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攸奈:愛的謊言
走出台中清泉崗機場,白雲在高聳的藍天漫遊,陽光炫目透明,像溫柔的手擁抱着地上一切。
媽媽的住所在台中市,我登上途經台中市的公車,司機見我是外地人,主動問我要到哪裏去,再告訴我車程約需一小時,到達後會叫我下車。
公車上的乘客不足十人,在寬敞的空間,各自佔據着窗旁的座位,誰也不打擾誰。MP3隨身聽播放着最新的國語流行曲。我喜歡國語歌的旋律和歌詞,無論男女歌手,唱起來都有獨特的感染力,容易觸動心靈。
我再次閱讀媽媽寄給外婆的明信片,發現她沒有固定的書寫方式,也沒有在特定日子寄信的習慣。看着想着,我生起了許多疑問:現在,她還是單身嗎?抑或交了男朋友?她為什麼選擇留在台中?這兒有什麼吸引她嗎?十三年,我長大了,樣子也改變了很多,她能夠認出我嗎?而我,單憑孩童時的記憶,也能夠立即認出她嗎?
“台中技術學院。”公車停在路旁,司機轉頭朝我喊:“同學,你就在這裏下車吧。”我趕忙拿起背包,向司機道謝後匆匆下車,司機指着前面路段,指示我該走的方向,他確保我明白後,才安心駛走公車。
我拿着寫上台中地址的明信片,沿着大街走到十字路口,再折入另一路段。雖說這是台中的市中心,卻感覺不到濃重的城市氣息。建築物的高度偏矮,密度也不高。路面汽車流量疏落,行人路上也沒有密集的人流。若不是偶爾見到百貨公司和知名品牌的連鎖店,實在難以想像這是台中縣最繁華的地方。
台灣的路跟香港不同,路段之下還分巷弄,而巷弄號碼不一定按順序排列,19巷隔壁可以是31巷。你以為31巷隔壁也是相同路段,卻發現那是另一條街,而當你走過幾個街口,先前的路段又會再次出現。
我在路上來來回回,始終找不到明信片上的地址。後來,一位阿姨見我不時在她的家門前徘徊,好奇下走上前來,問我究竟想去哪裏。她看過地址後,爽快地說:“這就在附近嘛,我帶你去!”
“你從哪裏來?”途中,阿姨問。
“香港。”
“你是來找朋友嗎?台灣好玩呀,你來到台中,一定要去逢甲夜市,還有……”然後,她自顧自說了五分鐘,介紹台中好玩的地方。
跟隨阿姨走過幾個街口後,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清楚地址的正確位置,她只是本着一片好心,幫助從外地來的訪客。結果,我們在街上遊蕩了接近十五分鐘,才找到媽媽的住所。
這是一棟三層建築的房子,每層分成幾個單位出租,媽媽就住在二樓的一個單位。房子的外觀雅致整潔,米色外牆磚在陽光的反照下,映出柔和的暖色調。門廊下,兩位老太太坐在藤椅乘涼聊天,柱子兩旁則停泊了多部摩托車。
我走出寂靜的馬路,抬頭眺望二樓的窗戶,猜想哪個單位是媽媽的住處,想像單位裏面的裝潢布置。
一路走來的時候,我一直幻想母女重逢會是怎樣的情景,我們見到對方後會有怎樣的反應。現在,寫在明信片的文字變成真實的場景,我反而膽怯得猶豫了腳步,害怕萬一想像和現實出現落差,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
我在屋前來回踱步,最後深呼吸一口氣,直衝上二樓,伸出手按下門鈴……
良久,沒有人出來開門。
媽媽不在家裏。
我坐在門廊前的石級,抱着背包盯視着路上的行人,在不知不覺間,竟然挨着柱子睡着了。
睡夢中,我隱約聽見摩托車的引擎聲,我赫然驚醒,看見一名婦人將摩托車停泊在門廊下。我霍地彈起來,等待她脫下開面頭盔,露出盼望中的臉孔。但是,婦人只是瞥了我一眼,便徑直走上樓梯。最諷刺的是,婦人脫下頭盔的一刻,我竟然不能立即確定她是否我要找的人。剎那的猶豫,令我更加着急快點見到媽媽,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穿着校服的中、小學生陸續出現,巷子裏漸漸漫開歡樂的喧鬧聲。
這時,又有一輛摩托車駛近,駕車的是一名婦人,後座坐着一位小女孩。摩托車一駛進門廊下,後座的小女孩便跳下車,蹦蹦跳跳跑到其中一位老太太身邊,在她耳邊大叫:“我回來了!媽媽買了梨子喔!”老太太喜滋滋地撫摸小女孩的頭,笑得很是開懷。
“小曼!”
婦人在樓梯前叫喚小女孩的名字。
小女孩應聲跑到婦人跟前,她牽着婦人的手時,剛好看見站在柱子旁的我。她搖動着婦人的手,指着我說:“媽媽,姐姐……”
婦人回過頭來,她和我的視線一對上,手中的梨子隨即散落一地。
“媽媽,梨子掉到地上了。”小女孩甩開婦人的手,蹲在地上拾起梨子。
婦人沒有說話,只管怔怔地盯着我。
最後,還是由她先把我認出來,我果然無法立即認出她。
也許,我認不出來的原因,不是她的容貌轉變了,而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她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小女兒。
我惟一的媽媽竟然是別人的母親!
“……你是媽媽最疼愛的攸奈,因為你是我惟一的女兒啊……我會一直等你的。”
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可笑的傻瓜,天真地相信久遠的兒時約定,相信她會等着我長大,相信我是她最愛的惟一的女兒。
我恍然醒悟,我一直謹記着的每一句話,全部都是母親用來欺騙我的謊言。
我踉蹌地後退,退至馬路中央,拔腿朝着大街方向奔跑。
“攸奈!”媽媽從後叫住跑在前頭的我。
我沒有理會她的叫喊,繼續向前奔跑。
“攸奈……”
我的手臂被用力抓住,使我停住了腳步。
我們在街上對望着,喘息着。在她的眼神裏,有我讀不懂的信息。
後來,我們來到一間位於街角的咖啡館,在窗前的沙發坐了下來。
好一陣子,我們只是安靜地坐着,透過銀匙攪拌杯中咖啡的空間,各自調整內心的波瀾。
“攸奈,你今年幾歲?”媽媽打破了沉默的悶局。
“十八。”我以為她會記得我的年齡。
“呀,時間過得真快。你怎會知道我的地址?”
“外婆把你寄給她的明信片,全部交給我保管。”
媽媽浮出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她再問:“你中學畢業了?學校放暑假了?”
“剛剛考完高考。”
“呀,所以你才有空來台灣,有沒有朋友陪你來玩?”
“你真的忘記了嗎?十三年前,你離家時對我說的話。”我想,她至少會記得曾經說過的謊言。
“十三年前的話?”媽媽陷入短暫的苦思,她為難地說,“這麼久的事,我怎麼可能會記得?攸奈,那是你五歲時的事,小時候的記憶會不會和夢境混淆了?”
我在一杯咖啡的時間,飽嘗到失望的滋味。原來,謊言和諾言對於某些人來說,同樣沒有任何價值。
“剛才,你立即就認出我來了。”我幽幽地說。
“直覺,沒有媽媽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吧。何況,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攸,就是水流的意思。”
這番話不能給我帶來多少安慰,連最重要的約定都能忘記的人,認不認出我又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我凝視咖啡杯中晃動的燈光,問出藏在心底多年的問題,“為什麼丟下我和爸爸?”
媽媽呷了一口咖啡,偏頭望向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街道,路上不時掠過高速的摩托車,載着人們駛進住宅區。
“我沒辦法長時間停留在一個地方。”媽媽的視線仍然停留在窗外的街景,不打算正視我的眼睛。“我和你爸爸在旅行時認識,彼此情投意合,很快便決定結婚。我們懷着喜悅迎接你的出生,度過了五年的快樂日子。但是,我仍然很年輕,很野性,漸漸忍受不到安定生活帶來的刻板。再不擺脫家庭的束縛,我不是瘋掉就會自殺,離去是惟一的解決方法。”
“那麼離家之後,你快樂嗎?”我盡量叫自己冷靜,給機會媽媽解釋。
“這些年來,我去過很多國家,在不同城鎮停留。遇到喜歡的人時,便會在那個地方逗留較長日子。兩人分手後,我又會再次踏上旅途,出發去另一個地方。一直以來,我都是當一段感情結束後,接着展開另一段感情,身邊總會有人陪伴,日子也算過得挺快樂的。”
第一次,聽到媽媽談及她的處世方式,好像一番遲來的告白。
“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你既然討厭家庭的束縛,為什麼又再生小孩?”
“五年前,我在台灣環島遊,旅途中認識了一個投緣的男人,兩人結伴到處遊玩。相處下來,我們都發覺對方是感覺對的人。那年,我三十五歲,再一次組織家庭。我們一直住在台北市,一年前丈夫因為調職,所以全家搬來台中市居住。台灣,是繼香港之後,停留最久的地方了。”
她昔日親手遺棄女兒,如今要在女兒面前述說再婚的事,不是應該帶着愧疚的心情嗎?為什麼她的態度彷彿複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故事?
“你離家的時候,你知道爸爸有多難過嗎?他想念你,等你回心轉意,他有多痛苦,你知道嗎?”
“感情,逝去了就是逝去了,不會再有回頭路。世上沒有不完結的事情,感覺不對就要離開,你長大後便會明白了。”
“你好絕情!”我噙住淚水,忿恨地喊。
“攸奈,你可能不相信,我走的時候,仍然深愛着你的。”
這是她的懺悔嗎?為什麼我聽不出內疚的聲音?
惟一,究竟有什麼意義?
也許,我曾經是她心中的惟一,可現在,我卻不是她生命中的惟一。
這個晚上,我獨個兒去了著名的逢甲夜市,走在滿街美食的熱鬧街道,我卻沒有半點食慾,什麼東西都吃不下。
我挑了一間廉價商務旅館留宿。
半夜醒來,我嘔吐大作,吐出來的又是那些酸澀的噁心液體。
“可惡!不是不會再吐了嗎?”
我坐在洗手間冰冷的地板上,絕望的無助感驟然襲來,心臟像被粗暴的手揑住,再掏出內裏賴以生存的重要物質。我抱着膝蓋,把頭掩埋在雙臂之間,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翌日早上,我退掉房間,脫掉靈魂般走在陌生的大街。走累了,我隨意登上停在路旁的公車,讓雙腳休息一會。
公車逐漸駛離市區,窗外的風景越來越單調,到後來只剩下一片郊野。我不清楚這輛公車的行駛路線,不知道它會帶我去什麼地方。然而,終點站在哪裏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後來,公車駛出臨海公路,視野一下子騰出開闊的空間。遠處的海邊,豎立着一排風力發電的巨型風車,扇頁在海風中緩緩轉動,彷彿向遠道而來的朋友招手,叫他們在海邊稍稍駐足。
頃刻間,我被風車轉動的景色吸引着。
我毅然下車。
風車,在陽光中殷勤地轉動,好沉默。海洋,在陽光中閃爍着晶瑩的藍,好耀眼。
時間,往往以人們無法想像的速度流走。
我們常常望向背後,抓住在身後流走的色彩,卻忘記那些停留在舊照片中的笑臉,只屬於某個往昔的曾經,隨着日出日落,變色泛黃,無法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