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虚像次时代(八)
一
在卡尔的帮助下,强尼的生活就这样安定了下来。他开始在唐人街一家中餐馆打工,负责送外卖。每天的工作就是开着车子周游于整个保留地,将一份份美味的中餐送到形形色色的人手上。他不太喜欢这份工作,却得以近距离了解整个保留地。
强尼首先知道的是这个保留地非常大,几乎等同于根目录总部基地的四分之一,积聚了一千六百三十万等待工作机会的难民,人口总数却是总部基地的十五倍。另外就是这个所谓的保留地甚至成了一个国家,成立了拥有一定自治权的政府、法院、监狱以及公共设置,虽然它们的名称不太一样。
悉尼保留地管理局名义上受英联邦国家联盟管辖,可实际上后者却很少干涉保留地的内部事务。比如管理局名下的保留地自治法庭和保留地治安局基本只受管理局的管辖。这也是全世界多数保留地的惯例。像这种规模不等的保留地,在澳洲共有十三个。
不过管理局没有货币发行权,他们只有一个保留地金融所,负责代理银行和证券公司的业务。所以每个月交到强尼手上的货币都不一样,四个月竟然换了四种货币:美元、英镑、澳元以及人民币。好在它们都能在这儿平等流通,也算是个奇迹。
四个月后,和餐厅老板——一个叫唐皖的东亚老人混熟后,强尼在唐皖的推荐下在保留地第七医院找到了一份开救护车的工作,收入远高于送外卖。下班以后他也不用和卡尔挤到那个小帐篷里睡觉了,他在一个教堂找到份当助理的兼职,可以睡在牧师隔壁一个带卫生间的小房间里。
保留地宗教信仰自由,所以教堂、寺庙、道观以及清真寺遍地开花,来自欧洲国家联盟、美洲国家联盟、南亚自治联盟、东亚国家联盟以及伊斯兰国家联盟的信徒们都可以很从容地找到自己的归属。在这里,宗教从业人员的地位很高,所以强尼开始受到一些信徒的礼遇。
每天工作结束后,强尼除了在自己的房间读书外,就是帮塔洛牧师做些琐碎的工作。他跟着塔洛牧师在教堂后面挺大的一块空地里整理小山般堆积的书册,然后将这些东西分类,挑拣出干净有用的书捐给图书馆、学校或是保留地收容局。作为一个读书人,强尼对这些成堆的旧书兴趣盎然,总会从塔洛牧师丢到一边准备交给穷人做燃料的书堆中找一些来读。
看得多了,强尼发现这里面的好多书册都有几十年的历史,甚至一些笔记的主人早已作古。好在这些并不影响他们的思想流传下来,于是强尼开始将其中一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摘抄或裁剪下来。
下面就是强尼整理的三份文件:
笔记一,作者:薇拉
自从加入根目录后,生活多少有了点儿变化。最起码这些人不像军政府那样蛮横,也乐于把食物想方设法送过来。昨天为了给我送列巴,两个小伙子还受到了军政府士兵的盘查和殴打,真让人感觉气愤。我找到了些药品给他们,让他们喝点儿热汤再走,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上星期天娜斯塔西娅来的时候,一进门就大声诉苦说:“亲爱的薇拉,我快过不下去了,你为什么不发给我一些食物呢?”我反问她为什么不加入根目录,她却说她是个虔诚的东正教徒,不会信什么别的东西。我告诉他根目录不是宗教,只是可以帮助我们的组织。我自己也信了五十多年的教,如今这把年纪了,如果再信别的什么死后怎么去见上帝?可娜斯塔西娅还是不听,她似乎宁愿相信地下组织那一套。
那天我们谈了很多东西,自从火山爆发后还没有人和我聊这么长时间。我们谈到自己的孩子们,却不知道怎么能联络上他们。我告诉娜斯塔西娅,如果没有根目录我早死了,让她早点儿加入,可她还有些犹豫。那天我给她做了红菜汤,我们分食了根目录送来的面包、黄油和土豆。她走的时候虽然谈不上神采奕奕,可绝不像要倒毙的样子。
可今天下午她却死了,据说是饿死在自己家里。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们可是对方唯一的朋友啊。在灾后三年多里我们都是对方的心灵慰藉所,虽然有时候双方的认知有一定的差异,可这并不影响我们彼此倾诉衷肠。如今她死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孩子们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连封信都写不了。我感觉就像回到了二十世纪九零年代的日子,甚至比那时候更灰暗无助。
昨天根目录的人还送来一部手机,说是可以用来联系。我不知道那东西怎么用,我只会用家里的电话,可它现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笔记二,作者:不详
我们必须为了根目录而生活下去,这也是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下个星期就是灾难发生的第十二个年头了,身边已经死去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什么我没有倒下?是因为有根目录的帮助,我坚信根目录会让我在不远的未来重新复活。
巴洛先生休眠前说过,真正的根目录成员有着无与伦比的信念和坚强的意志,随时准备放弃自己多年信奉的思想。他们早已把自己的个性彻底融入根目录的集体之中,愿意做出一切努力以及必要时抛弃所有意见和信念。如果根目录有需要,那他要相信组织的命令永远正确,永远要执行这个命令。
遵照巴洛先生的命令,包括我亲爱的小儿子约翰在内的高级别成员早已休眠。而我将会永远守候在这里,做个合格的“守门人”,直至生命尽头。我不畏惧死亡,因为巴洛先生说过,在未来我将永生。将来巴洛先生和约翰复苏的时候,就是我重生之日。
屈指算来,今天已经是约翰他们休眠的第四千六百一十七天了。休眠中心和复制中心还在大量建设,更多的人会像我一样把思维复制到计算机中,然后将来再重新复生。我参观过那比卢浮宫还要大的克隆中心,我们的身体将来就会在那儿复活,然后通过“X计划”重新复生,想想就是令人激动的事情。就像科幻小说中写的那样,我们会在几十甚至几百年后重新生活在地球上,比那些抛弃我们的所谓“精英”要幸运得多。
如今我已经是伦敦第七十一休眠中心的负责人了,有什么不让我努力工作的呢?我拥有了灾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大房子、喝不完的美酒以及权力,我可以支配几十个人为我工作。他们和我一样对根目录充满感激和信任,我们还给建设数据中心的工人们以协助,以便他们能更快完成任务。
嗯,我很知足,我再不用像灾前那样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了,再也不用为工作和食物发愁,再不用为子女的教育烦恼了。我只要按照根目录的指示做就会得到永生。永生,多么令人激动的一件事,光是想一想就让我浑身热血沸腾。
我会全力工作的,如果再过十年还没有达到人类复生的环境标准,我会遵照巴洛先生的安排适时选择更年轻的休眠者或克隆人来接替我的工作。看来这也是当年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被休眠的原因吧!
笔记三,作者:薇拉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黄石火山爆发的五十年后还活着,而且还恢复了青春,真是令人激动的一件事。更令我激动的是我还能找到这个日记本,并且把中断了五十年的日记重新续上,我真是太幸运了。
如果不是根目录,如果不是那个叫王伟的地区统治者送来的手机,我也许不会了解到根目录还有如此神话般的计划,可以让我们老太婆回到苏联时代。哦,是回到当时我年轻的时候。
我那天报名参加了细胞克隆以后还留下了自己的思维,在一个像脑电图一样的电脑前,他们用几十根电缆连接上我的脑袋,然后对着一个像X光一样的设备开始进行思维复制。那一刻开始好像有几百根钢针扎入我的脑袋一样痛,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接下来我在恢复室醒来,吃了饭就回了家。说实话,我以为这只是例行检查罢了,因为身边的每个人好像都被政府安排进行了思维复制。
后来我记得自己病倒了,政府通过孔雀王朝联系到了我远在维尔纽斯的女儿和女婿。如今他们都已经是斯拉夫独立国家联合体的一员,和我又成了一个国家的人。不过当时新国联还未成立,他们的路途十分艰难;好在我们最终得以见面,并且他们看着我在医院离开了人世。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在五十年后复活,就像做了个梦一样,睁开眼就已经过了半个世纪。女儿还在休眠,我却被幸运地选中,有了新的身体,成了二十四岁的薇拉。
我如今是叶卡捷琳堡的“地区统治者”,不仅负责数百万休眠者的安全,还要负责挑选和安排下一代的“守门人”,任务十分艰巨。不过我很高兴,这将是我重新得到认可的标志。我相信在越来越好的环境下重建家园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比起抛弃我们而去地下的马克西姆来说,我们简直好太多了。他当年作为一个商人取得了一张去地下世界的末班车票,可我现在才知道他在那里过得并不好,而且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那里没有根目录组织帮助他,没人给他食物。他的商业经验在那个新世界完全不能适用,只能靠微薄的救济金生活,能坚持十年也是奇迹。如今这几年陆续有地下世界的有钱人来地上庄园参观,我这才知道马克西姆的事情。虽然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二
周末的下午,当夕阳踟蹰于地平线久久不愿离去的时候,强尼正从保留地金融所出来,刚刚领到本周薪水,琢磨着是不是约上塔洛牧师找个地方喝上两杯。
就在这个时候,摩托车引擎声从强尼身后传来,紧接着有人用什么东西狠狠地在他后背上重重击了一下,同时两个人的尖叫与惊呼传入强尼耳鼓。此时的强尼已被击倒,挣扎着抬起头时正看到一辆旧摩托车上的两个青年骑着车向西班牙语区方向逃窜而去。
除了强尼居住的市中心是混住区外,郊外保留地的居民按照自己的原籍地自觉地形成了很多个集聚区,基本保留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所以从他们隐匿的方向看这两个黑人青年应该是来自中南美国家联盟,这也是西班牙语区的主力人口。
“你感觉怎么样?”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塔洛牧师那矫健的身影出现在强尼面前。他扶起受伤的强尼,很快地掏出手机给保留地的医疗中心打电话。强尼模模糊糊地听他说完“亚美利哥区,拉丁湾街”几个字后就失去了意识。
当强尼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只是从考究的白榉木床、花式吊灯和墙壁上的液晶电视机来看,实在是不像保留地的医院。强尼在那儿开救护车,对那里简陋的医疗设置感同身受,而私人病房又非他这种普通难民可以接受的。
这到底是哪里?强尼环顾左右,发现这是个装修精美的小房间,只有十平方米左右。雪白的墙壁正中挂着液晶电视,下面右侧是个半开的小门,通往卫生间。而他的床头则是两个不太大的柜子,上面放着台灯和水杯。
除此之外屋内别无他物,显得干净整齐。屋子里没有窗户,头顶的日光灯并没有点亮,所以强尼只能从门外走廊处传来的微弱光线依稀看清摆设结构,其他细节却不甚清爽。他正疑惑时,屋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塔洛牧师穿着便装走了进来。
“哦,塔洛牧师,谢谢你把我送到医院来。”强尼很开心地和塔洛牧师打着招呼,“我是不是睡了一整夜?”
“你应该谢谢我救了你的命。”塔洛牧师没有回答强尼的问话,而是一如既往的友善,声音充满了磁性,“如果不是我用球棒干扰,恐怕那两个人已经杀死你了。”
“杀死我?”强尼凝神回忆,好像记得当时身后混乱一片,只是是否如塔洛牧师所说救了他却不得而知。塔洛牧师看出了他的疑虑,又说道:“他们是根目录派来的杀手。”
“你说什么?”强尼被塔洛牧师的话吓了一跳,几乎坐了起来。塔洛牧师却很得意他的话有了效果,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唐皖的餐厅吃饭?因为要认识你,让你到我身边来。我们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向你下手。”
“谁会向我下手?”
“根目录。”塔洛牧师沉着地说。
“根目录?”强尼重复着塔洛牧师的话,一时没有想到为什么根目录要杀自己。此时塔洛牧师道出了缘由:“斯威夫特最了解你,也知道你的才华。如果他不能用你的话,绝不会把你留给我们。”
“你们是谁?”强尼奇怪地问道。
“我们是受梦蝶盟指挥的比特公会,这里是地下国际。”塔洛牧师边说边轻抬右手手臂,做了个自我介绍的姿势,“我是联合国情报署的特约联络员,在悉尼保留地工作。”
“这里是地下世界?”强尼吃了一惊,几乎想挣扎着站起身,却被塔洛牧师轻轻按住了:“你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带你见我们公会会长,他非常想见你。”
“为什么?”
“这个问题你可以和他说。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你在这里是自由的,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选择回到保留地的医院去。不过需要提醒你的是由于这次暗杀行动的失败,我想根目录也许会选择更极端的方式也说不定。”
强尼点了点头,他相信塔洛牧师所言非虚,可他仍然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他已经决定回到保留地去度过余生,于是拒绝了会长的接见。塔洛牧师没有阻拦他,只是说希望他再休息一天。
第二天,强尼被几个教众送出了医院。说是医院,其实这里只是修建于地下世界一个区域的一栋三层小楼。地下世界沿海而修,每个城市都由若干个区域组成,而每一个区域就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洞穴。洞左右两侧建满了整齐划一的房子,通常是三到四层。中间一条可供两辆大众“甲壳虫”并排的主干道把洞口的人工小码头和里面的楼宇连接起来,直至洞尽头。那里通常会建个小公园或游乐场。
区域之间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船,沿海而修的好处就是通过水路来连接地下世界。白天,沿着海面并排而修的采光船把阳光通过透镜收集起来,然后用一种类似潜望境的大型设备——连接采光船与地下洞穴的“渗光井”输送到地下世界的每个区域,再通过覆盖整个区域洞顶的类似铝箔状金属反射盘将聚集的阳光散布开来为地下世界照明。
晚上,每个区域深处的海底小型核电站、海底发电站以及采光船上的太阳能电池将电力传输至地下世界的国家能源局,再由能源局平均分配给每个区域。不过由于电力紧张,所以通常不能像在地面时一样霓虹闪烁。这也是强尼夜晚在屋里感觉整个地下昏暗的原因。不过白天却完全不同了,这里依然可以享受到充足的阳光照射,甚至与地上世界的某个大型室内公园没有什么不同。
强尼所到的这个区域是北亚天使城的橙区,也就是北亚西岸最大的城市中的一个区域。街道很长,据身边一个教众说,从洞口的码头到洞尽头的城市公园约有十点八英里,被称为天使大道。天使城的市政府以及州政府都设在橙区。
从医院出来,强尼就看到并不宽阔的街道两边种满了法式梧桐,路中心的隔离带也是一小条带状绿色植物。街上行驶的都是单开门双人位的迷你小车,品牌与灾前大同小异。身边的人告诉强尼,生活区后面和两侧还有各种工业洞穴,都是生产区,用阳光的和生活区一样沿海而建,不用阳光的就修建在后面。
“比如自来水处理厂就远在科罗拉多河下面,那儿有地下水库。”一个教众说道。此时他们已经分乘两辆迷你出租车前往码头了。在那里,他们从一个专用入口进入码头,乘坐上一艘专门等待强尼的小型游轮。
相比地下城市的局促,这艘小型游轮显得颇为舒适宽敞。这里设施齐备豪华,甚至还有一条小小的商业街。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于强尼身边,他们购物、喝酒、吃饭或大声地在甲板上吃东西说笑,好像坐在自家的庭院那么自在。一个教众悄悄告诉强尼,这些人是前往地面沿海公共自治区度假的。
“公共自治区是什么?”强尼问道。
“地上世界的新国联和地下世界的联合国经过谈判的产物,为地下世界保留的沿海小块公共区域,可以购票前往度假。”
“去的都是有钱人吧。”强尼叹道。他望着这些年轻的绅士小姐,知道是灾后出生的一代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地下地上的生活。其实如果能掌握权力与资源,在地上和地下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慢慢地站起身,踅回自己船舱自己的房间,不太愿意再上甲板。
经过一个月的航行,强尼又一次站在了悉尼的土地上。他跟着两个教众再次在教堂见到了塔洛牧师。
“辛苦了,本来是可以坐飞机的。只是由于地下国际的机场都设在航空母舰上,这种超级航母机场的机位很紧张,所以等待时间太长。怕你着急,就没有安排。好在游轮还算舒适。”说到这儿塔洛牧师想了想,又道,“我们的意见不变,你考虑好了再来找我。”
强尼没有表态,这本身已经是他的态度了。他本来以为这辈子会老死在保留地,也许有机会再见一见子女妻子,可谁能想到自己会在不久之后主动找到塔洛牧师,要求去地下世界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决定完全不能由自己做主。比如强尼,就在离开保留地一个多月后,几个保留地治安局的警察带着两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年轻男子来到了教堂后门,那儿是强尼小房间的出口。
“你是强尼·索波诺先生吗?”为首的老年警察问道。
“是的,你们是?”
“我们是保留地治安局的治安官,这两位来自联盟中央警察厅,需要您配合调查。”老年警察说道。
“什么事?”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您和我们去一趟堪培拉吧。”其中一个身着黑色制服的年轻男子说。强尼想通知一下塔洛牧师,可没找到机会。他被对方押上警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他被投入了一个戒备森严的监狱中,就在这个双人牢房,强尼竟见到一个老熟人。
三
强尼的狱友是阮奎,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并肩工作十数年,建造过“世界之父纪念碑”的东方工程师。
虽然强尼感觉惊讶,可阮奎似乎对强尼的到来早有预料。他当时正坐在床上看一张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报纸,看见两个监狱治安官带着强尼来到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双人牢房门外时,只是稍微把头抬了一下,眯着眼睛看清是强尼以后竟微微地笑了笑。就是这充满神秘感的微笑,几乎都把本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强尼笑蒙了。
“进去吧,还有什么需要吗?”一个胖得好像随时要爆裂开的治安官问强尼。自从昨天被联盟警察厅的两个警察带到堪培拉以后,强尼只被简单地询问了一次就投入了监狱。这时候强尼才知道自己因为擅自前往地下世界,触犯了《联盟治安管理法》的有关规定,只不过对于细节情况他们并不知晓。强尼猜测自己跟塔洛牧师安排的那些教众通过入境处的时候一定暴露了踪迹,只是这事能不能影响到塔洛牧师他还不清楚。
“没什么了。”强尼看右边的床铺空着,就座了上去。治安官点了点头,走出房门将沉重的铁门关闭,外面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自动锁落锁声,室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强尼简单打量了一下屋内的环境,发现只有两张单人床铺和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床上都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阮奎的床头置物架上还摆着水杯和洗漱用品,自己这边则空空如也。
“他们用什么罪名把你抓进来的?”阮奎问道。
“擅自出境前往地下世界。”强尼说。
“哦,不是什么太大的罪名,恐怕判不了几年徒刑,除非能找到你是威胁国家安全间谍的证据,才能和‘联盟安全法’扯上关系。”阮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喃喃说道,他声音很小,从褶皱丛生的面孔上望去眼睛就像没睁开一样。
强尼看着几乎比当年老了几十岁般的阮奎,沉默了几秒钟才说道:“你的话我没听太懂,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有什么难懂的,进惩戒所就是等待判刑嘛。我们都是根目录最不愿见到的人,自然会重判。”
“你说这里是惩戒所而不是监狱?”在强尼的意识中,似乎只有犯酒后驾驶、街头肇事等轻罪名需要短期服刑的犯人才会进惩戒所。阮奎放下报纸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这里是重犯惩戒所,一般都是有重大案情犯人来的地方,在等待判决的时间里就会在这儿服刑。”他停顿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一年零七个月十九天,按照联盟法律规定惩戒所的刑期一般不超过二十四个月,所以我想我很快会被定罪。”
“什么罪名?”
“罪名不重要。”阮奎冷冷地说道,“就是酒后开车他们也会告我危险驾驶。现在的问题是我能不能保住命。”
“有这么严重?”强尼吃惊地问。
“当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告诉你强尼,自从我们踏上朗伊尔城,打开‘世界之父纪念碑’的图纸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天的命运。这种命运与你我是不是永生者身份都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
“根目录要保证‘世界之父纪念碑’秘密的安全。古代给帝王将相建造陵寝的工匠最终都会被灭口。”阮奎笑道。
强尼打了个寒战,他看着几乎已经苍老得脱相的阮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内心深处,他隐隐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斯威夫特的话,加入根目录。现下想起来,自己这位曾经的老上级似乎是在用某种手段笼络自己,其实也是保护自己。也许他并不能明说,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地邀请自己加入根目录。
“我能不能找律师,或者请求见见什么人。”强尼还想做做努力,兴许斯威夫特念旧情宽恕他也说不定。阮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摇了摇头:“只有判刑后才能找律师,不过那没什么用。你加入根目录了吗?”
“没有。”
“也许……”阮奎似乎有些不太相信强尼的话,又确认了一次才又道,“如果你之前真没有加入根目录的话也许还有机会,但前提条件是必须有人替你在外面说话,马上能被根目录接纳。因为联盟法律中规定对有特殊贡献的组织或个人可以从轻处罚。”
“我不会那样做的,我不想加入根目录。他们会怎么样,会判我死刑吗?”强尼冷冷地问。“不会。”阮奎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强尼许久,“你真的不加入根目录?”
“对,不加入。”
“所有联盟都没有死刑,但你会被判无期徒刑的。服刑的监狱会远离舒适的南半球或赤道周边,没准是你的老家德国。那儿现在冷得像是在冥王星。”
“那有什么关系?”
阮奎愣住了,许久才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以永生者身份入狱的,他们不会让一个被剥夺了永生者身份的人活下去。我必须要想办法,你在根目录有认识人吗?”
“有啊!”强尼说道。
“联系他,马上联系他。”阮奎突然像疯了一样扑到强尼床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你认识谁,马上联系他说你的事,告诉他我是你的人,愿意和你一块儿前往总部基地工作。那样他们就能永远监视我们了。”
“那样做有意义么?”强尼不屑地推开了阮奎,“寄人篱下,纵然永生又有什么意思?”
阮奎冷哼一声,慢慢踱回自己的床铺,说道:“你没有体验过永生者的生活,自然不知道什么叫永生。”他沉默片刻,本已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些许向往之色,眼神中充斥着点点依恋:“我之前在南美工作,有自己的小庄园,十五平方公里的庄园只属于我一个人。那是个设施完善的私人庄园,我全力经营。有数万人为我工作。游艇、泳池、私人沙滩,还有几十栋别墅,都是我的,我就是那儿的国王。”
阮奎眼中充满了得意,脸色也柔和起来:“年轻漂亮的女人们数也数不清,她们都只属于我一人。我在那儿建了个医学研究中心,专门研究如何通过饮食来改变人类大便的颜色和味道,以及怎么彻底让放屁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尴尬,比如屁的味道很好闻,像空气清新剂怎么样?只要你愿意,每天都可以让自己的大便成为宝石蓝、祖母绿或别的什么颜色。”
说这些话的时候,阮奎脸上没有丝毫尴尬之情,反而真诚得像是在给强尼介绍一个旅游景点:“永生者们都有自己追求的研究项目,就像我这样。工作之余,我几乎每天都会带着自己的女人们去游泳、打猎,然后在自己的庄园中某个餐厅吃饭,可能是中餐也可能是法餐,或是意大利菜、德国菜甚至是美式快餐,完全凭我个人的喜好决定。”
阮奎突然停住了嘴,好像是发现了强尼愈发难看的脸色:“我只是告诉你根目录永生者的生活,你要知道我在根目录只是中低级别的官员,甚至没有完全权限的永生权。我每生只能做一次思维复制,每十年才能得到一个更换克隆身体的权力。”
说着话他指了指自己的面孔:“你看,我被剥夺永生权,没有了药物保障之后老得多快!再过几年即使他们不杀我我也会衰老而死。所以我才求你帮我,也帮你自己。只要我们能恢复永生者的身份,就有机会享受永远的人生了。”阮奎睁大眼睛,死命地盯着强尼。
强尼越发感觉阮奎的话可笑至极,因为这番言论,让强尼更加坚定了不与根目录为伍的信念。只是此时牢房里只有他们二人,如果立即拒绝他的话,这个可怜的家伙会不会立即崩溃?或是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强尼想转移话题,于是问起了阮奎更早之前的事情。他感觉这是能绕过根目录的不多话题之一。
“我记得刚认识的时候藤原坤说你认识章宏伟,就是那个根目录之父?”强尼问道。阮奎见强尼没有反对,以为得到了他的默许,有些兴奋地说道:“对,我是察哈尔大学的留学生,在那儿学建筑。你知道察哈尔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当时我在那里认识了章宏伟。”他说话间从托架上拿起水杯,走到洗脸池前接了杯凉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那时候他算特招生被察哈尔大学计算机系录取,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章宏伟的父亲是个资深的程序员,当年在一个跨国企业做项目主管,加班一个多月,心脏病突发猝死于工作岗位。据说‘宓妃’的源程序设计思路和理念就是他留下的,好像是为某个项目写的备选代码之一。”
“后来呢?”虽然经常听起过章宏伟这个根目录之父,可此人生平强尼却知道不多,还真引起了他的兴趣。不过阮奎看上去并不十分愿意谈章宏伟的事,他好像只对永生的话题有兴趣,只是强尼的态度让他不得不说。
“章宏伟有交流障碍,估计是父母长年不在身边,奶奶瘫痪在床,爷爷照顾他不周造成的。他从小就接触计算机,十分喜欢电脑,初中的时候就非法入侵过察哈尔发展银行的服务器,甚至还为此进了派出所。他们邻居是察哈尔大学的副主任,不仅出面保释了章宏伟,还特招他进了察哈尔大学。当时也是因为美国知之公司和察哈尔大学联合搞自主学习程序大赛,学校需要计算机人才。”
“章宏伟参赛了?”强尼问道。
“参赛了,他不仅参赛,他那个叫Fufei的程序还得了一等奖,由知之公司出资组建了个挺大的团队进行商业化开发。我选修计算机,有幸作为学校派出的实习生参加了这个项目,不过后来却被无缘无故地中止了。”
“为什么要中止?”
“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因,甚至连校方也懵懵懂懂。后来我加入根目录以后得到过一些资料,也咨询过‘宓妃’。她说从公开的资料分析,当时美国人发现了黄石火山爆发的确凿证据,需要集全国之力进行地下掩体项目的建设,所以中止了一切美国海外公司中能中止的相关项目。也因为这个,商业化完成度非常高的Fufei被搁置了,在学校强烈要求下知之网络给保留了一份源代码,后来被章宏伟以两千块的价格购买了下来。这也就是现在的‘宓妃’,也就是孔雀王朝跨平台操作系统的前身。”
“原来是这样,看来章宏伟这个人是内秀啊!”强尼说道。
“他很聪明,虽然有些不修边幅、不能和人有效沟通,可对计算机的执着是谁也比不了的。我见过他趴在计算机跟前整整三个月就为了Fufei里的一个错误,困了就在计算机前睡,除了上厕所就没有离开过计算机。他甚至和Fufei产生了感情,所以才会导致后来的身故,也因此影响了我们俩的一生。”
“你说为什么选择我们参与那个纪念碑的建设?”
“选我是因为我是章宏伟的朋友,甚至算是唯一学建筑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少,只有两三个人。选你我想是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隐蔽建筑工程师,你的经验很重要。其实那个纪念碑的前期工作都是‘宓妃’来完成的。那个能深度学习并且拥有硬件级别模拟神经网络的程序很可怕,通过海量的互联网资料和存储空间,她借助自己超强的计算和分析能力可以超过世上任何一个本行业最好的人。我猜选我还是因为一种象征性意义——一个和章宏伟是朋友的建筑师,你说呢?”
“我不是什么最好的隐蔽建筑工程师,选我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当时根目录中能找出的人只有我而已。”强尼说着苦笑了一下,正想感慨着附和一下阮奎关于他们二人命运的话题时,牢房的门突然间打开了,几个治安官陪同两个佩枪警察出现在他们面前。
让强尼惊讶的是,这两个警察要带走的人不是他,却是刚刚认识的阮奎。而阮奎后来的命运尤令强尼震惊:他很快就被判处了死刑,用的竟然是悉尼保留地的法令。理由很简单,这个监狱属于悉尼保留地的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