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谭文卿出说乡贤 黄南坡提议新策
道光年间,以林则徐为核心,龚自珍、魏源等先贤立志“创榛辟莽,前驱先路”,引领一时风气,然因战争不利,林公谪戍,魏源只好埋首著述,后来与谪戍归来的好友黄冕重逢,闻知林公等西域行径,豪气不减,当即赋诗五首,今择末首录下,以备瞻怀:
白发坡翁海外行,自言奇绝冠平生。
我生第一伤心事,未作天山万里行。
话说谭钟麟与湖南署布政使潘铎一行来至黄冕寓所,通报名号,迎接入内,几人均早已相识,自无需多作介绍,这黄冕五十余岁,长沙县人士,说起来也曾是历经风云,二十岁即担任两淮盐运大使,为时任江苏巡抚陶澍看重,官至知府,后随两江总督裕谦守卫定海,抗击英军,数有战功,道光廿一年总督殉国,黄冕因朝廷对夷政策转向求和而受牵连,戍遣伊犁,期间同林则徐交往深厚,先前林公早同钟麟说起,后又有两次来往,确非寻常人物。三人寒暄毕,上得茶来,钟麟遂道:
“晚生听闻当年南坡公同林文忠公一同戍守伊犁,文忠公一心为民,泽被万里,在新疆大兴水利,而当时南坡公正是督垦官,声誉甚佳的坎儿井可是南坡公之杰作耶?”
“哪里哪里,老夫当年不过承文忠公青睐,依命行事而已,未曾想竟能为文卿兄所知,唉,文忠真伟人也,老夫能为其效力,得其提携,实乃三生之幸。”
“南坡公过谦也,文忠公一生虽举荐人才无数,但能让文忠公亲为其族谱作序者恐罕见矣,贵族之祠堂上‘西塞论交亲旧雨,东山转眼起停云’可是文忠公之亲笔?”
“哈哈,老夫同文忠公也算是患难之交,还让文卿兄见笑,当初文忠一逝,老夫如丧考妣,一生豪情,已付之东流也。难得文卿兄还能记起此等旧事,当年文忠公伊犁瞻论青年才俊,即提到茶陵谭文卿,你我虽仅数面之缘,未得深交,但老夫并不陌生,说来都是文忠公之渊源,不过文卿兄与藩台大人同来,恐怕还有贵干,但请明示耳。”
“南坡公见笑,此次钟麟造访,确实有事相商,湘阴左季高先生已出山助守长沙,不知南坡公可有耳闻?”
“老夫昨日已经听说,左公之才,谁人不知?既有左公出山,我长沙当保无虞矣。”
“但如今粤匪兵临城下,长沙府柴米油盐等备存尚算充足,唯独这军费,朝廷着派协饷迟迟不至,故而钟麟此来,实受左公所托,借银充饷也。”
“此事好办,左公守城,乃我长沙子民之幸,理应出钱,也莫要谈什么借字,文卿兄但回,老夫随后即着家丁亲送纹银五百两去交藩库,略表心意。”
“方今长沙城内外有两万兵丁嗷嗷待哺,南坡公也曾身在军旅,当知雪中送炭之贵,素闻公能急公好义,晚生方同藩台先来贵府,实希望讨个得胜彩也。”
“老夫明白,既如此,则记老夫一千两,方今世事纷乱,捉襟见肘,文卿兄不会难为老夫矣!藩台大人说呢?”
潘铎仿佛对一千两已经甚是满意,遂点头相应,谭钟麟暗暗叫苦,心想倘若像他这种巨富乡绅只能借捐一千两,那把长沙城捐个遍,也不过几万两银子,大战在即,恐怕杯水车薪而已,但又指望不上潘铎,遂道:
“藩台大人先请稍候,钟麟想请南坡公借一步说话方便乎?”
黄冕犹豫了一下,旋即道:
“自然方便,藩台大人请暂歇片刻,老夫失陪片刻,同文卿兄去去即回。”
“南坡公请自便,潘某在此恭候则可。”
钟麟随黄冕进入内堂,过了一道门,又走了数十步,方拐进一间雅室,但见墙上挂满字画,有一大架书摆在房中,恰似一台屏风,钟麟候黄冕掩上房门,朝东南方向噗通一声跪下,黄冕正欲来扶,却听钟麟哭道:
“文忠公哪!公生前爱民如子,从不计惜生死祸福,令钟麟一生仰慕,惟愿继承遗志,倾尽绵薄之力,只是如今外有蛮夷窥视,内有匪逆侵扰,泱泱华夏,将入水火矣。面对此局,钟麟却束手无策,难尽薄力,纵有一死,亦愧对在天之灵也。”
说罢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黄冕本是侠义之人,只是前遭放逐,后幸运释回,早对朝廷心死,但求朝夕平安,如今见钟麟一哭,仿佛真看见林公伟姿,不由眼泪也已落下,但闻钟麟哭声洪亮,又怕惊动左右,忙擦一把眼泪,俯身将钟麟搀扶起来,安慰道:
“文卿兄切莫再哭,先听老夫道来。”见钟麟声音渐低,只是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兀自抽咽,又扶钟麟坐下,亲自沏了一壶茶端来,才见其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双眼甚红,泪痕犹鲜,遂叹道:
“文卿兄,非是老夫不能感念时艰,不肯尽力,只是为今朝廷腐朽,官吏贪鄙,老夫纵使倾尽家产,恐怕也不过为彼等中饱私囊而已,文卿兄一向不在官府,初次入幕,但凭一腔赤诚,老夫自然看在眼里,但亦把彼等看的清楚,与其将家财喂了豺狼,还不如赚个吝啬之罪名。”
钟麟见黄冕如此说话,料定确是肺腑之言,不必再演,遂拭掉泪滴,正色问道:
“那依南坡公看来,可有办法杜绝此种现象?如今张中丞对左公言听计从,公但有计,还望明言,难不成坐看匪逆破城?”
“唉,老夫何尝不知一旦城破,家财即为乌有,只是官吏层层克扣,并非一人之事,其实何止钱财,现如今粤匪由最初数千人北蹿,愈剿愈多,愈攻愈强,难保不是有人养寇自重,当此乱世,朝廷不用重典,断难见效,老夫与左公相交甚厚,知其有经世济国之大才,行事虽被外人看来有些恃才傲物,睚眦必报,但其实内心忧国爱民,犹如刻骨矣,此后对敌或能毫不留情,对内却难大开杀戒,此乃老夫最担心者,然而性格使然,保长沙固然不致有失,但开革风气,恐怕还需有人支撑才行。”
钟麟同左公相交十几年,确实感觉正如同黄冕所言,看似乖张,实则至诚。不过现今先要解决燃眉之急,哪顾得想将来之事,遂再问道:
“方今先要度过眼前之劫,对于募捐钱银之事,南坡公可有良计?”
“为今之计,须觅可靠之人经管,使劝捐之资,直接交割于诸位将领,省去中间各项环节,大约可以减少侵吞,尽为所用也。”
“南坡公既有大才,何不亲自出马,经管钱饷,如此一来,左公也可放手于军情也,晚生不敢隐瞒,来此之前,左公已有举贤之意,自然希望南坡公担此重任矣。”
“老夫非为职差也,不过只要有放心之人,老夫自可倾尽全力,前刚结算,敝府中除了必须支度,可以相助的银两有这些数。”
只见黄冕伸出四个指头,钟麟低声道:
“是四千两?”
“非也,四万两。”
钟麟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又觉不妥,道:
“南坡公出此巨资,不怕他人议论,或者诋毁家财来源乎?”
“文卿兄果然心细,不过非常时期,老夫不会惧怕流言蜚语,毕竟也算文忠门下,岂不知*******之豪言?何况老夫一家钱财,并非来路不正,只是老夫略擅打理罢了。”
“既如此,晚生这就回去,同左公商量,还请南坡公做好出山准备也。”
“文卿兄但请放心,即使不授职务,只要左公开口,钱物老夫一文不少。”
二人知道潘铎还候在前堂,不宜多说,遂携手出来。潘铎方才听见后堂隐隐有哭声,但也不便多问,见钟麟同南坡公出来,马上起身迎接,钟麟示意稍后再谈,转身便向黄冕告辞,黄冕作势要留午饭,二人婉言相谢,又寒暄几句,便出门来,并肩往巡抚署而回,潘铎忍不住问:
“文卿兄与南坡公交谈甚久,可有进展?”
“进展不错,钱财倒为其次,难得南坡公愿亲自出力,襄助劝捐,此老在省垣名望极高,如今带头示范,眼前困顿当可保无虞也。”
潘铎见钟麟说的轻松,很是高兴,这潘铎,乃是道光十二年进士,道光廿八年已出任河南巡抚,位列封疆大吏,只是后来因所荐人才不淑(咸丰元年陈州知府黄庆安犯赃一案被查),降两级为山西按察使,今年也是临危调湖南按察使,才到任没多久又署布政使,虽是久经官场之人,但毕竟新任不久,之前但为提督巡抚各色兵将催饷不已,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甚是煎熬,前见张亮基对左宗棠等人言听计从,心有不忿,今见钟麟出马,一番胸有成竹之势,自然刮目相看。且说一行回到府署,张亮基同左、王、朱等幕宾正在堂上讨论兵事,只听左公愤然不平,声音渐高:
“这向军门妄自尊大也就罢了,常存、马龙不过客籍总兵,竟也阳奉阴违,不听调度,有将如此,怎会不败?真是岂有此理,气煞左某也。”
张亮基显然也是气愤已极,虽欲劝解宗棠,又不知语从何起,见钟麟二人过来,一边示意钟麟相劝,一边作势道:
“实无他法,亮基亲自领兵一千,前去堵截算了。”
众人连忙相劝,张亮基虽有才能,但统兵上阵恐怕不行,何况现今长沙城内,虽然巡抚命令檄文多有不为通行之处,但毕竟名义上是以他为最高统帅,钟麟刚回来,不知详情,忙问:
“不知何事,让中丞与季兄如此着怒?”
朱教玉见王褒生也在忿忿中,遂道:
“先前中丞数去书信催向军门分兵扼守龙回潭,结果均无回信,这巡抚虽是名义上提领一省兵马,但官阶只是二品,提督却是一品,何况向军门乃广西提督,粤匪兴兵以来,实为总调度,连钦差大臣赛中堂的命令都罔顾不理,何况中丞之前曾同吴竹帅(时任云贵总督吴文镕,号竹孙)会衔参劾,今难免不存私心,中丞无奈,复檄令来援总兵常存、马龙带兵前去,竟然也不见行动,方今危难之际,军令如此不畅,中丞与季兄才动此大怒,对了,南坡公之事,可顺畅乎?”
“虽然小有波折,但南坡公已答应出马相助也,银饷短期之内应该有所保障,不过南坡公欲要亲自打理劝捐之银,不经藩库,未知中丞能否答应?”
“这,恐怕不合常理吧,历来一省钱资,均由藩库交接支度,如何能不经藩库矣?再说这进出账项,一旦交于旁人,将来有人质疑,岂非难以脱身?”
钟麟见张亮基说话间数度目视潘铎,料想此事当着藩台之面,难以遽做决定,而且方才潘铎听说劝捐银饷不入藩库之提议,已然面有改色,定是心有不悦,遂道:
“中丞说的是,是钟麟不熟典章,思虑不周,暂且搁置一边,方才说到堵截龙回潭,诸将皆不愿去,恐怕还有他因也。”
王褒生见众人暂未接话,遂道:
“依某看来,还是惧战,龙回潭大道,北通岳州,乃是长沙周边最宽之路,又有探报粤匪正在附近搭建浮桥,料想他日匪逆窜逃之时,必定首当其冲,诸将皆领兵混迹多年,攻战未必有策,自保却是个个精明也。”
“难怪方才南坡公叹革新必须重典,如今将弁不知军令,任意妄为,恐非但战不能克,亦且守不能固,如此说来,我长沙城也并未尽安,殊为可忧也。”
王褒生道:
“那也不至于,此处毕竟省城,鲍军门所率四千守兵多为湘籍,当有必死之志,城外江岷樵楚勇,邓绍良、瞿腾龙所领均可调度,和军门(和春)也算尽职,唯独向军门提辖各军已过五千人而不受调遣,川军三千也难协调,粤匪如今处境狭蹙,又无外援,定然不肯全力来攻,但凡守住几次扑击,贼众必将远遁也。”
张亮基见天色已过正午,众人皆忙于公事,尚未进餐,遂道:
“但望能如侠兄吉言,倘若省城真为匪逆攻据,恐不惟亮基必死无疑,城中各位大员即使幸免,也难逃圣上雷霆一怒,且不去管他,后堂已摆了便宴,我等边吃边论。”
潘铎见钟麟并未谈起与黄冕所谈结果,方才又顾忌转移话题,料想对自己有所避讳,心想这也难免,毕竟自己也是初来,处于此种尴尬境地,姑且观望即可,遂起身告辞,张亮基欲留,见潘铎坚决,也就不再勉强。五人一齐入座,但见席上菜品已大不如昨日,钟麟却暗自高兴,毕竟处境艰难,倘再铺张,非良兆也,见众人坐定,遂道:
“南坡公此次愿捐出大半家财,应数乃为四万两也,只是担心此银不能真正用于关键之处,反为各级官僚层层盘剥,故而必欲不经库属,由可靠之人专门经管,方能打消疑虑,钟麟以为,南坡公既是林文忠公故属,又是干才,亦肯出力,不如就由南坡公来牵头处理如何?”
左宗棠额首道:
“南坡公所虑并非虚妄,只是潘藩台处,恐怕得中丞亲自规劝,毕竟四万两银子绝非小数,就算捐班,也够个知府之衔矣,何况由南坡公亲自劝捐,必能群起响应,半年之内,我方不至为兵饷所困,实乃解我后顾之忧也,中丞以为如何?”
“只是我朝典章,向来无此先例,恐怕难以说动藩台。”
钟麟见张亮基为难,突然想到江忠源团练楚勇,并不属于旗绿二营,也是先例,或者可以借鉴,便问:
“对了,江公兄弟团练楚勇,其所处经项由何而来?”
左宗棠闻言眼前一亮,遂道:
“有了,既然岷樵所练团勇,不由府库拨款,实为各处筹措,如今大可将绅民所捐款项,归为团营经费,就由南坡公组织信任之人专管,对外也不报数目,至于各省协饷、户部拨划,仍入藩库,如此藩台则无话可说,至时官军困难,反可接济,如此主客相易,既占据主动,又不经手于诸员,去贪鄙之忧,妙哉。”
张亮基也觉得此计可行,不过还是担忧道:
“如此一来,所捐款项岂非任由该处处置?倘若遇人不淑,岂非难以管控?历朝典章,皆有来由,大多是为规避各种疏漏,如今一旦废弃,仅寄希望于数人良劣,恐必留后患也。”
“中丞所虑不无道理,只是为今非常时期,可以便宜行事,至于典章制度,我等亦可逐步完善,只需规避疏漏而已,否则一切按章行事,反有更多不便,纵观今日之势,旗绿两营皆难有功,他日若要勘平乱氛,也许还要兴练新军,是了,当年林文忠公在时,已与左某谈及此事,当时便有兴练新军之议,如今看来,文忠公确实高瞻远瞩,非我等所及也。”
一说到林则徐,座上诸人,除了朱教玉外,均是熟悉无比,左公此语一出,众人仿佛又见林公亲至一般,那种义无反顾而又坚毅沉稳之容,使诸人心中一瞬间即已热血沸腾。钟麟叹道:
“救国图存,延我华夏命魄,林文忠公实为前驱,我辈皆当偕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