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张擎在位于别墅区的家中醒来,后脑处似乎有根筋堵上了,揪得脑子生疼。这是宿醉的后遗症。他走到落地窗前,室外是被绿植环绕的庭院,一座孤零零的遮阳棚立在院子中间,显得有些落寞。
这套净面积五百平方米的别墅是他五年前买下的,那时他还和妻子在一起,张健还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妻子为他学做中国菜,他们在遮阳棚下共进午餐,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他胡乱洗了把脸,喝了几口凉水,总算精神了一些。儿子还在医院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下那么重的手,明明只是个孩子。经过这件事以后,他和儿子的关系想必又会疏远一些。
在车库里随手取了一把钥匙,他坐上一辆墨绿色的揽胜。他忽然想起,这是儿子最喜欢的车。要不就当作礼物,把这辆车送给儿子吧?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转而他自嘲地想,自己果然是个失败的父亲。正因为他没有底线的惯纵,儿子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从小区出来,过了市中心的繁华路段,路边的高楼大厦渐渐变得稀疏,行人却多了起来。驶入玉石市场,嘈杂的叫卖和还价声协同共奏,张擎拍打着喇叭驱赶堵在过道上的行人,回想着十年前的事。
那时,他刚从泰国迁居至仰光,为了寻找合适的投资项目,他奔波于缅甸各地,自然也包括这座缅甸最大的玉石市场。这里出售的一般都是翡翠原石,买家购买原石后,在现场开皮,能不能开出翡翠全靠运气和眼力,所以也叫赌石。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当时对翡翠一知半解,只好在市场中到处闲逛。走到市场一处偏僻的角落时,他忽然发现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约有足球大小,在顶上开了一层天窗,里面的玉肉透着翡绿。老板躺在摊位后的一张太师椅上,挥着扇子驱赶苍蝇,似乎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他尝试着抱起原石,老板瞟了他一眼。他拿出新买的手电筒,学着刚才看到过的姿势,照葫芦画瓢地在石头上映起来。
用手电去照石头,是用翡翠的透光效应去观察里面玉肉的深度。有的石头开了口,看起来有玉,其实打开后只能取出一层玉皮,这种时候就得凭眼力。他把电筒贴在肉面上,眯起眼睛看,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
光线径直透入原石内部,从这个口子来看,小半块石头都泛着绿水。他故作镇定地将电筒收入怀中,心想这是捡着漏了。“老板,这块石头怎么卖?”他指向另一块稍大些的石头。
“五十万美金。”老板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他“哦”了一声,又问起另一块石头,如此接二连三,直到老板有些不耐烦了,他重新拿起最初的那块石头。“都太贵了,这块怎么卖。”
“这块三十万美金,”老板加重声音,“你要是不想买,就别在这儿晃了吧。”
张擎又和老板还了好几轮价,最终将价格定在二十二万美金,老板从桌子底下取出pos机,他刚准备把卡拿出来,后面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回过头,是个国人面孔,四十来岁。
奇怪的是,那人看见张擎转过头,忽然愣住了,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他难以置信的东西。眼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张擎有些纳闷,难道他认识自己?过了一会儿,那人似乎反应过来:“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找你好久。”他说的是普通话。
“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吴,这样不好吧。”老板一把丢掉蒲扇,怒气冲冲地看着张擎身边的男人,“做生意也得讲个先来后到。”
“给我个面子,这是我同胞。”男人卸下笑容,“你这样做,就不怕出事吗?万一有人举报,你这摊位可就保不住喽。”
老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恨恨地瞪了吴一眼,似乎有些忌惮。“中国佬,你等着。”
吴带张擎来到另一处铺面,这才告知了刚才的内幕。原来那块石头是用染料浸染出来的,专门用来骗他这种外行,是吴的搭救才让他摆脱了骗局。
于是,老吴成了他在缅甸的第一个朋友。
老吴也是来缅甸做生意的外国人,他没有家人,一待就是十年,翡翠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攒下了一份厚实的家业。张擎不知道他的过去,但对他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似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一样。或许老吴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时才会出手相助吧。
老吴长张擎十岁,为人沉稳温和。和他相处的时候,张擎总能感到一份安定。多年来,虽然从未承认过,但在内心深处,他把老吴当作最亲近的朋友。父亲离开得很早,老吴契合了他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所有想象。
每当他遇事不决的时候,总会想到老吴。
老吴今天没有开摊,躺在沙发上喝懒茶,和十年前相比,他依旧浓密的头发中多了些银丝。张擎坐在老吴对面,点起一支烟。
“不是两年前就戒了吗?”老吴的声音和他的为人一样,缓慢而低沉。
张擎叹口气:“我怎么就不记得自己当年是什么样了呢?你说青春期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浑?”
“还是小健的事啊。”老吴端起茶盅说,“你得对孩子耐心点儿,别动不动就用暴力解决问题,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
“他做得太出格了,不揍不行。”
“又怎么了?”
“他在警察面前栽赃同学,害得人家差点儿没被打死。”张擎想到这就来气,“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孩子是会模仿大人行为的,你如果光是说他、揍他,他听不进去。你觉得什么事情是对的,应该示范给他看。”老吴说,“言传身教,后者更重要。”
“那我也没……”张擎忽然怔住了,他想起一件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那件太过久远、就像发生在上辈子的事,霎时明白自己在警察局时的暴怒从何而来,缓声说,“你说得对,孩子会模仿大人的行为。”
老吴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上这个话茬儿:“话说回来,你公司那边怎么样了?”
“没事。”
“没事?整条湄公河的养殖业都废了八成!你说实话。”
“我不瞒你,确实有点问题。”
“我猜不是一点吧。”老吴从沙发上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汗衫,“正好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说着,他走进里间,拎出一个黑色旅行包,看起来有几分重量。
“拿去救急。”旅行包重重摔在茶几上。“这里有两百万美金,老头子手里只有现金,你自己去存一下,不急着还我。”
张擎张大嘴巴,他大抵知道老吴的家底,两百万几乎就是老吴的养老钱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这钱我不能要。”
“借你的,拿去吧。”老吴忽然笑了,“我这孤家寡人,有这么些钱也没处使啊,你不用担心我。”
张擎没有再次推阻,心里涌上一股暖意。这一刻他暗暗决定,要偿还的不仅是两百万美金,他将陪伴这个日渐衰老的故友老去,把其当作真正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