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江岷樵御兵受创 左季高献计难施
新宁举人江忠源年少时风流倜傥,有放荡不羁之名,然常慕李太白之飘逸洒脱,诗作多有恢宏之气,其后始兴练勇,战多胜绩,终成湘军之源,名震朝野,今集其诗句,与读者共赏之:
莫嫌车马逐风尘,休厌饥寒迫此身。
系颈请缨男子事,封侯归醉洞庭春。
且说咸丰二年八月廿五日午,谭钟麟与左宗棠一行来至长沙城北门下,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正欲搭话,却听城上传来话声:
“城下可是湘阴左公季高先生大驾?”
“正是左某前来投奔张中丞,烦请军台通报则个。”
“何须通报,亮基已久候多时,望眼欲穿,还请速上城来”
说罢,城上放下一长梯,城下四人相视均笑,暗道城中果然已是严阵以待,城门绝不会轻开,也难怪,太平军一路攻城拔寨,沿途州县几无幸免,方才途中尚听闻路人说前湖南提督余万清在道州与敌尚未接战,已逃往省城之事,一省提督责领全省军务,尚且如此,勿论旁人也。
众人攀梯入城,张亮基早抢先一步,握住左公之手寒暄不已,只见这张亮基身材短小,矮左公几近一头,不过面容很是沉稳,颇有威严之气,谅也不乏才干,难怪林则徐能视为股肱,朝廷能于此危难之际授以重任。张亮基将几位守御将领介绍毕,嘱托各司其职,亲带左公等人回到府署,堂上已摆了便宴,张巡抚再次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先生才高八斗,先前陶文毅公、林文忠公视为奇才,郭筠仙庶常屡举孝廉科而不应,程晴峰(程矞采,时任湖广总督)制军迭请不出,亮基此番能得先生相助,荣幸之余,深知先生实为感念乡邻,宏济时艰,既有先生运筹,心中着实大安,不啻绝处逢生,还望先生不吝指教也。”
说罢欲拜,左公忙搀住道:
“中丞身负皇命,万勿多礼,左某一介村夫,枉受谬赞也,此番受此隆礼,定当竭尽所能,以报中丞知遇。”
两人又客气几句,并将谭、王、朱诸人介绍,因为来时路上,四人约好对策,隐瞒朱教玉来历,含糊姓名,自今后凡称太平军,必为匪、逆、贼,称呼诸王,必加一“伪”,一切皆依约行事。左公见张亮基府署不小,人却不多,料想刚刚就任,诸事未艾,遂道:
“中丞此来,可有完备谋划?左某当闻其先。”
“唉,正欲请先生策划,此次钦命调拨,孤身前来赴任,初到常德时,无兵无饷,但有十余名护卫兵弁,候到湖北解来协饷八万九千两,购置些油米布匹,火药子弹,连同汇集当地土兵一千,镇军标兵八百,黔兵六百、滇兵五百,现均在长沙城外驻防,亮基孤身缒绳入城,城墙之上拜领巡抚官印,如今此处除了勤杂,仅有巡抚关防、王命旗牌一通,文卷若干,前任巡抚骆中丞家眷早已出城,如今也是孤身一人,奉旨暂留长沙襄理防剿,待赛中堂(赛尚阿,时任钦差大臣)入城,现已移署他处,亦未留攻守良策也,亮基向来但知读书,未尝历练兵事,虽抱必死之志,然观城内民众之心殷殷在望,内心着实不安也。”
“中丞一片赤诚,乃我湖湘子民之幸,有左某在此,定保省城无虞,不过现今欲行计谋,须先有可靠之才方可,之前听闻中丞已调江岷樵回省,又奏请胡润芝等前来,未知可有消息?”
“润芝太守已为蒋中丞(贵州巡抚蒋霨远)所留,短期恐难成行,早间又刚刚得报,岷樵大令于天心阁作战时腿为粤匪伏兵长矛所创,现于城外营中养伤,短期内亦已无法征战。”
“江岷樵自匪在粤时已数次与之交战,且多胜迹,乃最知粤匪战守之人,如今虽不能动,但其所知甚为关键,宜多与谋划,请速派人接来,城中也宜养伤;至于骆中丞,毕竟久任湘事,熟悉诸情,还要多与交流。”
“好,亮基随后即办。”
“左某尚需查看守备及敌情,中丞倘请不来骆中丞,也将长沙知府、知县、省属藩台、臬司等同请来,方可熟悉情形也。”
张亮基捻须道:
“先生或许未知,如今之省城,前布政使恒福刚刚内召调走,藩印由新调按察使潘铎署理,而长沙府,仅有一位署理知府仓少平(仓景恬),长沙知县久已空缺,亮基正欲奏请,只是尚无人可保。”
左公沉吟片刻,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侠采兄乃道光十二年举人,才具不凡,有领兵攻占之才具,中丞可为其谋划知县之职也。”
王褒生本不欲为官,正欲拒绝,见左公正拿眼色示意,遂将到口之语收回,只谦道:“哪里哪里。”却原来左公一来想为张亮基扩展势力,二来也想试探一下诚意,张亮基虽不善兵谋,但在官场滚打多年,当然知道左公之前一直尚未进计,定是意欲试探,自己是否果如前诺,权职尽由区划,当然,一个署理知县,作为封疆大吏保举起来亦非难事,何况本有科举功名在身,故而连忙笑答:
“鸿俦鹤侣,鸾翔凤集,以先生之大才,左右必乃高士,不如待亮基查过各府县缺额,几位贵友一并举荐。”
张亮基深知自己必须打消左公之疑虑,方能使其倾力相助。左公当然不肯,至少朱教玉身份有碍,目前不宜过于抛头露面,遂道:
“中丞误会矣,我等绝非谋求私利而来,实乃省府县各务其职,方今危急时刻,不能迁延;思勉兄武功出众,行事侠义,将来侠采兄等真要统兵上阵,思勉兄定当护卫左右,不致有失;至于文卿兄,性极沉静,左某勾画粗疏,正须匡勒,故而不求出为外官也。”
原来四人之前已经商定,王褒生与朱教玉二人本即英武,宜于军营施展,左公与钟麟乃为文士,当深居幕内也,只听张亮基道:
“方见先生成竹在胸,亮基甚为心安,来,今日公务在身,不宜多饮,亮基邀诸位同饮此杯,共匡大义!”
众人饮罢饭毕,张亮基派人去请署布政使兼按察使潘铎,长沙知府仓景恬,自己亲到骆秉章府请同巡视城防,众人集齐,湖南提督鲍起豹,原湖北巡抚罗绕典闻听湘阴名士左宗棠受邀巡城,不请自来,皆欲一睹风采,诸位大员互相介绍,众人还从北城墙巡起,这长沙城西临湘江,水急城高,不宜驻守大军,太平军并无船炮,断无可能攻破,仅有少量兵员监视即可,左公见北面一段城墙砖石颇新,顺口问道:
“此处城墙应是新修,未知成色如何,所费几何?”
骆秉章素闻左公乃国士之能,早就有心结交,遂热情道:
“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朝承平已久,此段城墙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前见粤西贼势日盛,今年二月才奏请借库款两万两,又筹捐数千两修复,七月十五日方竣工,二十八日逆贼已及城下,如今想来,着实险极。”
“真是天佑我长沙子民,不过听闻发逆在郴州城得了不少火药,来日攻城,必轰我城墙,应预备防堵器械,募集民夫,随时待命方可。”
众人皆称是,一行人沿城墙自西向东,又折向南,左公见城北与城东均无太平军,心中暗奇,直走至城南,方见太平军旗旌,只见敌军悉聚妙高峰、鳌山庙,蔓延至白沙井、老龙潭一带,左公见势暗喜,心想太平军将略不过尔尔,但是脸上却未露声色,但问城下守军及各路防剿绿营调动情况,乃知城下正面天心阁守军乃江忠源、江忠济兄弟所练楚军,约千人,自桂林鏖战至今,战力最强,和春统各路援军奋守城外其余各处,瞿腾龙、邓绍良等各领军近千,机动策应,另外,向荣亦率三千余粤兵追至长沙,现屯兵河西,安义镇军常存统滇黔苗各兵千四百余,驻守城西南常德方向路口,另有赛尚阿调集川军三千,河南河北镇军王家琳督带河南兵一千驻守城北岳州方向,城垣防务由本省提督鲍起豹率军驻守,罗绕典帮办军务,各处官军、练勇合计不满两万,至于敌方,据前夜观察,联营十余里,烽火烛天,恐有数万之众等等。
众人巡视毕,各回职守,张亮基同骆秉章、罗绕典共三位前、在任巡抚与左公等幕宾齐回巡抚署,正好接回受伤的江忠源,众人自有一番寒暄,左公觅得笔纸,也不参照舆图,迅速画出一副敌我驻军简图,并同三位大员道:
“或许是天佑我大清,诸位请看,如今太平军布阵几如长蛇,首尾难以呼应,又是背水面城,乃自为绝地也,官军兵力虽略逊匪逆,然据某观察,贼众之中短发者多,长发者少,可见最悍之广西匪众已多受挫,百战之贼甚少,其余多为沿途裹挟乡民、会众,短期之内,难成战力,现我军驻兵,防堵位置尚妥,惟城西龙回潭、土墙头一带为匪北蹿之必经要道,现今向军门兵众最多,又多历练,守据水陆洲(今称橘子洲)西北,此处势高面水,易守难攻,无需重兵,可分其三分之二,扼守龙回潭要道,外围各军但守勿攻,呼应牵制,城南由楚勇以及瞿腾龙、邓绍良所率精兵突破妙高峰,贼必慌乱豕突,我方齐心协力,以逸待劳,定可一鼓歼除,免致流毒他方也。”
张亮基闻言大喜,暗道左宗棠果然名不虚传,一眼就能看出敌我事态,众人皆以为长沙保全尚属困难之时,他却已运筹全歼匪敌矣,就说顺手画的这敌我对峙图,非胸罗万象绝无可能速成,但见罗、骆二人面色凝重,知道尚有困难,遂道:
“不知兰陔兄与吁门兄有何难言之隐,但请明示。”
罗绕典看了一眼骆秉章,见其未准备开口,遂道:
“现在城内外三巡抚、三提督,赛中堂程制军均不在省城,城内外十余总兵、镇军互不统摄,根本无法统一调度,惟有候赛中堂或程制军前来调度,方能合力,不过左先生果然才高,一语中的,绕典佩服之极,料想有先生在此,进可攻,退可守,至少长沙不会有大闪失矣。”
左公并未在意罗绕典这些恭维之语,但见江忠源亦是点头,已知之前所谋不易实现,遂转而道:
“攻守之势,瞬息万变,闻谣传伪东王杨逆、伪西王萧逆、伪翼王石逆均为能征善战之枭首,前虽亦有传闻萧逆中炮,但其余之贼首,一旦醒悟,恐转变策略,某思其要么迅速攻城,要么假攻城而实他窜,无论如何,我方短期内若不能主动出击,城防必遭攻击,为安全计,当饬得力干员清监狱、稽保甲,组织兵将加筑月城,组织民夫开城南内壕,还需增制兵械守具,否则长沙四战之地,断难完存。”
张亮基频频点头,罗、骆二人也暗暗赞叹,见张亮基已着手调动安排,二人也便告辞回府,张亮基又派人送江忠源至静处养伤,左公见几位大员均已离开,方对王、朱、谭等低声道:
“难怪官军不堪一击,自古以来,兵贵神速,方今长沙告急将逾一月,统领大臣竟尚未到位,再加上将懦兵骄,此前我等所虑割据对峙之局面恐是难以挽回矣,朝廷非屡受其辱,断难洗心革面,起用干练之才统摄也。”
谭钟麟方才见左公筹谋划策,果然精奇,更为钦服,今见左公甚是忧虑,遂安慰道:
“或许太平军中诸首并无季兄所谋之高,候赛中堂入城调度,亦为时未晚也。”
“唉,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等境况,绝非朝夕所能改观之势,观赛中堂迁延不前,估计也难以收效,更可忧者,每经一战,敌兵将即历练一回,善战者则能脱颖而出,他日恐愈来愈难对付矣。”
王褒生所思又有不同,遂道:
“方今之际,不惟兵员调度困难,倘若不能速胜,军饷钱粮恐将尤其困难,至时左支右绌,士气必将更为低落也。”
“侠兄所言极是,方才愚弟本欲谈及此事,只是两位前抚台在旁,不好言钱粮之事,今夜当再为筹谋。”
却说众人一日劳顿,已是倦乏,待张亮基安排完诸事,早已在正堂摆起宏宴,张亮基新就巡抚任,又得一众幕宾,遂洗尘延请贺喜诸席合一,邀了城中诸多文武入座,左公等也在座上,一席谈话不表,
第二日一早,左公等即同张亮基筹谋守城之事,张亮基思谋定期亲自巡城,并购置酒肉饼粥犒劳守城将士,约定出城杀敌,得一首者,赏银五十两,以鼓舞士气,左公见巡抚能诸事亲力亲为,甚是慰藉,暗幸自己托身之处确非庸才,不由就说到钱银上来,左公道:
“现今守备攻占兵将众多,钱粮兵饷乃战之根本,不知中丞心中可有数?”
“前听振之(潘铎)云府库之内,余银已不及两万,各省协饷一时定难解到,眼前正为此事犯愁矣。”
王褒生闻言道:
“前某多为询问,各处兵员饷银每月每人三至五两不等,方今城内外近两万兵丁,这点银两恐难以支度,观当前形势,战事绝非短期之功,时日一久,恐致生变也。”
“侠兄所言极是,只是捐勒钱银诸项,隶属藩库,振之本属新任,亮基亦是初来,恐左右不便,难以着手也。”
“非常时期,首要精诚合作,统一调度,合力对外方有望胜绩;各自为战,甚至再互相攻讦,则战守必败,某前闻潘大人也曾官拜巡抚,乃能干之员,定能体察此番情势,此时当速与协商也。”
张亮基点头称是,转又询问左公:
“既然要着手治饷,未知季兄可有良策?”
张亮基经昨日一天熟络,已改口不再称呼先生,左公虽较张亮基小了五岁,不过当时风气,无论年龄如何,同一辈分者均以兄相称而已。
“在外必须奏禀朝廷速催各省协饷,然远水难解近渴,在内惟有依赖长沙乡绅矣,好在现今粤匪攻城甚急,劝捐当有成效。”
“可能季兄过于乐观,前听骆中丞曰,长沙办捐甚不得力,前后连一万两都未凑齐,哪能尽解燃眉耶?”
“如此说来,还需鼓舞一番才行,但不能不速办,文卿,你可还记得前年你我同至黄南坡所寓之处?”
前年左、谭二人正是在黄冕家确信林公崩逝之讯,当年又一起同访过一回,自然记得,遂点头称是,左公道:
“黄南坡家资殷厚,且为人仗义,文卿可助潘藩台去劝他出力,如若不成,左某再去,郭庶常之仲弟意诚公(郭崑焘)亦在籍举人,虽在丁忧,但情势危急,当须夺情,可请出襄理书牍文檄,他兄弟力主左某出幕,今当不致反拒之,一切还请中丞定夺。”
张亮基唯恐人才不足,此时当然应诺,先安排下属各处办事,再亲引钟麟至潘铎府,不待停留又同左公王褒生等人巡城,甚是勤恳。单说钟麟,候巡抚一走,即对潘铎说明来意,潘铎自然大喜,遂带随从两员,同钟麟直奔黄冕寓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