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晚清湖南士子,受理学复兴之影响,多有建功立业之壮志,江忠源团练楚勇时,自不忘鼓励众人,把握机遇,奋勇杀敌,终成锐利之师,今录其诗句,以感其怀:
人生隐显只两途,不为廊庙即江湖。
蓬蒿岂合埋名姓,莫更因循误此躯。
曾国藩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第,由翰林七迁乃至礼部侍郎,可谓眷遇甚隆,然毕竟只是文臣,虽号称领袖湖南士林,但亦不过是讲读经籍而已,平时常伴天子左右,但多是安排祭祀、典礼、拜谒诸陵等事,每每参与乡试、会试,招揽人才,多为座师、房师,才有门下弟子无计之说。直至咸丰二年腊月十五夜前,哪曾想过练治大军,平叛乱,兴洋务,封侯拜相,终成晚清第一名臣,这其中郭嵩焘的劝说之功自然甚大,不过其能不拘泥于礼教窠臼,应时而动,把握机遇之抉择,也是必然。
拙作单记是年腊月十八日,郭嵩焘说出曾国藩,重返湘阴白水洞,途径长沙,自然不忘拜访巡抚官邸,张亮基早知其人,自然多有赞赏之词,但也知其行是为见左宗棠等人,刚好潘铎与仓景恬等进来,也就借机公务,不多打扰,郭嵩焘进入后厅,左公与郭崑焘、谭钟麟早已等候在门外,一见即握手感叹,客套不表,一行入内落座,左公道:
“筠仙兄定是为我等送喜讯而来也,否则何以面色红润至此。”
“哈哈,季兄目光锐利,愚弟有幸不辱使命,昨日即同曾侍郎自湘乡动身,先赴湘勇大营,曾侍郎与罗罗山还要商议团练大计,过两三日将一同来省,愚弟就先行一步,来报喜讯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此行甚是顺利也。”
“非也,非也,幸亏那日有文卿兄提前谋划,否则愚弟真不知如何打动曾侍郎,经一夜彻谈,才见心动,惟辞以礼制,说什自操大清礼部,未有先不守礼之道,愚弟早说动竹亭公,父命一下,方欣然从命也,愚弟急来,实受曾侍郎所托,打听之前托中丞代上奏折可否寄出,倘还在此处,则无需再发也。”
左公等人闻言大笑,只见郭崑焘起身自案后杂物中取出一函,递与兄长,正是曾国藩亲笔奏折,仍存封严密,郭嵩焘叹道:
“看来季兄早已料到曾侍郎必会来省也,此前但知季兄料事如神,如孔明再世,可未卜先知,至今日方知绝非虚言也。”
“过奖过奖,若非筠兄从中劳碌,左某绝无把握请动曾侍郎也。再有,之前嘱托筠兄勿泄此谋之事,尚无疏漏乎?”
“一切但遵季兄所谋,只是曾侍郎即将来省,季兄定须多有交往,如若刻意而为,恐难免生硬也。”
“筠兄但可放心,左某自有计较,惟需谨记,此事只有我等四人与思勉兄知之,绝不能再多一人,左某谋划,如传出风语,为朝廷侦知,按上蓄意作乱谋反之罪名,则厉至诛族,为吾等身家性命所计,此事当永不再提,他日筠仙兄昆季乃至岷樵兄、南坡公等三湘士子当同罗山门下全力辅佐曾公,成我湖南大事也。”
众人齐声应命,话音刚落,忽听前厅一声“紧急军报”,有军情至,左公忙同郭氏兄弟往前堂走去,钟麟如约,止在后厅,此时他多以文书打扮,外人进来也只认为乃一普通书记之员也。
钟麟隐约听到前厅一阵乱声,屏气凝听,听到潘铎之声道:
“浏阳县城,不足五百楚勇,江太守(江忠源已授即补陕西知府)设伏唐家洲也不过千人,如何抵御征义堂五六千众来扑,倘一溃败,非但浏阳不保,长沙亦危矣。”
只听张亮基高声道:
“诸位莫慌,此报仅云刚刚接战,未言胜负,还请耐心等待一二。”
不知堂上是谁嚷道:
“匪众于我四倍有余,我方哪有胜机?中丞不见发匪来时,只数千人即溃我万人官军,纵使江太守楚勇善战,恐也难挡锋锐也。”
堂上仍旧议论纷纷,又有军报传来,张亮基让来人大声读出,却说扑县城近两千人已经与李辅朝营僵持住,我军坚守营垒,匪众数攻不利,只在营前叫骂,又说另股三千余人已入唐家洲伏圈,信使走时即将进攻。堂上更是哗然,有人论道:
“自古伏兵,多是以众伏寡,哪有以少伏多者?此行不啻以卵击石之为也……”
想是张亮基已是不耐,大声打断道:
“诸位何以慌张至此?莫非真盼我军溃败乎?详细军报未来之前,再有丧气之语,乱我心神,休怪本院拿问严参也。”
众人顿时收声,大约均已落座,唯有守候,众人直等到天色渐暗,还无新报传来,已有人约是不耐,告辞而出,直到天色黑透,终听一军士快马边驰边喊道“捷报”,在门前滚落下马,张亮基等迎出大厅,接过军报,边阅边大声道“好”。众人皆屏息听念,原来江忠源以数十骑将征义堂大队诱入唐家洲处深谷,三方伏兵顿起,征义堂部众毕竟缺乏实战锻炼,而且多有裹挟之众,一见遇伏,顿时慌乱,楚勇勇目何正杬大臂带伤后血流不止,仍然争先陷阵,楚勇士气高昂,征义堂诸首领见抵挡不住,慌忙逃窜,楚勇追杀二十余里,斩杀数百,生擒五十余名,只阵亡楚勇一名,众勇见征义堂部众逃远,遂收兵往浏阳县城掩来,声势浩大,李辅朝见江忠源得手,命楚勇出垒合力兜杀,又有不少斩获,查点斩杀征义堂堂主张大武及以下头目三人,割取其部众首级正在点验,楚勇有三十余人受伤,仍只损一人。
众人闻讯大喜,厅上一片道贺之声,什么中丞镇定有方,什么左先生筹谋得当,不绝于耳,张亮基也不多说,只言大家一天辛苦,吩咐于厅上着备便宴,一干文武直嚣闹至深夜方止。
次日陆续又有战报,楚勇会同当地各团连夜兜剿征义堂部众,下令良民领印贴并开具姓名者免死,一夜来营领取者万余人,征义堂势力大衰,死党已退至三平洞山口老巢,裹挟民众已经甚少,正准备继续进剿等语,其后江忠源整合浏阳各乡团练,挑拣壮勇,得数千人,分令候选知县伍煋、拣选知县赵瀚共带五百驻守溪岗要地,又令候选训导文鸿盛、在籍贵州县丞汪筠带五百守长泥岭,江忠源自率江忠义、刘长佑、李辅朝、杨承义、肖良植等带一千余人直扑古港,准备进攻三平洞。
张亮基难掩兴奋之情,命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来答谢左公等人,亲邀布政使潘铎作陪,这潘铎二十年前即中进士,比张亮基还要大十多岁,本已顺利升任河南巡抚,为政一向老成稳重,谁知去年因所举荐之人犯赃而受牵连,降至山西按察使,前文已表,太平军广西起事后,长沙军情危急,调来湖南,也是受任于危难之间,故而自视甚高,起初看张亮基对左公言听计从,本十分不满,如今先有长沙守战调度有方,浏阳剿匪又初战大捷,方知左公才干高绝,既然张亮极力邀自己作陪,自然也就不吝赞美之词,左公嘴上作谦,却又忍不住纵谈国政大计,滔滔不绝,座上郭氏兄弟与钟麟皆暗暗赞叹不已,酒至半酣,潘铎忽道:
“既然左先生通晓各处典章,潘某遇一难处,可否指点一二。”
“不知藩台大人有什难处?还请说来一听。”
“其实本也不算大事,只是潘某才拙,总是无从着手,我湖南一省,按朝廷之命,例以淮盐为食,之前各州县因贼匪滋扰,票商裹足,盐船潜踪,如今发逆更是盘踞武昌,江路阻绝,省内存盐早已销售一光,每斤食盐已贵至百文,仍有不济,百姓本已困苦不堪,再受此盘剥,何以为生?不知左先生可有良方救我黎庶乎?”
“藩台大人恤民之心可鉴日月也,且此事绝非小事,要说盐政,起自管子“官山海”,汉武时推出盐铁令,迄今已近两千年,向为各朝利薮,而今大多沿袭前朝,乃我朝地丁之外最大入向,尤其淮盐,经敝亲家陶文毅公大力裁汰,改盐引为盐票,收入大增,朝廷断然不会轻革旧章,但如今淮盐既然难以入省,势必要觅非常之计,不知藩台大人可了解民间是否有私盐贩运之事?”
“怎会没有?前日还有宜章县、桂阳州、郴州等处报来查获大量私盐之事,正不知如何处理也。”
“是也,如今私盐利润高涨,必有猖獗,既然是郴州一带查获较多,则私贩必从粤东而来,此省产盐本就甚多,又未改引为票,多有乱象,朝廷为防其私盐侵夺淮盐之利,向来查拿甚严,但终难敌贪欲之心,何况各地牧守,亦不愿增民负担,故多充耳不闻,甚或与私贩勾结也。”
“正是如此,但朝廷终归立有严法,我等既不能解民困苦,又不能放任私贩不行约束,左先生既对盐政了然,未知如何化解也?”
“以左某之见,还需如实上奏朝廷,与其一任百姓违反禁令买食私盐,不如变私为官,即可使百姓食盐充足,更能抽提税纳,所得之利充实藩库,岂不两全其美?”
“只是万一朝廷不允,或者户部碍于旧例,迟迟不能定夺,民间仍是难待也。”
“此事还请藩台大人放心,这写奏折的事,左某还是心中有数的,到时有中丞与爵帅的联奏,并不难定,不过来回确实会有耽搁,不如这样,用一借字,奏明如果朝廷不允,则可待恢复淮盐之际归还,而我省即以徐爵帅之名义同两广叶制军先借两万引粤盐救济,此时朝廷忧急战事,当知缓急,纵使有变,亦不致问罪也。”
“左先生果然担当非凡,只是……”潘铎故意停语目视张亮基,张亮基当然明白潘铎所忧,便接道:
“振之兄无需忧虑,此事理应愚弟担当,既然百姓待盐急迫,不如即刻行动,愚弟稍后便修书,派人去商徐爵帅,奏章之事还烦请左先生等代劳,振之兄则与盐道着手细节,选可靠之人详议章程,妥善经理,民生所关,刻不容缓也。”
众人一致应是,再饮一圈,遂起身罢席,众人各自奔忙起来,左公下笔千言,写成《恳请借销粤盐折》,众人稍加议论润色,誊抄毕,当日即着人送往岳州,诸事已妥,郭嵩焘忍不住道:
“方才季兄言及盐政利润丰厚,又有取其利以用于团练防剿之心,何不直接同潘大人明说,只恐此利一入藩库,再出则难也。”
左公长笑一声道:
“筠兄果然善谋经济,只是自长沙解严,众军北上,黄南坡丁忧,军需局已经名存实亡也,此时与藩库分利,确无名目,反使人疑为贪财。候曾侍郎入省办团,恐为经费所困,至时由筠兄献计,必为曾侍郎视为肱骨也。”
“季兄取笑矣,嵩焘只会读些死书,哪有什么经济之才,只怕至时将令季兄失望也。”
“哈哈,筠兄何须过谦,左某以为曾侍郎能以罗山门下办团,再有老兄与南坡公等办理经济,定能速开局面也。”
次日郭嵩焘先回白水洞,有圣旨命张亮基择防守省城尤为出力者开单呈览,左公同钟麟、郭崑焘等商议,拟就名单,只候张亮基、徐广缙等定夺,左公又力主趁机奏明征剿征义堂情形,直忙了一天,腊月廿一日一早,有报曾侍郎已到省城,张亮基忙去迎接,这二人品衔相同,只是一位封疆地方,握有实权,一位常居中枢,负有钦命,相见自是多有寒暄,介绍了随行一干文武,众人自各忙公务,二人遂同行至巡抚府邸,执手进入大厅。
却说钟麟仍以文书打扮,避于幕后,左公则与郭崑焘候在厅上,原来左公先曾国藩一科中举,但其后三番会试不中,曾国藩也是考了三次,第三次幸运中得三甲第四十二名,自此轨迹截然不同,二人虽两度同科赴考,共居湖广会馆,却因性格差异极大,也不着意结交,后来一朝一野,各有名声,但曾国藩数十年不曾回省,此次竟是初次见面,曾国藩早闻左公策划镇守长沙,才能卓越,近日又剿办会匪,锋芒毕露,自己虽说奉旨帮办军务,但只是一个空衔,前番被郭嵩焘说的心动,也确实见到罗山门下所练三营湘勇可观,但毕竟不足两千人马,今后若想图谋大事,必得有左公般的人才辅佐才行,故而早想延揽,如今一见之下,不待左公施礼,连忙抢先一步,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左先生才能卓绝,国士无双,为我湖湘翘楚,国藩早欲结识,苦无缘分,今日得见,果然英气逼人,气度非凡,国藩一介书生,不通军务,今后大计,还请先生悉心指点则可。”
左公早就端详曾国藩其人,只见他面貌清癯,双目沉毅,下颌瘦削,竟与钟麟有半分相似,更多几分老成,嘴角下弯,显然也是刚强之人,左公早听郭嵩焘、刘蓉等人说过其人倔强之状,如今却对自己礼遇有加,内心大为感动,但一想到他日定需与其分庭抗礼,便故作冷淡道:
“哪里哪里,曾大人才是领袖三湘士子之大才,宗棠不过一介村夫,全蒙中丞不弃,恬作幕僚而已。”
曾国藩闻言顿时一怔,听出了左公仿似并不打算亲近自己之意,遂讪讪的松手。张亮基不知左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之前深忧左公为曾国藩所招揽,自己便会失去臂膀,如今看情形倒大可不必担心了,急向前化解尴尬,郭崑焘同曾国藩之前早已相识,也忙寒暄起来,四人依序落座,只见左公虽居下位,但浑然不知拘谨,直问曾国藩道:
“曾大人手握钦命,能为乡梓安危而夺情出山,实令宗棠佩服,只是不知意欲从何着手也?”
曾国藩早就听闻左公狂傲不羁,一见之下已是深有感受,不过见他还能主动相问,说明并非漠不关心,或许只是性格使然,不如以退为进,先听其如何说,不过这左公大人来大人去的,显然过于生分,念及遂道:
“国藩还请左先生万勿再称什么大人矣,我等四位,皆当以兄弟相称,石卿兄、意诚兄、左先生意下如何?”
张亮基与郭崑焘连忙称是,左公也知不可过于做作,遂点头道:
“曾兄既然不以左某贫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也。”
“季高兄客气矣,方才说到这帮办军务从何着手之事,曾某正苦于无所依仗,欲向季高兄请教也。”
左公听曾国藩直接改称字号,遂也改口道:
“左某以为,涤兄既然领袖三湘士子,第一要务当是开府设局,延揽人才;次则当迅速汇集全省大小团练,于长沙立一总团,以湘勇为班底,勤加操练,以成战力;其三,应着手经济之事,饷从何出,费由谁给,关乎今后发展,如此三事尽成,则涤兄当立不世之功也。”
“季高兄果然洞悉机要,着眼全局,只是曾某才疏识浅,哪堪成事,如有幸能请到季高兄总揽全局,实乃曾某之大幸也。”
原来曾国藩仍不甘心,试图拉左公为自己用,也不顾及堂上张亮基的感受。左公心道,自己可以给予任何帮助,但却必须划清界限,怎可能投身其麾下呢,抬头看张亮基,见其也正看向自己,料想张亮基对曾国藩明目张胆的挖脚之事也无可奈何,只能紧张的看左公如何打算,左公便朗笑一声道:
“左某心在山林,素无大志,虽受中丞礼聘,不过滥竽充数,一旦诸事稍有头绪,定将归隐田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