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一天晚上,十一點鐘光景,他們給馬蹄聲驚醒。那匹馬停在了門口,女傭推開頂樓的窗子,朝下面街上的來人問了一陣話。他是來請醫生的,隨身帶著一封信。娜絲塔齊一路打著寒噤下樓來,開了鎖,拔去插銷。來人下得馬來,徑直跟在女傭後面進了屋。他從灰纓絨帽裡面掏出一封用布裹著的信,小心翼翼地遞給夏爾。先生靠在枕頭上看信,娜絲塔齊站在床邊擎著燭臺。夫人害羞,轉過身去朝著牆,把背沖著來人。
用一小塊藍色火漆封口的信上,請求包法利先生即刻前往貝爾托莊園,去接一條斷腿。可是,從托斯特趕到貝爾托,途經隆格鎮和聖維克多,足足有六裡[12]路程。夜色那麼黑。夫人生怕丈夫一路上有個閃失,因此決定讓騎馬來的下人先走,夏爾過三個鐘頭,等月亮升起以後再出發。莊園得派個小廝在路上等他,好給他引路開門。
到了凌晨四點,夏爾裹好披風,上路往貝爾托而去。身上還留著殘睡的暖意,只覺得一陣陣發困,他聽任胯下的馬穩穩當當邁著碎步,在馬背上一顛一顛地打著瞌睡。田埂邊上不時有些填著荊棘的坑,那匹馬到了坑前就會自己停下,夏爾猛地驚醒,頓時想起那條斷腿,竭力回憶有關骨折的知識。雨已經停歇;晨曦露了出來,樹葉凋落的蘋果樹上,鳥兒一動不動地棲息在枝頭,絨毛讓清冷的晨風吹得豎了起來。平坦的原野一望無垠,灰蒙蒙的大地伸向遠方,融入布滿陰霾的天空,一座座農莊周邊的樹叢,稀稀落落散布在曠野上,成了些暗紫色的斑點。夏爾時而睜開一下眼睛;隨即神思倦怠,睡意不由自主重又襲了上來,不一會兒他就進入一種蒙蒙眬眬的狀態,新近的感覺和往昔的回憶混淆,自己恍惚間變成了兩個人,同時又是學生又是丈夫,既像方才那樣躺在床上,又像過去那樣在穿過一間手術室。敷料熱烘烘的氣息,在腦海中跟露水的清香交融在一起;他聽見床簾的鐵環在金屬桿上滑動,妻子在睡覺……過瓦松鎮的當口,他瞥見有個大男孩坐在溝邊的草地上。
“您就是醫生嗎?”男孩問道。
有了夏爾的回答,他便提著木鞋趕在馬前奔跑起來。
一路上,醫生從向導的口裡了解到,魯奧家看來是個挺富裕的農家。魯奧先生頭天晚上去鄰居家過三王來朝節[13],回家時摔斷了腿。他妻子兩年前就死了。身邊只有小姐幫他照料家務。
車轍愈來愈深。貝爾托就在眼前了。男孩一下子鑽進樹籬的一個隙口,不見了人影,隨後又出現在一個院子的那頭,打開了柵欄門。馬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款步而行;夏爾彎著身子從樹枝下穿過。狗窩裡的看門狗扯緊鏈條,吠個不停。進貝爾托莊園的當口,他的馬受了驚,猛地來個偏閃。
這個農莊看上去很富足。從馬廄敞開的門上望去,只見膘肥體圓的耕馬在嶄新的飼料架上靜靜地吃草。沿屋子一溜兒排開新鮮的堆肥,熱騰騰的冒著水汽;而母雞和火雞中間,有五六隻孔雀在居高臨下地啄食,它們在科地區可是珍稀的家禽。羊舍很長,谷倉很高,像手一樣光滑。車棚下面有兩輛運貨馬車和四張犁,馬鞭,軛圈,全套挽具一應俱全,藍色的羊毛氈墊沾著谷倉頂上掉下的浮塵。院子的地勢漸漸高起,間隔均勻地植著樹木,水塘邊上傳來鵝群的歡叫聲。
一個年輕女人,身穿有三道鑲褶的藍色美利奴毛料[14]裙袍,到門口迎接包法利先生,把他帶進爐火燒得很旺的廚房。只見好些大大小小的燉鍋,煮著雇工們的早餐。壁爐跟前烘著濕衣服。鏟子、火鉗和風箱接口,全都大得出奇,像拋光的鋼器那般锃锃發亮,而沿牆擺著的成套金屬炊具,給亮堂堂的爐火和透過窗戶射進來的曙光照得熠熠生輝。
夏爾上二樓去看病人。只見他汗淋淋地躺在被窩裡,睡帽給甩得遠遠的。他是個五十來歲的矮胖子,白皮膚,藍眼睛,已經有些謝頂,還戴著一對耳環。床邊椅子上放著一個長頸凸肚玻璃瓶,裡面盛著燒酒,他不時要灌一口給自己壯壯膽;可是,一見到醫生,他那股亢奮的勁兒就全垮了,剛才罵罵咧咧地喊了十二個鐘頭,這會兒卻哼哼唧唧地呻吟起來。
傷勢很簡單,沒有任何並發症。夏爾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於是,他回想起當年老師在病床前的音容談吐,說了一大堆寬慰病人的話,外科醫生說這種寬心話,就像給手術刀抹上一層油。為了做夾板,僕人到車棚找來一捆板條。夏爾從中挑了一根,截成幾段用碎玻璃片刮光,女傭把被單撕成條當綁帶,而愛瑪小姐著手縫一個小靠墊。就為剛才她找針線匣慢了些,她父親又不耐煩了;她沒搭理他;但是,縫著縫著,她的手指讓針給扎了一下,於是她就把手指放進嘴裡去吮。
夏爾驚訝地注意到,她的指甲白得透亮,十指尖尖,比迪耶普象牙還明凈,修剪成杏仁的長圓形。不過她的手長得並不美,或許也不夠白皙,指節那兒瘦削了點兒;整個手也太長,輪廓線有欠柔韌。她身上的美,是在那雙眼睛:雖說眼眸是褐色的,但由於睫毛的緣故,看上去烏黑發亮,目光毫不羞澀地正對著你,透出一種率真和果決。
傷口包敷好了,魯奧先生執意邀請醫生吃點東西再走。
夏爾下樓來到底層的廳堂。一張小桌上放好了兩副刀叉和銀制的杯子,緊挨桌子就是一張有華蓋式帳頂的大床,布幔上印著人物,畫的是些土耳其人。從面朝窗戶的立柜裡傳來鳶尾香粉和帶潮氣的床單的味道。牆角的地上,豎放著幾袋麥子。走上三級石階就是比鄰的谷倉,這幾袋麥子是谷倉放不下才擱在這兒的。房間的牆壁起了硝,綠色的涂料在剝落下來,作為房間的裝飾,牆壁中央的釘子上掛著一幅密涅瓦[15]的炭筆畫頭像,畫框是鍍金的,畫幅下方用哥特體寫著一行字:“給我親愛的爸爸”。
兩人先談了幾句病人的情況,隨後談到天氣,談到嚴寒,談到夜裡在田野上出沒的狼群。魯奧小姐在鄉間並不快活,現在尤其如此,因為莊園裡的事幾乎都得由她一個人來操心。房間裡挺涼,她邊吃邊哆嗦,這一來就微微張開了肉鼓鼓的嘴唇,平時她不說話的當口,總習慣於輕輕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的頸脖露出在白色翻領上面。中間分開、緊貼兩鬢的黑發,梳得非常光潔,看上去齊齊整整的分成兩半,正中一條細細的頭路,順著腦顱徐徐向上;兩邊的頭髮幾乎蓋沒了耳朵根,攏到後腦勺綰成一個大發髻之前,呈波浪形地彎向太陽穴,這種髮式鄉村醫生可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臉頰紅嫣嫣的。上衣的兩顆紐扣中間,像男人那樣掛著一副玳瑁色單片眼鏡。
夏爾上樓向魯奧老爹告辭,行前又回到廳堂,只見她站在窗前,額頭貼著窗玻璃,望著被風刮倒的蕓豆架。她轉過身來。
“您找什麼東西嗎?”她問。
“對不起,找我的馬鞭,”他答道。
說著他就在床上、門背後、椅子底下找了起來;馬鞭掉地上了,在麥袋和牆壁中間。愛瑪小姐瞧見了它;她朝麥袋俯下身去。夏爾出於殷勤,趕忙搶步上前,而就在兩人同時伸出手去的當口,他覺著自己的前胸碰到了俯在下面的姑娘的後背。她滿臉通紅直起身來,把牛筋鞭子遞給他時,側臉望了他一眼。
他原先說好三天以後再來貝爾托,結果第二天就來了,隨後就每周兩次,一次不落下;為數不少的突然造訪,仿佛都是無意間想起才來的,還沒算在內。
不過一切都挺好;傷口癒合得很正常,等到四十六天過後,魯奧老爹在家禽飼養場裡露面,獨自一人試著走動那會兒,大家都相信包法利先生醫道確實高明了。魯奧老爹說,即便是伊夫托甚至魯昂最好的醫生來,他的傷也未必能好得這麼快。
至於夏爾,他沒想過問問自己,為什麼到貝爾托去會這麼高興。即使想到了,他想必也會把自己的熱心歸因於病人的傷勢,說不定還會說成是指望有筆可觀的收入。然而,果真就是由於這些原因,他到農莊造訪才會在他平庸的行醫生涯中,變成一次可愛的例外嗎?碰到這些日子,他總是早早起身,騎上馬背就讓它一路小跑,不時還要揚鞭策馬;隨後他下馬在草地上把靴子擦乾淨,進門以前還要戴上黑手套。他愛進這院子,愛柵欄門被肩頭頂開的感覺,愛那只在圍牆上引吭高歌的公雞,還有那些前來迎接他的伙計。他愛那谷倉和牲口棚;他愛把他的手握住、一面拍一面管他叫救命恩人的魯奧老爹;他愛廚房剛擦過的石板上愛瑪小姐那雙小巧的木鞋;她腳下的後跟使身量顯得高了一些,而當她從他面前經過時,木頭的鞋底很快地掀起,拍在高幫鞋的皮幫上發出幹澀的聲響。
她總把他送到門口的臺階上。僕人還沒把馬牽來,她就留在那兒。兩人已經說過再見,都不再開口;風兒吹亂她頸後的細發,或者拂動小旗也似翻卷的圍裙系帶,讓它們在她的髖部飄來飄去。有一次碰上融雪天氣,院子裡的樹往外滲水,屋頂的積雪在融化。她到了門口,回去拿把傘,撐了開來。陽光透過閃光波紋綢的小傘,把搖曳不定的亮斑映在她白皙的臉蛋上。她在暖融融的光影中笑盈盈的;只聽得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波紋綢的傘面上。
夏爾剛開始常去貝爾托的當口,他那位夫人不時過問一下病人的情況,還在那本復式賬簿裡特地給魯奧先生留出一個空頁。可是她一得知他有個女兒,就四處去打探消息;而聽到的消息說魯奧小姐是在聖於爾絮勒會[16]女修院的寄宿學校上的學,據說受過良好的教育,會跳舞,懂地理,會畫畫,會繡掛毯和彈鋼琴。好事都佔全了!
“敢情就為這個緣故,”她心想,“他去看她才那麼滿面春風,才非要穿新背心,就不怕讓雨淋壞呀?哦!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她本能地厭惡這個女人。起先,她旁敲側擊地出出氣。夏爾沒聽懂;隨後,故意找碴兒數落他,他怕吵架沒敢應聲;最後,冷不丁就是一頓臭罵,弄得他不知所措。他憑什麼還要上貝爾托去呢,既然魯奧先生的傷已經治好了,而且人家連診金都沒付呢?噢!原來是因為那兒有個人兒,有個會聊天、會繡花的才女呀。這才是他愛的人兒:他是要位城裡小姐喲!而接著她又往下說:
“魯奧老爹的女兒,城裡小姐!得了吧!她的爺爺是個羊倌,她有個表兄弟一回跟人吵架大打出手,差點兒蹲班房。她根本用不著那麼招搖過市,也用不著在禮拜天像個伯爵夫人似的,穿著綢裙上教堂去。那老頭也怪可憐見的,要沒有去年的那些油菜收下來,還不知道他靠什麼去打發那筆欠款呢!”
夏爾聽得厭煩,就不上貝爾托去了。愛洛依茲對他愛得死去活來,抽抽噎噎地拼命吻他,硬是讓他把手放在彌撒書上發誓永遠不再去。他也就屈服了;可是大膽的欲望不買怯懦行為的賬,出於一種天真的矯飾,他把不準去看她的禁令看成一種允許他愛她的權利。再說,這寡婦瘦骨嶙峋,牙齒長長的;一年到頭裹條黑色的小披巾,尖梢掛在兩個肩膀中間;乾癟的身體套在裙袍裡,活像長劍插在劍鞘裡,裙袍又太短,露出腳踝和耷拉在灰短襪上的大皮鞋系帶。
夏爾的母親有時來看他們;可是,不出幾天工夫,媳婦就像把婆婆的刃口給磨快了;於是,她倆猶如兩把刀子向他夾擊,數落和指責劃得他刀痕累累。他不該吃這麼多!幹嗎誰來都要請人喝酒?不肯穿法蘭絨衣服犟得多沒道理!
開春時候出了樁事情,安古鎮的一個公證人,迪比克遺孀的財產保管人,帶著事務所的全部錢款,趁漲潮乘船卷逃了。是的,愛洛依茲除了一筆值六千法郎的輪船股份,在聖弗朗索瓦街還有座房子;可是,這份當初吹得天花亂墜的家當,做丈夫的就只見過那點家具和幾件破衣裳,別的東西連影子也沒見過。這事兒得弄弄清楚。原來迪耶普的那座房子已經抵押出去,連樁基都是人家的了;她在公證人那兒有多少錢,只有天知道,而那份船股根本還不到一千埃居[17]。她敢情全是在撒謊呀,這婆娘!包法利老爹怒不可遏,抄起一張椅子朝石板地猛砸下去,叱罵老婆子讓兒子倒了大霉,給這麼一匹瘦馬套牢了,它那副鞍轡可並不比那張瘦皮值錢。他們來到托斯特。雙方吵了起來。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愛洛依茲眼淚汪汪地撲在丈夫懷裡,求他別讓她受公婆的氣。夏爾想為她說兩句話。老兩口大光其火,即刻打道回府。
可是內傷已經落下了。一星期過後,她正在院子裡晾衣服,猛不丁咯出一口血來,第二天,夏爾轉過身去拉上窗簾的當口,她說了一聲“哦!我的主啊!”嘆出一口氣就人事不省了。她死了!真叫人想不到!
公墓裡的葬禮了結以後,夏爾回到家裡。他在樓下沒見到人影;他上樓進了臥室,卻見她的裙袍還掛在床腳那頭;於是他伏在書桌上,沉浸在痛苦的冥想中直到天黑。她畢竟愛過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