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翱:海風中的老房子
“請問,你是砂流老師嗎?我是從香港來的君翱。”
在台中機場的接機區,面對首次接觸的陌生人,我不禁變得很拘謹,講國語時舌頭也有點打結。
“只有你一個人?”老師的聲音平板,真人和照片相比,鬍渣更明顯,臉部輪廓更深。
我輕輕點了一下頭。
“研徹呢?他沒有來嗎?”
“前些日子……”我即使多麼不想親口說出這句話,還是必須把狀況交代清楚,“他遇到交通意外……去世了……”
如同所有朋友的反應,老師聽到噩耗後,隨即愣在當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你決定要一個人跟我學藝嗎?”他沒有追問研徹的事,只是向我確定自己的意向。
“嗯,拜託老師。”
他默然點頭,領着我走出機場,登上停泊在路旁的汽車。
銀灰色的車子外型殘舊,車身布滿塵埃。車廂後座和行李箱都塞滿雜物,老師好不容易才能在後座騰出一個空位,放置我的隨身行李。
汽車經過太陽加溫,車廂溫度很高,座椅也很燙。碰巧空調系統故障,只能打開車窗通風。
由台中機場到陶藝工作室的半小時車程,老師再沒有和我交談,我也沒有聊起其他話題,可能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吧。
兩小時前,香港翻起暴風雨,風雨中不時夾雜着震耳的雷聲。獨自坐在機場候機室,注視着窗外肆意橫飛的雨點,聽到旅客談論着天氣的變化,心情逐漸變得緊張和忐忑。
我開始質疑,花費金錢、賠掉時間遠赴台中學習做笛,是否一個明智的抉擇?學成後,我要怎樣在工作上運用學到的知識?我可以憑着音樂教育令經濟自立,讓父母安享晚年嗎?作為一個成年男性,在追求夢想的同時,也不得不考慮實際的生活問題。擔憂的陰霾一層一層盤踞心頭,在風雨飄搖的前路上,我漸漸失去明確的方向。
誰料抵達台中後,整片天空是水彩的淺藍色,是很久沒見過的純淨藍天。
小鎮的馬路是筆直的寬闊,路面車輛流量極低,交通暢通無阻。汽車朝着海港的方向疾駛,駛出臨海公路後,風帶來淡淡的海洋氣息,呼吸着高純度的清新空氣,跌宕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安穩下來。
午後時分,海面平靜無浪,內港停泊了幾艘小型漁筏。汽車駛進小巷裏,沿着彎曲的小路,駛到一棟老房子前面。
“這是什麼地方?”我在心裏嘀咕。
這是一棟單層建築的破落房子,圍繞房子四周的不是單層平房,就是只有兩、三層的低矮樓房。老房子的合掌形屋頂鋪了鐵灰色的瓦片,外牆的水泥嚴重剝落,牆身的破爛處,只是釘上鐵板來修補。大門的油漆也有脫落,形成深淺不一的顏色。窗框的鐵枝鏽跡處處,玻璃窗也有幾道裂痕。
進入屋裏,大廳是出奇的寬敞,同時亦是超乎想像的凌亂。如果“亂”可以分為十級,這個大廳肯定屬於第十級超級凌亂,想收拾整齊恐怕也有點難度。
不僅如此,房子裏的東西也非常老舊,鏽蝕的電風扇、燒黑的水煲、泛黃的掛牆照和發霉的紙箱等,全都像上世紀遺留下來的古董。
屋裏最有現代生命氣息的,就是那隻紅色吸蜜鸚鵡。牠一見到老師回來,便在鳥籠裏跳來跳去,並且發出尖銳的鳴叫來迎接他。
老師在廚房燒開水,我正想問他該把隨身行李放在哪裏時,門外響起男人的叫聲:“喂,阿崗,你在嗎?”男人膚色黝黑,穿着拖鞋、短袖恤衫和短褲,拿着一個透明膠袋,載滿了紅彤彤的荔枝。他一踏進屋裏,就粗聲問我:“阿崗呢?”
老師從廚房探出頭來,喊道:“你來了?”
男人揚起手上的膠袋,笑着說:“你看,我買了玉荷包。”
“你真夠闊綽嘛。”老師挖苦他。
“你有朋友從外地來嗎?”男人望了望提着行李的我,問老師。
“他從香港來,跟我學做手工陶笛,會在這裏住一個月。”
“我叫國森,是阿崗的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君翱。”
“來,我們一起吃荔枝。”
國森哥像返回自己的家,熟練地搬走飯桌上的雜物,坐下來邊喝茶邊啖荔枝。
儘管我知道不會到步後立刻投入學習,但也沒想過我剛放下行李,首先要做的事竟然是吃荔枝。
“好吃嗎?”國森哥的聲線很是宏亮。
“嗯,好甜。”
“香港也有賣台灣的荔枝嗎?”
“我不知道,我不懂分辨水果的品種。”
“我跟你說,台灣的荔枝品種有很多,這種玉荷包是最貴的品種,早熟、小核、甜度高,是我吃過最好的荔枝。”國森哥說話時一臉自豪,差點以為荔枝是他種出來的。“來,多吃一點!”他用雙手掏出大把荔枝,堆在我面前,“你喜歡吃荔枝,我下次再帶多些過來。呀,我明天出海,留一條最新鮮的魚給你們。”
“他是漁夫,價格最高最新鮮的魚都拿來送人,完全不懂做生意。”老師似乎很喜歡挖苦國森哥。
“沒所謂啦,好吃的東西要跟朋友分享嘛。”
“所以你到現在還是這麼窮,攢不到錢。”
“生活嘛,最重要是開心,每天吃到好東西,我就最開心啦。”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談論的不是生活上的瑣事,就是青年時的糗事。我靜靜地聆聽着,他們問到關於香港的話題,我才會發表意見。
兩小時後,荔枝吃完了,國森哥也離去了。老師說有點睏,需要小睡片刻,叫我隨便找個地方休息後,直接躺在大廳中央的沙發。
睡覺,是我到步後第二件要做的事!
我無奈得直歎氣。
我是專程來學藝的,不怕密集的上課時間表,只怕什麼都學不成便要回去。但是,老師不單止沒給我見識他做的陶笛,就連吹笛或製笛的事都沒提及。
這個中年男人,真的是著名的製笛師嗎?他會不會只是掛着老師的名義賺取學費,根本無心傳授製笛技術呢?
沙發後方有一張書桌,電腦掩埋在書本和文件夾之中。面向大門的牆壁放置了巨型木櫃,擺滿花瓶、茶壺、杯碟等陶器,體積太大的作品則擱在地上。陶器的表面布滿灰塵,相信很久沒有被人觸碰過。陶器易破,我就算閒着無聊,都不敢隨便拿抹布清潔。
巨型木櫃左邊有一個類似房門的出入口,那兒沒有安裝門板,只從房頂垂下一塊褪色的印花布幔,分隔裏外兩個房間。照常理來推斷,布幔後面應該是老師的睡房和工作室。我不諱言對布幔後面的世界存着好奇,但沒有老師的批准,擅自闖進去始終不太好。
房子靠近海港,在炎熱的初夏時分,只要敞開所有門窗,清涼的風便會跑進屋裏。我走進書堆中,找到一本關於木管樂器吹奏技巧的書,坐在飯桌前閱讀。風,悄悄跑進兩臂之間,化作一個舒服的軟枕,頭不自覺地靠在軟枕上,晃眼間便入睡了。
“吃晚飯嘍。”
老師的叫聲喚醒了我。
大廳亮了燈,老師坐在我對面,大口大口吃着泡麪。
怎會是泡麪?雖然我沒期望來這兒大吃大喝,卻也想不到老師提供的晚餐只有泡麪。
“你不吃泡麪嗎?”
我趕快拿起筷子,撕開泡麪的蓋子進食。
老師專注地吃泡麪,沒有和我聊天。
我很想問他,晚飯後是不是正式開始授課?但是,我身為學生,催促老師趕快授課,會不會沒禮貌?還是,我應該先問些關於吹笛的問題,再自然地帶出製笛的種種?到時老師便會自行發現是時候授課了。
思前想後之際,外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和老師同時望向門外,一個年輕女孩站在玄關。女孩身型瘦削,長髮披散,臉容倦怠,很柔弱的樣子。
“請問一下,附近有沒有飯店或旅館?”她操着廣東口音的國語。她身上只有一個背包,從衣着打扮來看,多半是香港人。
“沒有。”老師說。
女孩浮出失望的神色,她的樣子很疲累,似乎為了留宿的地方,在街上走了很久。她報以禮貌的微笑,向我們欠一欠身,轉身離開。
老師喝光泡麪的湯後,說了一聲“我去找國森喝酒”,便起身走出門外。他擦過女孩身旁時,對她說:“這個時間,沒有公車回市區了。你不想在港口坐到天亮,可以住在這裏。”老師瞟一眼沙發,徑直朝海港方向走去。
女孩茫然地望着老師的背影,躊躇在門外的空地,不知怎麼辦才好。
“我真的可以住下來嗎?”她走進屋裏,問我。
“你沒有聽錯,他的確是這個意思。”我用廣東話說。
“喔,你是香港人!”女孩舒了一口氣,嘴角漾起寬心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