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如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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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口口情

“老四,那枚口口还在吗?”二姐笑眯眯地问我。

“在呢!怎么啦?”

“能不能给我?反正你又不会弹。”二姐说。

“那不行,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念想,谁也不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往后别在打口口的主意。”我有点不高兴地说。二姐一提起口口,那枚尘封已久的口口,就会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口口”也叫口弦,是一种含在嘴唇吹奏的乐器,是用竹子削制而成的。竹子制作口口时,先将竹片削成约十厘米长的条状竹片,再削成鞋刷子的形状,一头大一头小,接着慢慢地挖取中间的部分,留一舌簧,舌簧削成针的形状,然后精心地打磨,剔掉粗糙的地方。这样,一枚精致的口口就做成了。为了使口口的外观更加美观耀眼,还特意把五颜六色的花线搭配在一起,一头束住,将另一头的线头拉直剪齐,拴在口口两端。系上穗子的口口就像打扮成的姑娘,一下子变得漂亮了。紧接着用一根牢固的线,将各种各样大小不同颜色的珠子或麻钱(铜钱)依次串在一起,系在口口的左右两端。这样一打扮,口口不但声音优美动听,而且显得更加精巧玲珑。

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有一枚口口陪伴着她。有空的时候,就拿起她心爱的口口来,用左手捏住口口的左端,把口口轻轻地噙在嘴唇间,然后用右手将口口右端拴着的线头缠在中指和无名指向外轻轻地拉,口口就发出美妙的响声,咚——咚咚——并随着母亲的口形交换和气流的强弱而变化,细细听来悠扬而动听。

母亲生活的那个年代,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之类的电器还没有普及。空闲时的解闷的就是这枚竹子制作的口口,它消缒了母亲的苦楚和心酸,是母亲的心爱之物。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人,她十二岁时,父母双亡,十三岁时就嫁给我父亲当了童养媳。十三岁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正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光。可母亲在十三岁时,已挑起了生活的担子。鸡叫三遍时,母亲就起来开始洗大净,那时候,根本没有炉子,母亲在厨房的大锅里,倒上一大桶水,用柴火烧热,舀在桶里,双手提到水窖(洗澡间),灌进汤瓶里倒着洗。当洗大净的圈套(讲究)洗完时,人就冻成了一块“冰激凌”,头发冻成了冰凌块粘在一起,梳子梳下去,冰渣子乱溅,如飘落的雪花。母亲被冻得手青脸红,直打哆嗦,将两手捧住捂在嘴上呵气,或将手伸进被窝暖暖,以此软作冻得僵硬的手臂,觉得身体有温度了,就立马下炕干活。

天麻麻亮时,和母亲同龄的大姑还在炕上熟睡,母亲却要早早起来去沟里担水。全村人就吃一眼泉水,泉眼箍得很小,只容马勺(水瓢)出进。如果起来的迟了,就要跪倒在地上舀水,舀一勺就要给泉眼磕一次头。担上水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不敢走得太快,因为脚底下就是悬崖。道路就像鸡肠子,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稍不注意就会掉进沟底。那条蜿蜒起伏的山间小路实在很难走!

奶奶个子大,因此锅台盘(修)得老高。母亲年纪小,做饭时够不着锅台,就在脚下踩个小板凳做饭洗锅。有一天,母亲站在板凳上往电壶(暖瓶)里灌水,一不小心,开水溅到手上,烫了个大泡。还有一次,母亲踩着板凳,手拿着抹布去擦架板上的灰尘。准备将洗干净的碗垒在上面。可由于她个头太小,站在板凳上不得力,不料,身子一斜,踩空了板凳,一个碗被摔碎了,碗渣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母亲怕奶奶发现责怪她,顾不上疼痛,将自己棉袄里的棉花撕了指头蛋大的一点,立即用火柴点着,将灰烬敷在伤口上包扎好,又连忙收拾锅台上的惨状。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没碗,一直等大家吃完她才吃。

在这个大家庭里,母亲不仅要伺候老的,还要伺候小的。有时候,饭菜做不好,不但婆婆指责她,连小叔小姑也找她的麻烦。每次饭做好时,她就先端给家里人吃,等大家吃完了,她才去吃。饭做的好的一天,家人有食欲,饭就被吃光了,她就吃点馍馍。有时做的饭少了,大家没吃饱,她就再做一遍。如果饭不好吃,东嫌西嫌的,剩下的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第一顿吃不完,第二顿接着吃。因此,做饭时,就千思万虑,尽量将饭做好,让大家吃得开心。好事多磨,时间长了,母亲的厨艺成了村里最好的,四乡八邻都知道她是巧媳妇。

农忙时节,黎明之际母亲就起床了,她要准备做一大锅倒锅馍馍,之后自己就去磨坊磨面。百忙之中,母亲还要跟着奶奶去挣工分,那么小的一点人竟然干着和大人一样重的活。

村里有些人看到母亲陪着奶奶早出晚归的情景,就站在一起念叨:“唉!这娃娃命太苦了,一双父母全没了,这么小就给人家当童养媳,看着让人恓惶。”一个说。

“唉!人心难打颠倒,各娘肉各娘疼,老鼠下的猫不疼。”另一个说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看到奶奶过来了,大家就立马静悄悄的。有一个胆大的对奶奶说:“你老牛阁,挺会给人当婆婆的哟,那么大的一点人,你咋忍心呢?你的姑娘还当耍娃娃呢。”

奶奶听后很气愤:“看你管的宽嘛!我的媳妇子怎么使唤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有人为母亲的事和奶奶争吵不休。也有些人借此看笑话。奶奶被指责了一顿,也起作用了。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对母亲很关照。

那时候,母亲年纪小瞌睡重,一次在烙馍馍时,竟然在灶火门前睡着了,要不是奶奶及时发现,也许母亲早就没命了。据说她的衣服被火星子烧了几个洞,身上留下了当年被火烧的疤痕。

母亲给我们讲这些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哭了。之后,拿起她的宝贝口口,轻轻地贴在嘴唇,慢慢地弹起来。口口的声音一亮一暗,听起来凄惶、苍凉,我清楚地看到母亲混沌的眼角挂着委屈的泪水。

自我记事起,大哥、大姐、二姐、三姐已成家了。家里只剩父母、我和二哥、三哥五口人。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了。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母亲啥时候起的床。当我醒来时,摸摸身边的母亲,只有枕头和被子陪着我,不见母亲的身影。屋里仍然黑乎乎的,我有点害怕,期待天尽快亮起来。有时候,事与愿违,我越急天越不亮,我只能将被子拉上来,蒙头装睡。

有一次,我听到母亲窸窸窣窣穿衣服,睁开眼睛。漆黑一团啥也看不到,我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你咋这么早醒来了,是不是要上厕所?”母亲问我。

“天还没亮,你去哪里?”我问母亲。

“我撒粪去。”母亲说。

我也要去,我缠着母亲不丢手。

“外面野狐精单吃娃娃。”母亲吓唬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总会泪流满面。

母亲去街道时,一般不领我,因为我太小了,不懂事。我以为大人有好多好多钱,在街上看见什么就要什么。记得有一次,我抱住母亲的腿,缠着她带我去逛街。在街道里,母亲给我买来了麻花和糖。我看见街道上摆的各种各样的凉鞋,就松开母亲的手,来到鞋前,将一双红色的凉鞋抱在怀里不放,买鞋的人看见我的举止,乐得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

母亲看到了,跑过来,将我怀里的鞋拿回去,还给了卖鞋的人。那时,年幼无知,加之我太爱那双鞋了,为了那双鞋,我就睡在地上滚,哭闹着硬要那双鞋。母亲无奈,只好如我所愿。从那以后,母亲去街道时再也不领我,我每每跟她时,她就说,回来时给我买个“耽搁娃哄信子”(哄小孩子的话)。我认为“耽搁娃哄信子”是个好吃的食物或者是好衣服,好久都没见母亲买来!我一旦问起,母亲会说,背集街上没人,或者说那个卖“耽搁娃哄信子”的人没有来。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才知道“耽搁娃哄信子”是什么意思了。

农闲之余,左邻右舍就来到了母亲的屋里,有的让母亲给她剪鞋样,有的让母亲在白布上给她画花,还有的让母亲给她的孩子裁剪衣服……此刻,母亲的屋里很热闹,被窝里坐的,炕沿上担的,地上站的,把母亲当宝一样的围着。母亲和她们聊家常,说着笑着,手里却不停地为她们忙乎着。忙乎累了,她们就拿起各自的口口,你看着我,我瞅着你,盯着对方,相互对弹,既像是对歌比赛,又像是互相谈心。欢声笑语弥漫了整个屋里,从窗口和门缝里传播出去,飘得很远,大门外头都能听得见她们的欢声笑语。

尤其是冬天,不再忙农活,家里串门子的人络绎不绝,搁一会儿就有人在大门前喊:“有人吗?出来堵狗来。”邻居田阿姨斜着脑袋,手里拿着根干树枝在墙头上一个劲地喊。

“快给你阿姨堵狗去。”母亲在指使我。

“咋不叫我哥去,老是差(指使)我!”我狠狠地翻了母亲一眼,噘着嘴说。

“你哥不在这啊,这个女子被我惯坏了,懒得很。”母亲对其他几个阿姨说。

“我们几个老是往你家跑,孩子都厌烦了。”她们中的一个说。

“没有的事,孩子嘛,瓜着呢,跟她计较啥?”母亲给她们解释,随后扔下手里的针线活,跨着大步,出去迎田阿姨了。

本来厨房里的炕不太大,被她们坐得满满的,挤得我都没处坐,母亲将我赶到父亲的屋里。厨房里好像成了她们娱乐的公共场所。

口口的音调柔美深幽,节奏多变,它的音调随着弹奏人的心情而变化多端。那时候我还小,听着母亲弹奏的口口,我欢呼雀跃,三蹦两跳,就像撒欢的小牛犊,来回在母亲的眼前绕。母亲见我得意忘形的样子,笑出了一脸的花纹,我便撒欢地让她再弹给我听。于是母亲又眉开眼笑地为我伴奏,手来回弹拨着,此时的口口声如泉水叮咚。

母亲每次受了委屈,眼泪就会刷刷地从脸颊上滑下来。口口的声音压抑沉郁,如怨如诉,如同秋雨绵绵不绝。这时,我也眼泪巴巴地依偎在母亲的身旁,用我那脏兮兮的小手帮她擦干眼泪。母亲见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边哭边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受这些窝囊气了。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只是用我的双手把她的脖子勾得紧紧地。

如今,物是人非,这枚失去了光彩的口口还在,平静地躺在我的影集里,可是我的母亲离开人世间已经十多年了。每当我看见它,我的眼前满是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有那如泣如诉的年岁,如歌似火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