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君翱:被遺忘的旅程
我的枕頭濕了一塊。
自從研徹出事後,每隔幾天我便會在夢中見到他,醒來後發現淚水沾濕了枕頭。夢中的畫面往往極度真實,那聲音那形態都是活生生的研徹,可一旦張開眼睛,拚命抓着的實感卻在真正的世界化成虛幻的泡沫。
天空漸漸轉換色調,我架起放在牀頭的眼鏡,鬧鐘顯示的時間是五時三十分。我向來習慣早起,沒法在臨近天亮的時間再次入睡。
擱在書桌的手提電話閃着藍燈,我按鍵一看,康妮在深夜留下短訊給我:
“這個星期日,我會去探望研徹的父母,你也去嗎?”
康妮說過雖然她失去了男朋友,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在我們往後的人生,總會遇到另一個人,填補研徹的空缺。而研徹的父母失去的是惟一的兒子,再也沒有人替代這個獨特的位置。因此,我們應該多些陪伴研徹的父母,給予他們安慰和支持。
認識研徹是小學五年級的事,我們經歷了十七年的相處磨合,彼此都視對方為知己。我的個性內向被動,朋友圈子之中,只有他能夠完全了解我、接納我。他也是我的惟一的知己。
研徹離世所帶給我的巨大衝擊,是沒有人可以理解的。這個階段,若硬要我和他的父母見面,是非常痛苦和殘忍的事。康妮不會明白,我甚至連她也不想見到。
吃早餐的時候,爸爸用平和的語氣對我說:“最近,你的精神很差,放棄音樂中心,回來公司幫我吧。”
“我沒事。”我淡然回應。
“當初,是研徹叫你一起創業,現在沒有他分擔工作,你一個人怎樣應付?”
“我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怕你會過分勉強自己。”媽媽遞給我一片多士,一臉擔憂。
沉默,如冷空氣凝結在三人之間。
我勉力擠出笑容,說:“工作上遇到的問題,都是預計之中的小事,我一個人都可以應付的。”我這樣說,只是不想父母擔心,對於音樂中心的未來發展,我根本沒有信心做得好。
大學畢業後,我找不到特別想做的事情,順理成章到爸爸在國內開設的廠房工作。爸爸是公司的總經理,我則在幾年間晉升至經理,子承父業似乎是所有人的期望。因此,當我提出希望和研徹一同創立音樂中心時,父母都感到十分意外。
還好,爸爸是明事理的人,認為我趁年輕嘗試其他東西不是壞事,並沒有加以阻撓。只是,他身為過來人,深知創業的艱難,以音樂作為興趣還可以,若把它發展成事業,確實看不到明朗的前景。
我為了令爸爸安心,要求他給我兩年時間,在新的工作領域努力,要是到時事業仍然停滯不前,便會在適當的時候放棄。
離職的一天,爸爸說無論任何時候,都歡迎我重返原來的工作崗位。認識我的朋友都說,我是有父蔭才會膽敢捨棄安定的工作來創業,可我深深明白勇氣從來不是來自父親。
父母出門上班後,我留在家中,修改音樂班的教學流程。
電腦發出收到電子郵件的聲響,我開啟電郵信箱,看見寄件者是“砂流老師”,郵件主題是“行程確認”:
“明天,你們是不是下午一時四十分到達?請確定時間是否正確。我會開車到機場,接你們去工作室。”
這個郵件同時發送到我和研徹的電子郵箱。我下意識望向桌上的月曆,紅色的圓圈提醒我,我遺忘了一個重要的旅程……
一個溫煦的星期日,我和研徹相約到海濱公園吹陶笛。那天,研徹的心情有點恍惚,吹了兩首曲便放下笛子。
“君翱,你有什麼夢想?”
“你問來幹什麼?”
“大學畢業後,我一直在出版社當編輯,工作富有挑戰性,亦是自己想做的職業。最近,我卻有種到了盡頭的感覺,好想改變現狀,好想做一些跟出版、文字和編輯完全沒有關係的工作。”
“你不做編輯,想做什麼?”
“你認為我最感興趣的是什麼?”研徹來了勁,反問我。
“嗯……彈鋼琴……吹陶笛……音樂……”
“對!我想開辦音樂中心,推廣音樂教育。”
“音樂中心?你想怎樣進行?”
“我們先申請商業登記,再撰寫教授音樂班的計劃書,向全港小學推廣音樂教育。而推廣的重點,就是我們最喜歡的陶笛……”
“慢着,你說……我們……?”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呀,好兄弟,我要創業怎可少了你?”
“但是……”
“你在爸爸的公司負責市場策劃,時常接觸不同客戶,最適合外出見客。我就做音樂總監,負責編寫課程、訓練學生外出比賽等工作。同時,我們還要擔任導師,以我們取得八級鋼琴和八級牧童笛資格,加上多年吹奏陶笛的經驗,絕對能夠勝任導師的工作。哈哈,如果學校反應熱烈,我們分身不暇,就要招聘導師,把音樂中心發揚光大……”
研徹的情緒越來越高漲,我沉醉在他的話語中,將零散的片段拼貼成一幅洋溢着樂聲的美麗圖畫。
我們在中七暑假首次接觸陶笛,自此對這種陶製樂器着迷,向朋友推介之餘,更會在朋友的生日會或公司活動中獻奏。聽過陶笛音樂的人,無不驚歎笛聲的原始質樸魅力,不少朋友受到我們影響,也開始學習吹奏陶笛。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小眾樂器能夠在香港普及化,更加不曾想過我們有份參與推動陶笛文化。
研徹繼續解說他的夢想:“直至現在,每次我們在公園吹陶笛,都會有人走過來問這是什麼樂器,是不是玩具等問題。如果我們吹奏的是牧童笛,就沒有人存有疑問了。我不是討厭牧童笛,我只是覺得人應該有選擇,在童年時代,除了塑膠做的牧童笛,還有用泥土做的陶笛。真希望學生可以從小享受來自大自然的音樂。”
“自小受陶笛音樂薰陶的小孩長大後,他們可能會繼續深造陶笛吹奏技術,成為專業的陶笛演奏家。”我在幻想中延續研徹的夢。
“然後,他們會創作自己的陶笛曲。”
“或者他們會開音樂會,將香港的陶笛音樂傳送到全世界。”
我們在短時間內達成共識,決定將興趣變為職業,矢志推動陶笛音樂。盼望,終有一天,我們的音樂中心會成為一個專業的陶笛吹奏和教學的地方。
一天,研徹到我家商量音樂課程的細節,他向我提出:“我們去學做陶笛吧。”他啟動手提電腦,向我展示一個台灣網頁。
這個網頁屬於一個自稱“砂流老師”的台灣男人,網頁貼了他的照片——方面形、粗眉毛、眼神慧黠、鼻子挺直。他的輪廓很深,下巴和嘴唇周圍布滿鬍渣,看起來挺嚴肅的模樣。
“他叫做陸崗,是著名的陶藝家,工作室設在台中,四年前開始鑽研陶笛製作。後來,他更以砂流老師的名義,推出手工陶笛,以及教授製笛方法。他做的陶笛手工精細,音色優美,在業界得到很高的評價,更有外國人專程找他訂做陶笛。”
“你想跟他學習做笛?”
“你也知道陶笛不像鋼琴和牧童笛有考試制度,暫時沒有一套準則釐定陶笛家的專業資格。既然決心推廣陶笛,關於陶笛的一切,我們認識越多越好。”
“我們連陶藝都不懂,怎樣做陶笛?”
“就是因為完全不懂,才要去學嘛。”那段日子,研徹無時無刻都是滿腔熱血的。“之前,我和老師通電郵,問他手工陶笛的製作方法。他說如果我們有時間,可以去他的工作室學習做笛,我們還可以住在他的家,連住宿費都省回呢。”
“我總覺得在亞洲區,日本的陶笛發展較好,導師也比較專業。”
“難道你懂日文嗎?”研徹一語道破問題的癥結。“台灣的做笛歷史雖然短,但當中也有人用心鑽研做笛技術,熱情和認真程度不會比日本人遜色的。”
經過商量後,我們落實在五月底出發,前往台灣學藝一個月,我負責訂機票,研徹則負責和老師聯絡。
如今,研徹不在了,我還要依約去台灣學藝嗎?
看着屏幕上的郵件,默唸了一遍又一遍。
終於,我按下回覆鍵,輸入一行文字:
“時間沒有變更,勞煩在接機處等候,謝謝!”
送出郵件後,我靠在椅背,愣愣地望向窗外隱沒陽光的淡灰色天空,往事如雲端的淺亮光線,靜靜地碎裂,再悄悄地躲藏。
假如逝去的人是我,研徹也會這樣做吧。
現在的我,惟一可以做的,也只有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