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湘阴名士郭嵩焘善为文,常以先后劝出左宗棠、曾国藩两位晚清名臣为荣,后随曾国藩办理团练,虽无巨功,但为文无数,江忠源、罗泽南、胡林翼、黄冕、刘蓉、曾国藩、吴敏树等人逝后文集序跋、墓表、行状等多出其手,亦是独到,今集其诗作四句,观之心性也:
寂寞无人言相士,满天风雨入平原。
须臾雾散群山静,啼鸟唤客观涛澜。
单说咸丰二年腊月十四日,谭钟麟与郭崑焘偕同四名护送兵勇往湘阴白水洞而去,前番太平军过境虽未侵扰此处,但两族人亦曾迁至湘潭避祸,上月底方才返回,近来本欲搬回湘阴,听到武昌城破,连忙打消念头,也在白水洞组织了族内几十名青壮练勇,以图自保。是日偏晌,六人已遇上放哨练勇,认得崑焘,忙回去通报,不多时,郭嵩焘与左宗植一起出来迎接,安顿好护送人员,请二人进了左宗植家,各自寒暄落座,倾诉别后挂念,守城安危,各有一番感慨,自不必表。
却说众人吃罢便餐,又饮茶数刻,闲谈不少,钟麟却迟迟不肯说出来意,崑焘自己又不敢提,自然暗暗着急,数度眼神示意,钟麟却假装不知,左宗植早已看见,便开口道:
“意诚兄与文卿兄值此繁忙之时同回白水洞,怕是不仅仅为送家书这等小事矣!”
郭嵩焘也早想到这两位定有使命,但应该不好开口,便接道:
“也是,文卿兄有何使命,但讲无妨,不知是中丞有命,还是季高兄遇到什么难处?”
郭嵩焘知道自己弟弟既然不好开口,估计还是与自己有关,所以只问钟麟,却见钟麟不慌不忙道:
“其实也无什大事,稍后再说不迟,之前早就多闻郭庶常手谈术精,棋艺高明,钟麟也曾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二,一时心痒,方才正在思索如何开口请筠仙兄指教一局才好。”
这郭嵩焘甚是喜欢围棋,棋艺也不算高明,但是下棋的人,往往越是水平不济,越是痴迷不已,尤其听不得别人恭维自己的棋艺,听钟麟一说,不由哈哈大笑,嘴上却谦道:
“都是外界谬赞,愚弟不过初入门径,素来羡慕古今隐士,多有卖弄而已,既然文卿兄也好此道,郭某入山以来,难觅对手,早已向往不已,敝庐尚有纵横格具,意诚也该先见家人,且邀诸位一行。”
众人忙叫声好,郭嵩焘在前,一行人出了左宗植家,往山里更深处走去,先前钟麟等虽在左宗棠兄弟处多有盘桓,但却未去过郭嵩焘兄弟处,此番跟随,山绕水转,别有景致,其时渐近年关,天已转暖,百草虽未萌动,但微风轻拂,流水淙淙,时有鸟鸣鹄飞,端是灵秀之地,只有一里多路,已看不见左公屋舍,眼前却是一处更为开阔之地,堂宇也更宏伟,郭嵩焘毕竟进士出身,财力更佳也不足奇,但见此处多植苗木,桃李尚秃,腊梅正旺,芬芳馥郁,恰似仙境,钟麟心道若不是外辱内患,真愿也觅一处桃园,耕读其间。崑焘先回自家,但因惦念进况,不到一刻即到兄长家来,堂上已经摆下棋墩,郭嵩焘与谭钟麟危襟正坐,左宗植也手捧一茶,在旁观战,郭崑焘忙坐下来。
郭嵩焘执白先行,起手便是北方坎位之星,古时围棋与今不同,双方先置对角星位各二,寓意对弈双方各在自家与对方占有一角,之后方谋取发展,星位乃是大场,起手星位极其正常,当时大多的下法也基本都是抢占除天元之外的四个星位,只见钟麟微微含笑,并拢食、中二指,夹住一枚黑子,便置于据自己最近的西方兑位之星。郭嵩焘陷入思索,大多初入门的弈者往往针锋相对,若彼起手在北,我定要南,如此则快速展开争夺,此时钟麟要了西面,郭嵩焘则面临东和南的选择,若选择东,则坎、亘、震三星呼应,虎虎生威,但西南坤位星必受黑棋兑、离二星钳制,急需展开,而若选择离位,则双方仍是同形,下一步才须变化,郭嵩焘当然知道钟麟此行并非为棋,定有深意,此次自家兄弟不敢开口,不出意外,恐是要劝自己出山,故而上来就要自己做出选择,只是不知道这位看上去镇定的年轻人还将用什么理由来游说自己。
郭崑焘见兄长只下了一手棋就停手不动,大为困惑,原本觉得钟麟此行既是为劝兄长,却非要先和兄长下棋,定是难以开口,而先套近乎,哪里知道钟麟却凭借弈棋,反客为主,上来即要兄长作出选择,此时见兄长尚在凝思,知道所思定不在棋局,或许,其已猜到了自己此来之目的,正在作出抉择吧,良久,郭嵩焘方出手,选择了东方震位,原来,嵩焘打定主意先要守住自己,静观时变,故而选择做大自己右下角的实力,反正左上暂时也不怕来攻。
钟麟又捻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拍在了自己左下角乾星上两行再左一行处,此处大有计较,对于乾星来说,叫做大飞,当时围棋理论有所不同,现今攻星位之角均以小飞或三三为常见,但那时认为距敌方太近,不能攻守兼备,故而攻守角多以大飞为主,郭嵩焘本以为钟麟必定会下南方离位之星,却不曾想他却先守了一角,如此自己只有三种选择,一是抢占离位之星,此为最大之场,二则同钟麟一样,也守一角,第三种则飞攻黑棋东南巽位一星,以攻代守,抽手之后再占离位之星,然而到底选择何处才好?此时定是钟麟再次考验自己,离星代表诱惑,守则代表不为所动,攻则代表继续待时而动,自己犹豫再三,除了逐渐排除守角之选外,另外两个着实难以抉择,自己如果出山,既不能完成守制,算是不孝,更有可能难挽危局,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但如果不出山,眼看着别人建功立业,或将名载青史,自己终归籍籍无名,谭钟麟故意下出此手,定是暗示他的理由有足够的诱惑力,却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
那边郭崑焘和左宗植二人却摸不着头脑了,一会儿看看谭钟麟,只见钟麟凝视棋盘,面带微笑,再看看郭嵩焘,但见嵩焘亦是凝视棋盘,眉宇紧锁,二者已经各续了一杯茶,还不见嵩焘的动静,真是不知道这两位对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下一两手就如此思考,恐怕绝对不仅仅因为棋局,崑焘心中又自暗喜,想必钟麟已经把准了自己老兄的脉门。
大约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听郭嵩焘长吁一口气,白子拍在了离星之上,看来他终于还是动了心思,如果理由足够充分,价值又非常大,何不尝试一下,何况人家也未必就是借棋来拷问自己,但一落下,忽又暗悔,此处乃是离星,莫非寓意当离此处。之后棋局进展甚快,钟麟已然明白此行定能成功,只需再润色一下自己稍后之言辞。单说棋盘上形式进展,不久布局完成,钟麟守稳了两个角,郭嵩焘也在东北方向地势皆收,虽然西南方愈显薄弱,但做活也并不难,进入中局,钟麟一子在白棋的东北势力打入三三试应手,见白棋直接跳攻做活急所,不肯放生,于是脱先转而攻击东南方白棋一子,白棋苦苦做活,仅得三目之地,黑棋却形成厚势,于是大肆侵消白方东北处的实地,因为郭嵩焘不肯让钟麟起初打入一子成活,面对侵消步步退让,钟麟得寸进尺,连扳三手,浑然不怕白棋双打,白棋权衡之后,没有选择激战,被钟麟回手虎住,白棋虽然也借机扳出,但黑棋退长,将对方压在二路上,用十几目实地换了个大模样,并得了先手,趁机围收,棋盘上虽基本都在东半边展开,但郭嵩焘见黑棋中腹已不可能打入并做活,而实空上已差了数十目,纵使后面如何借用,亦难挽颓势,遂中盘投子,连叹钟麟棋艺高明,钟麟赶忙谦辞,嵩焘指着当初钟麟连扳的地方道:
“都说棋如性情,文卿兄看似沉定,何以在此方咄咄逼人,下出此等险手,倘若郭某双打,拔掉一子棋筋,就不怕此处厚势全消乎?”
“筠仙兄以棋悟道,果然不凡,钟麟不过投机取巧而已,当时行棋至此,倘不能扳下,筠仙兄必守住三路,一消一涨,几十目棋差异,形势必然翻转,愚弟之所以冒险,皆是因为之前试出筠仙兄不肯让黑棋在自己实地之中活角,必然顾忌角落,是以放手一战,才侥幸获成功矣。”
“文卿兄果然锐利,季高兄之前常说郭某心胸尚欠开阔,计较小处得失,看来此局尽显其纰也。”
“筠仙兄过谦矣,此番愚弟随意诚兄同来,想必筠仙兄定已猜出其中缘由也。”
“喔?文卿兄不妨说来一听。”
“人皆言郭庶常好友及天下,知交遍三湘,如今虽是隐在青山,却能尽晓天下大事,不知筠仙兄可见重大机遇在前耶?”
“愿闻其详。”
“为今我大清外受夷辱,内生祸乱,朝廷已难以抵挡,武昌省城失守,各地震惊,《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此次粤匪乃是逆势北上,已破坚城,必然祸及天下。但危乎机也,此时亦正是我湖湘弟子崛起之时,粤匪新去,短时当不会再来,此为天时;粤匪去时,带走湖南大多思乱之民,所留表面虽是残破,但毕竟尽多良民,有季兄亲自辅佐张中丞,定能及时平乱,廓清省内,此为地利;湖湘士子,英才荟萃,当此大难皆有奋起立功之志,有领袖群伦者,再得朝廷钦命,必将矢志不移,此为人和也,得天时地利人和者,定有大成,只是此事总欠东风,今着落在筠仙兄身上。”
“文卿兄所言不无道理,听来也是令人振奋,不过,郭某岂无自知之明,无论运筹帷幄,还是治国安邦,比起季兄之才,郭某差以千里,就算是在京城略有薄名,也不过区区一个庶吉士,怎么可能领袖群伦矣,文卿兄莫非取笑郭某?”
“可若非有朝廷圣命,再有振臂而呼者,我湖湘大地群龙无首,何以成事?”
郭嵩焘捻须略思,遂道:
“郭某记得方才文卿兄与意诚好似谈及湘乡曾侍郎之事?”
郭崑焘遂将左公谋划请出曾国藩来领袖湖湘的事,以及曾国藩坚决拒绝之意和盘托出,郭嵩焘闻言大笑,道:
“就说季兄哪能将大事寄于郭某之劣才也,原来是要郭某复为说客,这有何难?意诚还嗫嗫不言,岂不闻为兄最喜做这举贤荐才之事,他日为兄纵使了无功业,也能博个美名也。”
谭钟麟见郭嵩焘将劝出曾国藩之事看的过于乐观,遂道:
“筠仙兄舌生莲花,当然马到成功,只是这曾侍郎拒之甚坚,要动其心思,恐非一二日之事,而眼前形势紧迫,须臾不得耽搁,倘不能立成,恐反误大事矣。”
“文卿兄可知,愚弟与曾侍郎已订交十七载,道光二十年曾侍郎染病急危,还是郭某亲自护持痊愈,此番曾侍郎丁母忧,恰好也该吊唁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定亦深知曾侍郎也是善辩之人,尤遵制达礼,恪守孝道,倘无充分之理由,定能立时劝出乎?”
“这,不经试过,郭某实无把握,不过总胜过不去一试也。”
“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此事无非较守制之道与夺情之需孰轻孰重而已,为促成此事,季兄已将湘勇作一大礼,然唯恐曾侍郎仍然不为所动也。”
“据郭某所知,的确大有可能,曾侍郎向以读书学问为要,对领兵攻战恐无兴致。”
郭崑焘插言道:
“领袖三湘士子崛起与护佑桑梓之情这般筹码亦不够乎?”
郭嵩焘道:
“曾侍郎本就领袖三湘士子,这算不得大筹码。”
谭钟麟接到:
“此处还有一策,今朝自顺治年间入关,已逾二百载,我汉民被迫剃发易服,极尽屈辱,无论在朝在野,汉人地位始终低于满、蒙一头,倘若此状能由曾侍郎改观,或许算一筹码。”
“如若真成,曾侍郎则是我汉人之领袖,只是文卿兄也知此状已有二百年之久,朝廷岂会轻易转变。”
“汉人与满人地位之差别,实因当时旗兵强悍而我汉将颟顸所致,而今旗兵已然堕落殆尽,而我汉人若兵强马壮,恐乃圣上一道旨意之事也。”
“文卿兄胆量实令愚弟佩服,竟欲凭此势改观朝政,不知季兄可知此谋?”
“此亦季兄之议也,不瞒筠兄,季兄之谋,还有更深之处,倘若练成精兵,辅以季兄之谋,外抗强敌,内平寰宇,乃是不世之功也。”
“有此二筹码,似觉当有一半把握说动曾侍郎,方才说时,愚弟又生一计,曾侍郎父尊竹亭公乃是旷达之人,常有豪迈之语,此番既去吊唁,大约能见竹亭公,若先说服竹亭公,以父命解曾侍郎守制之心,定能成功也。”
“还是筠兄善谋,不过纵真说服竹亭公,曾侍郎还有一成可能拒绝。”
郭嵩焘一怔,问:
“为何还有一成不能把握?”
“倘使曾侍郎曰:何以筠仙兄不一道夺情同出,则奈若何。”
“哈,原来文卿兄陪愚弟切磋棋艺是为此事,难怪开始即费心机试探,文卿兄既然早懂郭某心意,此事也不过要一应允而已,郭某答应,倘曾侍郎真以此言相问,定不惜行不孝之心,不过,曾侍郎向以宽厚待人,又与郭某交厚,即便真有此心,亦绝不会使郭某守制之举功败垂成也。”
钟麟又叮嘱郭嵩焘绝不可以提起此行与左公之关系,也不能同他人提起自己等,又做了一番解释,众人皆叹左公之谋,实不亚于孔明,无愧于今亮之称。其时天色已晚,郭嵩焘命家人摆宴,又聊了一个时辰才止。是夜钟麟随左宗植安排休息,次日清早,郭嵩焘、郭崑焘、谭钟麟三人一起动身,出来群山,即碰上左公安排的两班官夫相候,护送郭嵩焘自往湘阴而去,苦劝曾国藩出山不表。
单说钟麟,同崑焘及四名护勇因上日劳顿,并未急行,直到天黑方回长沙城,自小门进了巡抚官邸,直入后堂,却见左公一人正在门边倾听,见二人回来,示意不要说话,二人好奇,一起过来,正听见前厅一人大声道:
“只是如今湘省人心未定,无兵无饷,令遽举此大事而不使某知,何也?征义堂数万之众,一旦围我省城,岂非置我长沙百姓于水火之间,倘非赵大令血书来禀,中丞打算瞒我等至何时也?”
钟麟已听出此乃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声,料想定是江忠源按前计行事,却遭浏阳县令赵光裕所阻,又将信息传至长沙,潘铎等人才来质问。只听张亮基温言劝道:
“本院何曾不想与藩台大人、知府大人等商议,只是此间各署,均有征义堂间谍分布,倘若泄露,贼必先我而发,故密不告君,君等勿虑,江岷樵必了此事也。”
潘铎等人还是不肯罢休,有人抗议张亮基不信任大家,有人则抱怨,一旦失败,阖城危险等,直吵闹了半刻,只听张亮基怒道:
“诸位不欲张某剿匪,不惧被疑私通会匪也?什么阖城百姓安危,以某看乃是畏敌惧死也!张某乃一省之首,倘若朝廷怪罪,诸位但自脱干系即可,倘若贼破我城,诸位不妨持张某之头与贼求免也!”
众人听张亮基言辞激愤,大有雷霆之势,一时为之所慑,顿时没了声息,又有半刻,陆续辞别而去,左公低声叹道:
“胡润芝诚不欺我,张中丞实乃林文忠公一般人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