水情不自禁地从眼眶涌出,我扑到母亲的怀里握着她的手,感到撕心裂肺得疼。

第二天,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已没有力气睁开眼,只有心脏在慢慢地跳动。二姐捏着母亲的胳膊把脉,阿訇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睁大眼睛深情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阿訇虔诚地念着讨白(忏悔词),二姐给三姐挤了个眼,三姐立马把我堵在她的身后,她哪能堵得住我呢?我在人群缝隙中凝视着母亲,泪如泉涌。

母亲看不到我,将目光收了回去,吐出一口气,一口长气,那气咝咝咝地从鼻子里往出冒,由疾到缓,阿訇念经的语速也提高了,加快了,顿时,屋里的气氛显得十分紧张、恐惧。母亲合口闭眼,手慢慢地掉在了炕上,胸部也不再起伏。

屋子里一片哭声。

我疯了一样扑到母亲身边,号啕大哭。

狂风呼啸,天色蒙蒙,树枝都被摇断了,风扫净了院里的尘土,卷走了门上的门帘,屋内顿时寒气逼人,空荡无比。不大一会儿,天空中飘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地上房顶成了一片洁白。一种寒冷蔓延了我的周身,渗透了骨髓。

送母亲的那天,院子里站满了人。母亲被抬走的那一刻,哭声响彻了整个村子,姐姐们急疯了,一个个栽倒晕了过去。我像是被钉在那里,愣愣的,不是我不想动,而是动不了。我的腿脚沉重得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大脑瞬间像被掏空了似的成了木头人。

每每想起那极其痛苦的一幕,我依旧浑身战栗不止。

母亲生下七个儿女,我是最小的,俗话说:“天下老的,偏得小的。”在姊妹中,母亲最疼我。有时候我做错了事,母亲都不会责怪我,而是温和地说,以后注意就行了。

母亲过分地偏袒,使我逐渐变得霸道,变得自私,变得无理和娇气。在家里我就是“公主”,哥哥姐姐得看我的脸色行事,他们稍有不慎,我就跑去告诉母亲。所以,哥哥姐姐几乎都不惹我。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农村家庭普遍缺衣少食,可母亲偷偷给我的好吃的从未间断过。我跟大哥大姐的年龄相差很大,我跟他们的孩子几乎同龄,母亲有好吃的不敢公开给我,常常背着其他人塞给我。

夏天,母亲将好吃的藏在仓库隐秘的地方。冬天的时候将好吃的锁在一个小木箱子里,在我不听话的时候,母亲就从箱子里拿出糖果之类的东西哄我。那时,我们常常吃的是粗粮,白面对我们来说,珍贵得很,偶尔打打牙祭。

母亲将饭做熟时,由于家口大,一轮饭舀过去,锅里已所剩无几,只剩下半锅清汤。哥哥和姐姐长大了,人也机灵了,围在锅台旁比赛似的吃饭,捉起筷子,一个劲地往嘴里扒饭,憋得两腮帮鼓鼓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谁先吃完就跑到锅里再舀一碗,由于汤多,勺子搅下去,半天舀不出面条,他们就抓起搭饭的捞笊,将捞笊下到锅里,面条就像被鱼网捞上来的鱼一样,一下子出现在面前,哥哥和姐姐们抢着往各自的碗里拨,为了能多吃一口饭,哥哥和姐姐们争得脸红脖子粗。母亲连忙下炕,给他们均匀地分,他们就眼睁睁地瞅着,担怕母亲给谁多分一点。

那时候家里条件太艰难了,连锅巴也铲着吃了,锅里的饭汤铲得净得跟洗过一样。母亲怕我吃不饱,经常把她碗里的饭给我碗里拨一些,那时候我还小,有时吃不完,我就又学着母亲的样子,往她碗里拨,母亲死活不要,说她饭量小,留着等我饿了再吃,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她已经老了,吃上再也不长骨头不长肉。为了给我证明,母亲还故意打个饱嗝,逗得我咯咯地笑。

那时候我还小,就被母亲这样轻而易举地蒙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虽然那时候很穷,可我的小胳膊、小腿吃得胖乎乎的,圆鼓鼓的,像水萝卜。村子里,亲戚中爱逗小孩的大人们,见了我之后总喜欢抱在怀中亲亲我的脸蛋,咬咬我的胳膊,拍拍我的屁股。还有的将我抱起来举过头顶,美美地转上几圈子,乐得我呵呵直笑。母亲怕别人把我咬疼,也怕把我举高吓着,用乞求的口气说:“轻一点,轻一点。小心给我咬疼了着,别再转了,把我娃转晕了……”

“放心吧,防着呢!”他们给母亲回答。

那时候年幼无知,现在回想起来,心里感到暖暖的。

由于家口大,那时生活极为拮据。母亲每天都早起晚睡地操持着我们这穷家。早晨我起床时,屋子里已被母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麦黄六月也是如此。盆盆罐罐、锅台、柜子都被擦得锃亮,能照出我的影子来。灶台边上还给我留着一个小白馒头,一杯凉开水。一口黑幽幽的大水缸被母亲担得满满的,蒸熟的糜面碗坨装在篮子里,悬挂在房顶的铁钩上,我们饿了随时取出一个来充饥。晚上,当我一觉睡醒时,母亲还坐在炕沿边,勾着头,一针一线地在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纳鞋底、搓麻绳……眼睛被熬得红肿,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她不停地举起手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泪,抹过又继续捉起针刺啦刺啦地纳起鞋底子。

记得有一年,父亲得了重病,久卧在床。家里的重担一下子都落在了母亲的肩上,尤其是紧张的经济来源。母亲被迫无奈,背着父亲和我们去医院偷偷卖血,补贴家用。这样的事一年中有好几回,母亲每次回来,都给我喜欢吃的面包和洋糖(水果糖),那又软又酥的面包,被我几口就吃完了,然后从我的小兜兜里掏出一颗洋糖,把纸一剥,塞到嘴里咬地咯噔咯噔地响。母亲看到我吃得香甜可口,俯下身子,笑着在我的脸上很响地亲一口。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卖血是啥概念!现在回想起来,万箭穿心,我那不是在吃零食,是在吸母亲的血!

母亲不识字,但她支持我们读书。记得在我上中学那年,村子里的女孩子不断辍学。可是母亲依然将我送到了学校,我们家走学校要经过一个很大很深很恐怖的沟渠。母亲每天送我去上学,把我一直送到学校门口才返回去。夏天天晴的时候我还算勤快,一到下雨和冬天就让我头疼。下雨河水涨了,淤泥多,我胆子小,怕跌倒河里,不敢过河,母亲牵着我的手过河,同龄人看见笑话我。冬天的时候,天又黑又冷,我常常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感觉瞌睡比肉都香。母亲伏到枕头跟前,连着叫了好几遍,我嗯一声又睡着了。母亲就俯下身子,在我的头上摸摸,在鼻尖上掐一下,喜眉笑脸地说,把瞌睡虫挤挤就瞌睡得慢了,小懒虫啊,快起来,不然就迟到了。

终于被母亲弄醒了,我拼命地揉着惺忪的眼睛,穿上衣服,磨磨蹭蹭地从炕上下来,不住张嘴打哈欠。

“洗脸水我掺好了,快过去洗洗,就清醒了。”母亲转过脸对我说。

“嗯呢。”我应着母亲。

“馍馍已烙好了,快趁热吃点,走在路上暖和。”母亲一个劲地催我。

“来了,来了。”我像只蹦跳的兔子,跃到了母亲的面前。母亲看到我作怪的样子,欣慰地笑了,我也笑了。

之后,母亲打着电筒为我照亮通往学校的路。母亲手中的电筒一闪一闪地晃着,刺骨的寒风钻进我的袖口,冷飕飕的,冻得我直打战。可我从来都没想过母亲冷不冷,累不累。

我结婚了,母亲对我的爱还一如既往。平时,母亲把哥哥姐姐买给她的好吃的存起来,锁在柜里。每次我回娘家时,母亲悄悄地拿出来塞给我吃。看到哥哥姐姐不在时,母亲问我:“你有钱花吗?如果没有,我这里有你哥姐给的零花钱,你先拿上花去。别为难自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有呢,您就留着自个花吧。哥姐日子过得好,我想给,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在家拉扯娃娃,不得出去。哪来的钱呢?给你,拿上花去。”母亲将钱往我手里塞。我将钱往母亲手里推。

“我真不要,你快装上吧!”

“就算我借你的,等你日子过好了再还给我。”母亲笑着将钱塞进我的衣兜。

婆家与娘家只隔着一座山,有时候家里忙,长时间不能去看望母亲,母亲等不及了,就拄着拐杖从山梁上步行,撵到我家看我。

由于从小被母亲溺爱,我刚结婚的那几年,家务活不太会干。不会用簸箕簸粮食,不会用筛子筛粮食,不会用箩箩粮食……母亲每次来我家,给我簸干净麦子,收拾净胡麻,帮我磨好一两个月的面,榨一壶清油,准备好这些,她才肯放心地回去。

母亲不仅关爱亲人,而且乐善好施。她从来都不和别人吵架,对待邻里乡亲,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

每当闲余之际,母亲的屋子里就坐满了串门的乡里乡亲,她们说着笑着,快乐无比。

母亲没有文化,但十分通情达理。记得二哥一次将一位要好的同学带到我家,怕母亲责怪他。就将母亲悄悄地叫到背地里,笑哈哈地说:“我同学学习很好,只是家离学校太远了,常常吃不上饭,中午啃干馍馍,我怕这样下去他身体吃不消,就引到咱家来了。”母亲说,只是多一双筷子一个碗的事情,如果他不嫌弃咱家的饭,来吃就行。

二哥见母亲这么说,高兴得拍手叫好!

从此以后,二哥的同学就常常来我家,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起初,他有点拘谨,吃饭时,由二哥给他舀。后来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方多了,饿了自己就进厨房找吃的。这样一待便是三年。

三年以后,二哥的同学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临走时,买了一大包好吃的,带着他的父母来看望母亲,母亲笑得乐开了花。此后,逢年过节,二哥的同学都要带着厚重的礼物来看望母亲。母亲去世不久,二哥的那位同学又来了,当得知乐善好施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他一进门就双膝跪地,失声痛哭。

母亲过世以后,不久,哥哥姐姐们悲痛的心渐渐趋平静。由于我年龄最小,加之从小母亲的宠爱,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整天沉浸在无边的悲痛中,一直难以从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

由于过度悲伤,我住进了医院。躺在医院里的那段日子,亲人好友纷纷来看我,尤其是老父亲,每天都陪在我身边,饱经风霜的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希望我尽快好起来。女儿也趴在我的床头哭个不停。

看到父亲跟女儿伤心的样子,我突然明白,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的父亲又将失去一位亲人,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何等的痛苦?女儿岂不是又要走我的老路?想到这里,我身上涌起一股强流,猛然从床上爬起来,一把将女儿紧紧拥在怀里。父亲看见我抱起了女儿,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