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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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轮休日,吴仕岚总算得以从两桩案子中抽身出来。那起诡异的血字杀人案且不提,光说在宁城中学操场发现的无名尸就够他受的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人口流动性太大,户籍政策也不如今天完善,通过统计和群众线索得到的匹配失踪人口竟然多达一百余个。

但不能不查,尸体被埋在学校操场,怎么看都像是凶杀案。而最令人好奇的是凶手埋尸的手段,学校是公众场所,将尸体在这里埋下而不惊动任何人,他是如何做到的?他为什么要将尸体埋在广玉兰的根须里,这充满仪式感的做法象征着什么?

吴仕岚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和鸡蛋,桌上放着昨天从卤食店买的猪舌,再煮上一碗方便面,好歹也算顿饭。他刚打开燃气灶,客厅里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显示着“表叔”。他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今天约了人。

王鹏大他十岁,是父亲的远房表弟,在宁城经营着一家土建公司。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半年前,吴仕岚参与家族祠堂祭祖,在仪式后的宴席上认识了这位表叔。两人一见如故,把三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成了忘年交。

那之后,吴仕岚便和王鹏有了来往。王鹏虽然身家亿万,却是个难得的儒商,一本大学毕业,身上没有令人生厌的暴发户气质。他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经文典故信手拈来。吴仕岚放下电话时忽然想到,如果将血字的事情告诉对方,或许能得到一些有用的建议。

吴仕岚和王鹏约见的地点在一家主打“禅意”元素的茶楼,他将喘着粗气的伊兰特停在王鹏的G500旁边,垂涎三尺地摸了摸邻车光洁的漆面,径直往楼上走去。服务员说,王总在“明镜”包厢等他。

包厢的设计对应着它的名字,两扇巨大的落地铜镜取代了墙面,吴仕岚在王鹏对面的树根凳上坐下,看着自己在两面镜子里投出的千百倒影,感觉有些不自在。王鹏边替他斟茶边说:“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见自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多照照镜子,说不定心境也会明朗一些。”

王鹏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保养得极好,与二十六岁的吴仕岚像是同龄人。

“我可不像你,没那么高觉悟。”吴仕岚用食指在桌上叩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是一万元一斤的金骏眉,他尝不出滋味,只觉得越喝越渴。

“陶冶情操也是好的……”话说到一半,王鹏忽然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没事,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王鹏笑道,“具体内容可以不用告诉我,我可不想你犯错误。”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吴仕岚说,“‘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这句话能不能让你想起什么?”

王鹏眯起眼睛思索一阵。“是北岛的诗。”

“北岛?诗?”

“《献给遇罗克》中的,‘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

这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吴仕岚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把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说完以后,他殷切地望着王鹏问:“你想到了什么?我正愁呢。”

“你以为我是福尔摩斯啊?我知道的也仅限于这首诗而已。从内容上来看,你这个案子也很难和这首诗的主旨产生什么联系,这首诗表述的东西太宏观了。”王鹏说,“不过,倒是有另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什么?”

“你忘了,我也是宁城中学毕业的。你说的这个欧阳辉,恰好是我初中同学。”

“这么巧?”

“没太多交集就是了,”王鹏唏嘘道,“没想到啊,十八年不见,他竟然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他乡……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还能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瘦瘦高高的,打篮球很厉害。”王鹏话锋一转,“说到诗,我想起一件事情,不知道和这个案子有没有关联。”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什么都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吴仕岚拿出笔记本,将“献给遇罗克”几个字写在纸上,他不能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二十年前,宁城中学开始搞教学改革,成立了很多兴趣小组,欧阳辉参与了一个叫作‘朝露诗社’的社团。他们肯定是讲过北岛的,他是那年头声名最盛的诗人之一。”

二十年前的诗歌社团、似曾相识的北岛的诗……吴仕岚皱眉思索着,隐约感觉这些事情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一条模糊的线躺在被案情遮掩的深水区,只要提起它,就能看见一切。

不管怎么样,原本如同无根浮木的案情第一次出现了可能的转机,他追问道:“这个社团中有几个成员,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欧阳辉、白霜……这是个女孩,长得很好看。”王鹏叹了口气,“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果然漂亮的初中女生才能让人印象深刻啊。”吴仕岚嘟囔道,“对了,社团一般都有指导老师吧,我上学时是这样的。”

“有。”王鹏提起茶杯,宽松的夹克袖子挡住了他的表情,“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叫王江风。”

如果能找到这个王江风的话,说不定他能告诉我些什么。吴仕岚想,无论什么也好。

“找不到了。”王鹏转过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为什么?”

“你应该可以在过去的案件卷宗里找到这个人,他应该还在被通缉中。十八年前,他犯了罪。”

“你的语文老师是个通缉犯?”吴仕岚有些蒙了。

“中考后的暑假,我在农村的家里听说了这件事情。”王鹏的语调低沉,“宁城中学是初高中联合办学,所以初中时成立的社团,并不会在升高中以后废止。那年的暑假,依然有一些兴趣小组在学校里活动,其中就包括朝露诗社。

“据说,那是在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朝露诗社的成员白霜被王江风留下来单独指导,就在活动教室中,王江风强奸了她。王江风原以为,白霜只是个孩子,简单威胁几句,她就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周后,白霜将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当时有个说法,据说白霜并没有拿出实质性的证据,所以王江风在看守所里关了一阵,就被暂时放了回去。也许是知道自己逃不过警方的调查,不久后,他就从宁城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吴仕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受害人是个未成年人,没有保留证据的观念,而且在事发一周以后才报案,精斑之类的关键证据很可能早已消失。

“王江风潜逃后不久,警方终于得到了关键证据。原来,在王江风强奸白霜的那个夜晚,朝露诗社的其他几个男孩并没有回家,他们躲在教室外的墙根下,目睹了整个过程,出于害怕,他们当时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而王江风既已潜逃,他们也不必担心老师的报复了。”

“所以,这条唯一的线索也断了。”吴仕岚苦笑道,“没想到这个学校的故事还挺多。”

“而且这事还没完。在王江风的罪行被敲定以后,通过几个男孩的证词,另一名嫌疑人也被逮捕了。”

“他还有共犯?”

“是同年级的另一位老师,那天晚上,他也参与了强奸。这个人倒是活着,他被判了二十六年,现在应该还在宁城监狱吧。”

“这就有点奇怪了。”吴仕岚说,“白霜在一开始指认的嫌疑人只有王江风一人,另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呢?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豁出去了,为什么只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另一位老师是年级的教导主任,也许是迫于他的淫威,不敢将他供出来也不一定。另一方面,据说他只是从犯,做得没有王江风那么过分。”

“就算用这个理由去解释,也很难让人觉得正常啊。”吴仕岚咬着笔帽。既然从犯被定罪了,那说明白霜也出面指认了对方,而他被逮捕的理由却是几个男孩的举报。事件的每个环节拆开看都合情合理,但合在一起,就像一台咔咔作响的机械,不知是哪只齿轮出了问题,让整体运转不畅。

十八年前的强奸案引起了吴仕岚的好奇,虽然王江风早已失踪,而这个叫叶晟的人还在狱中。他忽然想起那位狱警朋友,或许应该咨询一下他的意见。

“好了,王江风的故事到此为止。难得讲这些过去的事情,搞得我都有些伤感了。”似乎是为了将怀旧的扭捏一笔带过,王鹏哈哈大笑。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王江风……他是怎样的人呢?”

“他啊,”王鹏眯起眼睛,看着茶几上的石蟾,它因茶水的浸润而油光发亮。“就像你听到的,一个通缉犯,强奸学生的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