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攸奈:只有他一個人
鳥聲是清晨的鬧鐘,剛破曉便急切喚醒熟睡的人。
手錶顯示的時間是六時五十分。
昨天,我由早上走到夜晚,累得全身乏力,連晚飯都沒吃,一躺在沙發上便睡着了。
我坐起來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甩出套在手腕的橡皮圈,隨手束起散亂的長髮。
昨夜燈光太暗,沒能看清楚屋內的環境,如今在日光下掃視四周,才發現室內的裝潢和傢具都十分古樸,是我見過最老舊的房子。
屋子的大門敞開着,在屋前的空地,一個男孩背着我伸展手腳,進行簡單的拉筋運動。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髮絲,掉在路旁的花草,閃現出不能言喻的諧和感。
我記得他有一個帥氣的名字——君翱,如鳥在天空自由翱翔。
“嗨。”我走出屋外,從背後叫他。
他回過頭來,說道:“這麼早起牀?”
“你不也是一樣嗎?”我笑了笑。
“我平時都是這個時間起牀的。”
“昨晚,你睡在哪兒?”我問。
君翱指着沙發後面和書桌之間的走道,疊起的被褥和枕頭放在地板,旁邊還有他的隨身行李。
“我是不是霸佔了你的沙發,你才要睡在地上?”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老師從來沒說過我要睡在哪裏,可能你來不來,我都是要睡在地上的。”
我留意着君翱的臉,鏡片下的眼睛布滿紅筋,很明顯一晚沒睡好。閒扯之間,刺耳的鳥鳴插進我們的對話。
我循着叫聲返回屋裏,才發現這兒有一隻漂亮的紅色小鸚鵡。
“好可愛!原來是你叫醒我的。”我隔着鳥籠用手指逗小鸚鵡。
初時,小鸚鵡只是在橫木上散步,間中來一下彈跳。後來,牠沿着鳥籠的鐵枝爬到籠頂,倒轉了身體。牠望一望我,鬆開一隻爪,慢慢將身體拉直,懸吊在半空中,得意地叫了一聲。
我不禁大力拍掌,對君翱說:“牠是體操運動員啊!”
“牠好像是故意表演給我們看的。”
小鸚鵡的表演慾十分強,牠得到我們的讚賞,於是轉換姿勢,改用另一隻爪懸吊身體,動作同樣漂亮利落。
“你說是不是大叔訓練牠的呢?”我問。
君翱回想昨天的情景,說:“我沒見過老師逗牠,他好像當牠不存在似的。”
“呃,大叔呢?我還沒機會向他道謝。”
“他還在睡覺。”君翱指着布幔後面的房間。
等候大叔醒來期間,我們到附近的早餐店買了三份蛋餅,回來後坐在屋前的門檻,邊吃早餐邊聊天。我的胃口欠佳,只能勉強吃掉半份,餘下的都由君翱幹掉。
君翱說他是專程來跟大叔學做手工陶笛,他在香港進行音樂教育的工作,有多年吹奏陶笛的經驗。我叫他即席吹奏一曲,他卻怕笛聲吵醒大叔,不肯答應我的要求。屋裏不時傳出小鸚鵡的叫聲,我覺得牠比笛聲更吵耳,更佩服大叔竟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安然入睡。
兩年前,我在書局買了一本青春校園小說,叫做《愛令世界轉動》,男主角最擅長吹陶笛。我受到小說的影響,在網路搜尋用陶笛吹奏的曲子,聽過許多精彩的作品,因而對這種樂器略有認識。
我沒有向君翱透露太多自己的事情,他對於我的認識,僅限於十八歲、中學畢業、第一次來台灣旅行等片面資料。
早上十時,大叔終於走出大廳,帶着惺忪的眼睛進入浴室梳洗。出來後,他到廚房燒水泡茶,正在喝茶時,瞥見飯桌上放着一盒蛋餅,自顧自吃了起來。過程中,他沒說一句話,十足夢遊一樣。
“哎,他好像看不到我們。”我在君翱耳畔低聲說。
君翱微微聳了聳肩。
我走到大叔面前,鄭重地道謝:“大叔,昨天晚上,謝謝你給我地方過夜。”
“不客氣。”他只管吃,沒正視我一眼。
隨着大叔的應答,小鸚鵡像唱和似的發出尖聲怪叫。
“牠很煩,常常大叫吸引你的注意。”大叔厭惡地說。
“我覺得牠很可愛呀,牠叫什麼名字?”
“乖乖。可是一點都不乖,十分頑皮。”
“牠懂說話嗎?”
“不懂。”
“你為什麼不教牠說話?”
“牠是鳥,不是人,為什麼要牠說話?”
訓練鸚鵡說話是很普通的事,為什麼大叔會這麼反感?他真是奇怪!
飽餐後,大叔打開飯桌旁的矮櫃,取出一支支不同大小、不同形狀的陶笛,逐一排在桌上。
君翱不等大叔叫喚,醒目地協助他排放笛子。
還以為大叔會像沿路遇見的台灣人,主動關心我的事情,介紹附近好玩的地方。誰料他不聲不響便開始授課了。我退到沙發,伏在椅背觀看他們上課,做一個安靜的旁聽生。
“這支陶笛氣量大,吹氣要集中,聲音有些沙啞。這樣的笛,一般人都以為是不好的笛,是壞了的笛,而且多數初學者在高音的部分,都吹不出聲音來。只有經驗豐富的演奏者,懂得適當的運用技巧,才能駕馭這樣的笛。你聽一聽,這首《老鷹之歌》給你怎樣的感覺?”
大叔將陶笛放到唇邊,演奏一首滄桑的樂曲,笛聲爆發力強,抑揚頓挫的變化也很大,跟平日聽到的輕靈曲風不同。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親耳聽到,很難想像陶笛也能發出這樣低迴沙啞的音色。
大叔吹完一曲後,用衣服擦一擦吹嘴,遞給君翱叫他試吹。只見君翱靦腆一笑,接過大叔手上的笛,吹起《老鷹之歌》。兩人用同一支笛吹奏相同的曲,大叔的旋律裏流淌着沉重的悲愴,聽進心裏令人悸動不已。君翱也吹得很動聽,但吹到激昂的部分時,卻顯得拘謹,表現不出曲中應有的味道。
常聽人說,音樂能反應人的內心和性格,兩師徒的個性是不是也在這首曲中流露出來?
大叔用心分析每支陶笛的特質,君翱則留心聆聽,適時發問,一臉好學的模樣。
以男生的標準來說,君翱算是偏瘦的類型,配上款式簡約的眼鏡,更顯出一派秀氣,散發着藝術家的氣質。就算聽不到笛聲,單看他拿着笛子,都能達到視覺的享受。
乖乖聽到音樂,發出有節奏的鳴叫,牠似乎想和着笛聲一起唱歌。大叔不耐煩了,喝止乖乖後,叫我帶牠到空地去。
“大叔好像不太喜歡你,你究竟做過什麼惹他討厭的事?”
乖乖見我盯着牠,再次表現牠的絕技,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我被牠逗得樂透了,一人一鳥在藍天下玩了大半天。
下午,正在玩得興起時,身後響起大叔的叫聲:“小鬼,我們出去吃午飯。”
看看手錶,現在是三時,他的意思是吃下午茶才對吧。
我們沿着彎曲的小路步行,走出了小巷,開闊的漁港呈現眼前。在港口附近,聚集了許多路邊攤,販賣新鮮蔬菜、水果和海鮮。販子叫賣聲不絕,很多人騎着摩托車來買菜。他們駛近路邊攤,在車上向販子指指點點,取了滿袋子的的菜,隨手掛在手把便離去。
我們來到一間臨海的簡樸食店。店內環境昏暗,只亮了幾盞燈。店面沒有奢華的粉飾,只有幾張簡單的桌椅。料理的名字和價目都貼在牆上,料理的款式不多,但全部都很便宜。
穿着圍裙的阿姨走過來,微笑着對大叔說:“哎喲,阿崗,你交了年輕的朋友喔。”
“惠芳,他們是從香港來的,一個來學藝,一個來……”大叔看着我,等待我接續他的話。
“……旅行。”我機靈地接着說。
“他們是不是都住在你家?”
“國森沒告訴你嗎?”
“他只說來了一個男生,沒說還有一個女生呀。”
“我是昨天晚上才來的。但是,國森是誰?”
惠芳姐簡略交代了三人的關係,國森哥是她的丈夫,他們和大叔都在這個漁村長大,從前更是同校同級同學。
“阿崗不會做飯,你們肚子餓就來找我,費用都算他的,不要陪他吃泡麪喔。”惠芳姐的聲線甜美溫柔,如一股清泉,潤澤心靈。她的話語、動作和外表,都散發着賢淑的感覺。
“真囉嗦!給我排骨飯。”大叔想儘快打發惠芳姐走。
“你們要吃什麼?”
“什錦燴飯。”君翱說。
“魯肉飯。”我說。
“魯肉飯只是小小一碗,你肯定不夠啦,不如多加一碗貢丸湯吧。”惠芳姐用手比劃出碗的尺寸。我不好意思推卻,依她意思多要一碗貢丸湯。但在進食時,我每每趁着沒人留意,不動聲色地將貢丸逐一夾到君翱的碟子。
“小鬼,你是離家出走嗎?”大叔問我。
“不是!”我斷然否定,糾正他說,“我不是叫小鬼,我叫攸奈。”
大叔沒理會我的不滿,直把我當作初中生看待。“為什麼一個人來到偏僻的漁港?這裏不是觀光勝地,沒有什麼好看吧?”
窗外,風車在不遠處的海岸轉動着。如果風車是樂器,奏出來的曲一定是柔情恬淡,細水長流。
“昨天,我在公車上看到風車,因為想近距離看風車,所以就下車了。”我正視着大叔的臉,反問他,“這樣不行嗎?”
“風車嗎?”大叔沉吟着,若有所思。
“你還有什麼地方要去?”君翱在大叔面前,都跟我說國語。
“還沒想到。”其實,接下來的旅程,我什麼計劃都沒有。
“他來學藝都有交學費,如果你要住下來,不能白吃白喝,毫無貢獻。”大叔說。
“住一天要多少錢?”我掏出錢包,點算裏面僅有的幾張台幣。
“誰說要你付錢?”
“那你想怎麼樣?”大叔說話只說一半,把我弄糊塗了。
“乖乖很吵,你來陪牠玩,不要讓牠騷擾我們上課。”
“那很簡單呀。”我舒了一口氣,問道,“但你不喜歡鸚鵡,為什麼還要養牠?”
大叔的臉色變得陰沉,他把飯錢放在桌上,站起來說:“你們吃飽後自己回去。”說完,他丟下我們,徑直走向海邊的方向。
“我有說錯話嗎?”
“阿崗只是脾氣古怪,不容易相處,算不上是好人,也不是壞人啦。”惠芳姐目送着大叔的背影。
“他一直都是這個德性嗎?”
惠芳姐輕輕搖頭,說:“他重新回來這裏之後,才漸漸變成這樣。以前,他曾經離開漁村很多年,後來又搬回來。他現在住的房子,就是他過世的父母留給他的。”
“他的家人呢?”
“沒有啦,只有他一個人。”惠芳姐的眼裏透出哀傷的神色。
我本來還想知道更多大叔的事,但當看到惠芳姐的神情,就覺得不應再追問下去。
那句“沒有啦”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從來沒有組織家庭?還是曾經擁有卻失去了?
剎那間,我對大叔的過去生起興趣,真正的他到底是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