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虚像次时代（七）
一
自从做过那个离奇的梦之后，落拓的生活竟开始出乎意料地平静起来。他开始有规律地去培训班上课，重新回到不受打扰的普通生活之中。只是每当想起近来诸多离奇际遇的时候，落拓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躁动，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心中不时浮现出隐隐的不安。每到这时，落拓就会想起一部著名的苏联电影：《黎明前的黑暗》。
“振作起来嘛，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悲观。”昏暗的咖啡厅里，蓝颜安慰落拓。这是每周日下午的例行见面时间，只有这几个小时是完全属于他们二人的。之后落拓就得回学校，在寝室、实验室和食堂度过漫长的一周。
“我觉得你是不是前一阵考研的压力太大了？”蓝颜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落拓，“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好好想想下一步的学习计划是正经事。”
“我知道了。”落拓无法将自己的忧虑告诉蓝颜，也不能对父母说，他不想让大家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经历而担忧。在内心深处，落拓期待着再见韩蕊一面。
直觉非常准确，就在和蓝颜分别的当天下午六点，落拓刚刚回到塞北大学东校区的寝室，准备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两个之前找过落拓的安全局警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只是这次他们成了配角，主角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大叔。
“这是王部长。”王浩指着魁梧的中年人说道。他没有和落拓客套，没有寒暄，甚至连基本的礼仪和介绍都没有。
“我是落拓。”落拓平静地说道。
“你好，我是王汝杰。”王部长慈眉善目，说话的声音也颇为和善，“有个领导想见见你，让我来带你过去。”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现在有时间吗？”王部长话虽然说得客气，可语气中分明带着命令口吻。他眯着眼睛打量落拓，神色凛然。落拓觉得自己如果这会儿说出半个不字，立即就会被他身边的王浩和林涛押走。
“我……一会儿有个实验要做。”虽然知道会被拒绝，可落拓还是想尝试一下。果然，王部长委婉地回绝了他：“车已经准备好了，学校方面不会有意见。”
“好吧。”落拓知道，与上次安全局之行一样，自己如果再坚持下去恐怕就不会受到如此客气的礼遇了，只好乖乖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上了一辆多功能无人驾驶汽车。
好在这次坐的不是警车，只是在没有保安处同行的情况下可以开着车肆无忌惮地穿梭于大学校园，恐怕一般的警车也难做到。想到这里，落拓有点儿摸不透这个叫王汝杰的部长是什么来头。车上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任凭汽车穿过逐渐降临的夜幕，离开塞北大学往郊外驶去。
汽车开始在两侧高大围墙的庄园缝隙中穿行。路边成排的白杨、梧桐和银杏把婀娜的树影投射到车窗玻璃上，并映射进车厢内部开始不断变幻着几何形状，继而又与正驾驶台前四十寸的全息投影屏的光芒组成黑白两道光网，交替着快速在车内形成一片奇妙的光栅。
汽车在一个闪烁着翠绿色灯光的围墙前停住了，大门口肃杀地拉出几道红色的激光警戒线，后面几个身着外骨骼装甲的军人荷枪实弹，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的方向。
这条路落拓走过，知道从这里再往前是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往云州市、塞北市天路公共度假区以及连接坝上高原的重地龙牙山镇。而路边的这些庄园中，似乎只有这一处是驻军大院。
汽车在大门前停了约三十秒钟，等电子路障扫描了汽车车牌里面内置的安全通行码以确认身份后，激光警戒线便消失了。无人驾驶的汽车又按照既定路线驶进大门。这次只走了十分钟，拐了一个弯后汽车在一座圆柱形的大楼前停住了。
“就在这里，请落先生下车吧。”王部长这次用了落先生来称呼落拓，然后便率先往楼里走去。落拓回身看了眼后面跟着的王浩、林涛，只好走进大门，坐大厅正中的自动电梯来到三层。
一个宽大的大厅里，简单地摆放着几组红色的创意沙发，沙发正对着一面白色的墙壁，看样子是用来播放全息投影的，沙发背面的整面玻璃幕墙里面是涓涓流动的水瀑与金鱼。站在玻璃幕墙前，落拓觉得面前这个大厅的风格像极了《2001太空漫游》中那个前卫、现代的太空中转站。
不过落拓此时已经不会费心猜测这一切的真伪了，甚至他连整个大厅的存在与否都有了质疑。此时陪同他们到来的两个安全局警察王浩和林涛已经悄声离开，只留下王部长和落拓两个人。
突然，大厅正中从天花板处出现一道明亮柔和的白色光柱，有点儿像某个演唱会上追光效果下的明星出场。接着光柱中一个妩媚的身影闪现于落拓面前，只见她明眸皓目，腰细如柳，身姿柔美动人，却是个气场凛人的年轻姑娘。再仔细看去落拓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前日梦里见过的韩蕊。
一瞬间，落拓就感觉心头猛然一震，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插进胸膛，攥住他的心脏狠狠地握了几把。他惊愕道：“怎么是你？”
“坐吧，我慢慢和你解释。”“韩蕊”似乎没有注意落拓略有些反常的表现，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沙发，让他在王部长身边坐下后，才优雅地在他们对面坐下。“让他们去倒几杯咖啡来。”这句话却是和王部长说的。她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带有颐指气使的语气，与之前韩蕊的温柔可爱完全不同。这个女孩给人一种难以企及的高贵冷艳感。就从这一点上，落拓就觉得她不是韩蕊。
“好的，我去安排。”王部长起身离开，留下落拓望着面前的美女发愣。就见她微微颔首，说道：“我是珍妮·亚当斯二世，你可以叫我珍妮。很冒昧安排你来这里，实在抱歉。但这是我们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有些东西必须尽早告诉你，请多见谅。”这位自称珍妮的女孩说话声音和韩蕊极像，可仔细打量，两人的容貌多少有些差异，似乎更像是双胞胎姐妹。
“你怎么有个外国名字？”落拓好奇地问道。
“外国名字？”珍妮听他这么问似乎很得意，“如果用你的世界观来定义，我算是个外国人。事实上嘛，我不属于任何国家。”她说着指了指周围：“如你所见，这里的一切其实都是虚拟的，包括你我在内。”
“你是指连礼公司的虚拟现实系统吗？”落拓问道。他猜测这个珍妮和连礼公司有一定渊源。“对了，你认识韩蕊吗？”最后说这句话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强烈好奇心。
“我不认识这个人。你说的连礼公司本身其实也不存在，这是孔雀王朝的系统漏洞，被地下恐怖组织利用了而已。”珍妮说完这句话又静静地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道，“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包括你我在内。”
“这——”落拓听了珍妮的话，竟不知如何回复，他实在不能理解对方所谓“包括你我在内”是什么意思。这时王部长亲自端了咖啡过来，却只有两杯。
王部长将咖啡放到沙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上点了支烟，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就听珍妮继续说道：“我的虚拟投影只能限时出现在这个楼里，所以我不算‘根目录数字世界’的公民。你们却都是这里的公民。”她说着做了个手势，似乎是指落拓和王部长。
“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我可以把这个故事从头讲给你听。不过有一点你需要注意，你听了这件事之后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甚至连今天的见面也不能说。事实上‘宓妃’不允许任何干涉‘根目录数字世界’的行为发生。好在你原本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数字公民，所以在特殊情况下我想可以有少许破例。”珍妮平静地说道。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听懂您的意思。”落拓和面前的珍妮愈发有距离感了，他看了眼身边默然不语的王部长，有种想拔腿就逃的冲动。好在理智还是让他冷静下来，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二
珍妮的故事冗长离奇，让落拓听了之后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他想到了《楚门的世界》，想到了《异次元骇客》，想到了《黑客帝国》……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科幻电影般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加离奇的还是落拓的身份，当他知道自己不是地球人的时候，险些叫出声来，他甚至开始怀疑珍妮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珍妮告诉落拓，他所生活的城市是通过“可视虚拟现实增强”技术，也就是所谓的VR、MR或AR结合虚拟出来的。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虚拟现实系统的一部分，包括他自己以及他的家人。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城市，甚至落拓从小到大看到的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是通过计算机虚拟出来的投影。
他的父亲、母亲、妹妹甚至包括他的恋人蓝颜在内的所有人，都是通过安置在城市中央的中心服务器与遍布全球的虚拟现实室内外分布系统的上百万个基础信息点，结合六十六颗分布在六个极平面上的低轨卫星投影而模拟出来的数据。
控制整个世界的母服务器位于大洋洲，亦是根目录的总部所在地。这个神秘的组织建设并拥有这个虚拟世界，他们将它称为“根目录数字世界”。
“根目录数字世界”的建立要追溯至一百七十四年前。那年夏天黄石火山爆发，火山口的大地裂开，熔岩和滚烫的热流与高达500摄氏度的火山云组成火山碎屑流，以每秒钟数十公里的速度在北美洲扩散，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城市被夷为平地。几周之后，数十米厚的火山灰夹带着毒气遮罩了整个世界，与核冬天相仿的严寒气候开始登陆五大洲。
彼时，苍穹下生灵涂炭，冰川覆盖中几无完卵。除了提前躲进掩体中的各国政府官员与少量社会精英，整个人类都面临着饥荒、瘟疫与极端气候的三重挑战。
地面上的人类岌岌可危。
就在这危难关头，“世界之父”章宏伟和他的拟人程序“宓妃”成了挽救人类的救世主。“宓妃”成立的“根目录”组织几乎吸纳了剩下的所有人。他们在“宓妃”的缜密计划、根目录执行委员会的带领下成功取得全世界的统治权，并利用剩余资源战胜了长达六十六年的类核冬天，赢得人类与灾难战争的一次重大胜利。
在这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宓妃”展开了旨在帮助人类生存的“永生者计划”，并成功利用该计划的技术成果复制了几亿颗大脑的数据，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人。在此之后，人类陆续进入休眠状态，在液氮中度过他们的残余人生。
六十六年以后，当地球环境重新恢复生机的时候，“宓妃”能够唤醒的其实只有“永生者计划”第一期的成员，也就是这些成员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永生者。他们按照“宓妃”的安排，开始建设“根目录数字世界”的同时，展开了与地下世界的艰苦谈判。
时间又漫长地度过了四十七个春秋，在此期间“根目录数字世界”全部完成，总计在全球建设大小城镇三百五十余万个，恢复数字人口五亿，并与地下世界达成和平协议，以技术输出和技术投资的方式迫使对方放弃了对地面世界的所有权。两个世界转而合力建设地下世界，使地下世界人类的生存条件发生了质的改变。由于该和平协议在地上世界的根目录总部基地“凯马城”签署，故被称为《凯马和平公报》。
《凯马和平公报》签署之后，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基本消除了敌对状态，互称“地上国际”与“地下国际”。虽然普通公众交流并未大规模展开，但高层的交往却呈逐年增长态势，直到来被他们双方称之为“火星国际”的查理·卡瓦尔坎蒂博士和火星航天员落拓和蓝颜的到来，双方的交流才趋于停止并最终进入停滞状态。
地上国际新元182年六月，即地下国际公元2182年六月，从火星到来的“成道号”航天登陆艇着陆于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塔希提岛新国联航天中心。根目录控制的新国联友好地接待了火星来客，并选择了对地下国际隐瞒全部消息。这就引起了地下国际主导的联合国的强烈不满，他们无法接受火星航天员突然离去的说法，并怀疑地上国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后双方高层交流互访中断了长达二十三年之久，至今也未恢复。
珍妮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用冰冷的双眸紧紧地盯着落拓，半晌才悠悠说道：“根目录是个非常民主的非政府组织，执行委员会受主、从两个议院和根促会的联合监督。作为根促会的主任，我选择如此坦诚地和你交流非常冒险，压力很大。不过我更相信‘宓妃’对你的评测：你是个理性多于感性的聪明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更趋于优势选项。所以我不担心你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却更担心你是否有没听懂的地方。”
说实话，珍妮说最后这番话的时候，落拓还是有点儿不大相信这个所谓的事实。直到她那坚定的眼神和语气充满脑海的时候，落拓才逐渐相信真实的人生竟是如此残酷。他默默地再次抬起头，打量着黯然无语的王部长和目光一直没离开自己面孔的珍妮，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们现在的世界真的是虚拟出来的，就像那些电影里演的一样？”
“我们都是数字世界的一部分，本质其实都是一段代码而已。只不过虚拟现实技术的成功让真实与虚幻几难分清，就像一个莫比乌斯圈[9]一样把真实与虚拟连成一体，做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假如从火星来的你在酒吧里没有遇到那个叫琳娜的女孩，没有被她吸引，那么你会怎么样？你会回到火星，告诉火星国际地球是个和平、友善且没有苦难的统一世界。对吗？虚拟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落拓大口地呼吸着，尝试将此前的经历与珍妮的话结合起来，竟惊讶地发现它们是如此契合。
“你指的什么？”
“那个火星来的我，你们为什么要留下他？”虽然还不清楚韩蕊和珍妮的关系，但他开始相信那个所谓的梦绝不仅仅是个梦而已。几番印证，他觉得可以通过这些片段完整地还原二十三年的经过了。
“这是个需要着重说明的故事，我必须和你仔细谈谈。”珍妮说道。接着她将右手拇指、食指与中指合在一起，然后轻轻在空中拉开，展出一张三寸长、两寸宽的半透明的全息投影虚拟窗口，继而又在左手的帮助下把窗口拉大，露出十七八寸大小的一张虚拟的全息投影照片。
这是张免冠照片，里面是个四十多岁的白人男子，戴着无框的金边眼镜，显得精明干练。就听珍妮介绍道：“戴维·汉克，根目录第十一任执行主席。他在位期间，主导并通过了《根目录外太空移民法案》，旨在扩大根目录规模并解决当时的一些难题。但由于采取了错误的方式方法，导致与火星国际的关系陷入被动，所以他的两个助手最终都受到了相应的惩处。”
说到这里珍妮手指轻触，换了一幅图片，看样子像是某处飞机失事的现场，只是规模要大得多。她说：“这是戴维的助理，时任根目录顾问促进会对外联络处主任的亚历山大·库尼亚在戴维授意下安排的事故现场，表面上看是由于两列胶囊列车相撞而导致来自火星的落拓变成了植物人，而事实上却是典型的杀人灭口，希望以此留下你而设计的圈套。”
“我还是不理解他们这样做的意义。”落拓依稀记得韩蕊带自己看的立体电影里貌似有这样的情节，只是记得并不十分清爽。就见珍妮微微翘了翘嘴角，冷笑道：“戴维希望在‘数字世界’重塑一个全新的你，通过设计好的身世背景以及强化教育将你变成根目录的忠实信徒，然后等到特定的时候再将‘数字世界’中你的思维复制到新的克隆体上面去，这样你就重新复活于真实的世界中了。届时他只要向火星宣布你重新恢复健康，就可以将全新的你和‘孔雀王朝’送到火星去。”
“他要占领火星？”落拓恍然大悟。珍妮虽然摇了摇头，却并未加以否认：“对于根目录的扩张，他采取了很极端的手段。而这种手段恰恰未经‘宓妃’和根促会的批准。你要知道后者是根目录的监督机构，对重大事件有知情权和否决权。”
“后来呢？”
“‘宓妃’阻止了事件的进一步发展，戴维在任上被根促会撤职并取消了永生者的资格，七个月后死于肺部感染导致的肺结核。他当时成立的临时办公室的两个负责人，也就是他的两个助手亚历山大·库尼亚和约翰·帕里同样被取消了永生者资格，并以一级谋杀未遂的罪名被提交至美洲国家联盟联邦法院起诉，最终被判处终身监禁。”
落拓的脑海中浮现出韩蕊给自己看的全息电影，有些情节与珍妮的叙述并不相符。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部长此时将手中的烟蒂掐灭，清了清嗓子说道：“珍妮小姐所说的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情况，也许你不能立即接受。但事实上得益于成熟的技术，目前的数字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基本做到了无缝接合。其实你完全可以把虚拟世界看成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因为它就是那个理想中的完美世界。”
“作为根目录的缔造者之一以及第一任执行主席，我对根目录所犯的错误予以诚挚的道歉。”珍妮认真地说道，“为了不让恐怖组织制造麻烦，我们必须告诉你真相。”
“恐怖组织？”落拓奇怪地问道，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想到了神出鬼没的赵妁华、邱维纲甚至是韩蕊。珍妮却未理会他的异常反应，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就是与你接触过的那些人，那个和我容貌相近的韩蕊也是其中之一。”
“她——”听到从珍妮口中说出的韩蕊的名字，落拓的大脑突然间变得空白一片。珍妮微微一笑，说道：“他们是地下国际的恐怖组织‘比特公会’成员，受北亚美利加即‘北亚’境内的自由党派‘梦蝶盟’的指挥。”可能是看出落拓没听太明白，遂又解释道：“北亚是地下世界最大的国家，实行所谓的民主选举制，其中‘梦蝶盟’和‘黄梁党’是两个最大的党派。”
“你是说与我接触的这些人都是‘比特公会’的恐怖分子？”落拓问道。
“对，他们拥有非常强的计算机技术，通过扫描发现‘孔雀王朝’中的错误并渗入数字世界进行恐怖活动。如果我今天没告诉你真相，也许他们就会捏造一个扭曲的所谓真相出来。”珍妮说完端起咖啡，颇为优雅地抿了一口。
“你需要我做什么？”落拓蓦然想到珍妮选择告诉自己这些真相也许不仅仅是想抢在‘比特公会’前面以防微杜渐，应该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在里面。果然，珍妮笑着肯定了他的猜测：“我就说你是个理性的聪明人，果然没错。我们告诉你真相，是需要你恢复实体来协助我们。”
“怎么协助？”
“这样吧，你先看这个东西。”说着话珍妮对王部长使了个眼色，将一样硕大的东西展现在落拓面前。
三
出现在落拓眼前的，是辆汽车。虽然在这硕大的厅堂中摆放一辆汽车并不困难，可落拓仍然被这突然而至的汽车吓了一跳。这是辆流线分明的暗金色、子弹形的空中MPV，陆、空两用，无人驾驶。明亮的厅堂中，车身的颜色好像流动起来一样发出夺目的光芒。此时车内走出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白皙健壮。
“这位是根目录内务部对外事务管理局的藤原坤，由他带你去控制中心和庄园中参观，我相信你回来后会得出结论。”珍妮微笑着说道。
藤原坤清瘦高挑，一身得体的灰色西装使其显得精明又干练。他大步走向落拓，很用力地和他握手：“欢迎你到根目录做客，我会遵从珍妮主任吩咐，安排好这次活动。”说着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落拓上车。
“请您放心，这绝不是圈套，我们会为您的安全负责。”珍妮见落拓有些迟疑，知道他心存疑虑，遂解释道，“如果是我，这时候也会怀疑，所以这不奇怪。但我仍然诚挚地邀请您切身体验一下真正的根目录。也许眼见不一定为实，但不见肯定不真实，对吗？”
落拓被珍妮温柔的声音打动了，望着迷人的珍妮，他又想到了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韩蕊。他坐上汽车，在藤原坤的提示下系好安全带，然后吃惊地望着这辆车突然加速，然后径直穿过大楼的墙壁，出现于塞北市的半空中。
“‘虚拟投影车’是唯一能连接现实与数字世界的交通工具。其实这车本身就是另一个小型的虚拟数字世界，通过车载服务器的高速运转，汽车通过高速互联网把根目录数字世界、车内数字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系起来。坐上这个车，你我就成了这个车内数字世界的唯二成员。其实届时根目录数字世界中我们的身份都被注销了，下车时会重新生成。不过这个过程都是在服务器中完成的，我们体会不到。”介绍到这儿藤原坤指了指车，又说，“车是真实的，所以在现实世界中可以行驶。你也可以理解成这就是一个移动的虚拟数字世界。为了你这次参观，我们已经在服务器中提高了权限，所以车才能无视数字世界中的任何规律，包括生活规律和物理规律。”
藤原坤说话时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开始将身边的飞机和脚下的胶囊列车抛于脑后。从对方视若无睹的态度来看，落拓猜测这辆车在数字世界的公众眼中应该是不存在的。假如珍妮他们说的是真话，那么在数字世界中做到这点轻而易举。
落拓开始感到恐惧：自己如果真的只是个虚拟出来的人，那不是仅仅是一段代码？删除抑或杀死自己岂非简单至极？那这个根目录对外事务管理局的藤原坤呢，也是这样吗？于是他扭过头问正在做沉思状的藤原坤：“你和王部长也是虚拟出来的人吗？”
藤原坤扭过头看了眼落拓，短暂的沉默后微微摇了摇头：“王汝杰是根目录在数字世界的联络人，我不是。我和珍妮小姐一样，都是永生者，我们大多数人在数字世界中有自己的另一个工作和身份。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的虚拟投影，真实的我其实在根目录总部基地工作。”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由于体检达标，所以我是根目录第一批选中试行虚拟投影试验的人。在大规模建设虚拟数字世界之前，我的虚拟投影就经过虚拟现实分布系统在根目录的四架飞机上试运行过。当时还成功地‘骗’过了很多人，这些数据可都是后来建设根目录数字世界的成功经验。”
两人说话间汽车开始缓慢下降，可是并非着陆，而是开始沉陷于广袤的大地之中。瞬间车内变得漆黑一片，耳畔只有藤原坤的声音回荡：“塞北市的控制中心设于郊外的地下室中，这里在虚拟世界中看只是小型的私人庄园。”
说话间汽车已经停了，一丝昏暗的光线顺着宽大的玻璃窗投射进来。落拓被藤原坤告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下车。紧接着整个车身突然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他通过车体看到外面是个非常宽大的长条形机房。柔和的灯光下墙壁两侧排满了一人多高的巨大全息投影显示屏，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边。整个大得出奇的大厅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交错闪动的半透明显示屏忽明忽暗的光芒打在落拓脸上。
“这里就是塞北市的城市控制中心，也是塞北数字世界的神经网络中心，多数数据和运算都汇总在这里完成，部分需要更高权限的会反馈到中心服务器乃至根服务器。”藤原坤说着话在车载显示屏上按了几下，继而笑道，“我现在连接到这个服务器上，有权限对你做任何常规操作。”
“任何操作？”
“对，比如说让你变成黑人怎么样？”藤原坤坏笑着指了指落拓。落拓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在他说话时已然变得黢黑，就像南部非洲的土著人一样的颜色。惊愕中他接过藤原坤递给自己的镜子，这才发现虽然容貌未变，可随着肤色的变化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变得连自己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这……这……”落拓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此刻的心情。藤原坤笑着又说道：“蓝色呢，像几世纪前的科幻电影那样？”随着他话音落地，落拓的皮肤又变成了大海一样的蓝色，蓝得是那样深邃。
“你自己想变成什么，比如超人蜘蛛侠什么的？”藤原坤问道。落拓凝神瞧着外面跳动的屏幕，突然想到了韩蕊。他说道：“我想见见那三个人。”
“见谁？”
“赵妁华、邱维纲和韩蕊。”听落拓这么说，藤原坤这次沉默了几秒钟，随后说：“赵妁华和邱维纲是‘比特公会’利用孔雀王朝bug在服务器里制造出来的人，只存在于bug被封堵前的一小段时间。而韩蕊却很特殊，是个真正的克隆人。”他说到这里轻轻喘了口气，“不过如果只是想证明虚拟数字世界是否存在的话那也不难，却不在这里。”
藤原坤操作了一系列指令，然后只见汽车的车身开始发生变化，直至像来时那样普通无比。接着汽车开始缓慢上升，升到地面之后才又往前开了一段，从私人庄园的围墙上方驶过，然后在郊外一小片树林前停住了。
“这里是塞北市桥南区郊外通往张南县的一片小树林，你要见的三个人会出现在汽车正前方一百米，停留时间三十秒钟。”藤原坤的话音才落，落拓的眼帘中就出现了三个熟悉的影子，尤其是韩蕊那玲珑美丽的面庞又一次让他动容。
三十秒钟后，他们的身影消失了。好像落拓只是随着汽车看了场全息电影一样。藤原坤问他想不想了解更多的秘密，却再一次让落拓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从小到大，他的每一次人生决策都要受家人影响。他总会将父母和妹妹的意见作为参考来校正前进方向。无论他们的意见是否与自己一致，只是听一听亲人的声音就让落拓的心情平稳一点儿。
可是如今，他却只能独立面对，一种油然而生的孤独让落拓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想到了父亲落家尧之前的话，那些关于自己遇到恐怖组织的预言真的言中了吗？一时间他真想立即回到家去，把今天遇到的一切告诉父亲，听听他的意见。
终于，落拓抬起了头：“如果我选择拒绝呢？”
“那要看你是拒绝我还是拒绝珍妮小姐了。”藤原坤冷冷地说道，“拒绝我很简单，把你送回到珍妮小姐身边就行了。不过如果你拒绝珍妮小姐，也许会永远失去再回数字世界的可能。”
这次轮到落拓沉默了，他想到了父亲落家尧，想到了母亲年少秋，想到了妹妹落迪，想到了青梅竹马的恋人蓝颜……他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和亲人的团聚。
前提是，如果可能的话。
“我想回家。”落拓说道。
“那你必须先和我去一个地方。”藤原坤说。
飞行汽车又一次全速行驶于虚拟世界的苍穹，就像一只大鸟一样载着落拓和藤原坤穿梭于云和山的顶端。
三个半小时以后，汽车在一个基地中停下了，周围静谧得像墓地。阳光慵懒地洒在落拓身上，他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暖意。面前一个巨大的环形玻璃穹顶结构建筑多少给人一点儿现代感。
汽车驶进宽大的正门，顺着环形走廊开了很久，终于在两扇自动门前停住了，两个穿着合金外置骨骼装甲的士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士兵用扫描枪对汽车的车牌进行了识别，然后为他们打开了身后两扇金属门。落拓注意到这两扇门竟然还是手动的，这在如此现代化的大厅中多少有些另类。
走过昏暗的走廊，出现了科幻电影中的场景：十几平方米的房间中，一个巨大的X形状金属机器后面，一具精致的玻璃棺材下的液氮中隐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男人头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水味道，隐隐升腾起淡淡的凝雾。
“这个身体就是用你的DNA克隆后的本体，经过特殊培养，每年都要进行体能训练、生活课程和专业培训，任何时候拿出来都是时代的精英。为了保证年轻化，所以多半时间都是在休眠中度过。如今正是与你二十三年前身体状态最接近的时候，数字思维恢复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九十九。过了这个时间点，每年都会降低五到七个百分点。”藤原坤介绍道。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恢复成有实体的真人？”落拓问。
“我只是负责带你参观，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必须去找珍妮小姐，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如果你选择变成实体人，那么你的身份将是——永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