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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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修軟墊椅的女人

獻給萊昂·艾尼克[68]

為了慶祝開獵,德·貝爾特朗侯爵家裡舉行了宴會,這時候宴會快結束了。十一個參加打獵的男人、八個年輕婦女和當地的那位醫生,圍著大桌子坐著。桌子上燈火輝煌,擺滿了各色水果和鮮花。

他們談到愛情,於是掀起了一場激烈的爭論,爭論的還是那個永遠爭論不完的老問題:一個人只能認真地愛一次呢,還是能愛幾次?有人舉出只認真愛過一次的人做例子;也有人舉出曾經狂熱地愛過多次的人做例子。一般說來,男人都認為愛情像疾病一樣,可以不止一次地侵襲同一個人,如果有什麼障礙擋在面前,甚至會置他於死地。儘管這個看法難以駁倒,可是婦女的意見卻往往是以詩意而不是以經驗做為根據,她們認為愛情,真正的愛情,偉大的愛情,一輩子只能有一次;而且這種愛情就跟霹靂一樣,一顆心被它擊中,從此就被破壞、燒毀,變成一片廢墟,其他任何強有力的感情,甚至連任何夢想也不能再在裡面生根發芽了。

侯爵曾經愛過多次,所以竭力反對這種意見:

“我認為,一個人能夠以全部力量和整個靈魂愛幾次。你們舉出那些殉情的人作為例子,證明不可能有第二次熱戀。我要回答你們:他們如果沒有幹出自殺這種蠢事——自殺就失掉再次墮入情網的機會——那麼,他們的病還會痊愈,他們還會重新去愛,一次又一次地愛,直到他們壽終正寢。情人正和酒鬼的情形完全一樣。喝過的還會再喝,愛過的還會再愛。這完全是個氣質問題。”

他們挑中原來在巴黎行醫、老了才退隱到鄉間來的醫生做仲裁人。他們要求他發表意見。

他沒有明確的意見。

“正像侯爵說的,這完全是個氣質問題。拿我來說吧,我就見過這麼一次熱戀,它延續了五十五年,沒有一天間斷,直到人死了才告結束。”

侯爵夫人高興得拍起手來。

“這有多麼美啊!能夠被人這樣愛著,是多麼了不起的夢想啊!五十五年一直生活在始終不渝的、刻骨銘心的愛情中,有多麼幸福啊!受到這樣熱愛的男子該有多麼快樂!他該怎樣讚美人生啊!”

醫生微笑了。

“太太,這一點倒給您說對了,被愛的確實是一個男人。您認識他,就是村裡的藥房老板舒蓋先生。至於那個女的,您過去也認識,就是那個年年都到府上來修軟墊椅子的老婆子。讓我來仔仔細細講給你們聽吧。”

女人們的興致一下子低落下去;她們臉上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仿佛在說:“呸!”似乎只有那些值得上流人關心的有教養、有地位的人才配享受愛情似的。

醫生繼續說:

三個月以前,我被叫到這個臨終的老婆子的床邊。她是頭天晚上乘著她那輛當房子住的馬車來到的。拉車的那匹老馬,你們也都見過。跟她來的還有她那兩條既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衛士的大黑狗。本堂神父已經先到了。她請我們倆做她的遺囑執行人;為了讓我們真正理解她的遺囑,她把她的一生都講給我們聽。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比這更離奇、更動人的了。

她的父母都是修理軟墊椅子的。她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

從小她就到處流浪,穿得又破又爛,滿身長著虱子,髒得叫人受不了。他們到一個村子,就在村口路溝邊停住,卸下拉車的馬,放它去吃草;狗呢,趴在地上,鼻子往爪子上一擱,閉上眼睛睡覺;小女孩在草地上打滾,她的父親和母親在路邊的榆樹底下修理從當地收來的舊椅子。住在這所流動房屋裡的人難得開口說話。他們為了決定由誰去挨家挨戶兜圈子,吆喝那句人人都聽熟了的“修椅子!”才不得不說幾句後就開始面對面或者並排坐下來搓麥秸。孩子如果跑得太遠,或者想跟村裡的孩子打交道,她的父親就會怒氣沖沖地喊她:“還不快回來,臭丫頭!”這是她聽到的唯一一句慈愛的話。

等到她大一點的時候,他們就打發她去收破椅墊子。於是,她在這兒那裡結識了幾個孩子;不過從這時候起輪到她的新朋友們的父母厲聲吆喝他們的孩子:“還不趕快過來,淘氣鬼!看你還跟窮要飯的說話!……”

孩子們常常朝她扔石頭。

有些太太給她幾個蘇,她仔細地收藏著。

有一天,她當時十一歲,路過此地,在公墓後面遇見小舒蓋,一個同學搶了他兩個小銅子兒,他正在那裡啼哭。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照她這個無家無業的人的小腦袋想來,應該是一個永遠心滿意足、快快活活的孩子,居然流了眼淚,這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她走過去,知道他為什麼難過以後,就把自己的全部積蓄,七個蘇,都倒在他手上。他擦著眼淚,老老實實地把錢收下。她當時高興得發了狂,大著膽子吻了他一下。他只顧著看手上的錢,所以也隨她這樣做。她看到自己既沒有遭到拒絕,又沒有挨打,就又吻他;她緊緊摟住他,熱情地吻過以後就逃走了。

這個可憐的腦袋裡轉的是什麼念頭呢?她愛上了這個男孩,是因為把自己流浪所得的全部財產獻給他了呢,還是因為把第一個溫柔的吻送給了他?這在孩子和成人身上,同樣都是一個謎。

有好幾個月,她一直想念公墓裡的這個角落,想念這個孩子。她懷著再和他見面的希望,在修理椅子或者買食物的時候向父母報虛賬,這兒賺一個蘇,那裡賺一個蘇。

她再次來到這兒,口袋裡已經有了兩個法郎,可是她只能隔著他父親的藥房的玻璃窗,從一瓶紅色的藥水和一條絳蟲中間,張望一下這個打扮得幹乾凈凈的小老板。

然而,這使她更加愛他了。藥水的鮮艷色彩和水晶玻璃的華麗閃光吸引她,打動她,使她心醉神迷。

她心裏保留著無法磨滅的回憶。第二年,她在學校後面遇到了他正在和同學們打彈子,她一下撲到他身上,摟住他拼命地吻,嚇得他哇哇亂叫。為了讓他安靜下來,她給他錢:三法郎二十生丁,這真算得上一筆財產了。他瞪大了兩隻眼睛瞧著。

他收下錢,任憑她盡情地撫愛他。

四年裡面,她把一筆筆積蓄都倒在他的手裡。他心安理得地把錢放進口袋,因為這是他同意接吻的代價。一次是三十蘇,一次是兩法郎,一次是十二蘇(她傷心慚愧得哭了,不過這一年的景況也確實太壞),最後一次是五法郎,一個又大又圓的硬幣,使他高興得笑出來。

她除了他,別的什麼也不想。他呢,多少有點焦急地等著她來,一看見她,就奔過去迎接,使得小姑娘的心怦怦直跳。

後來,他不見了。他被送到中學去念書。這是她轉彎抹角打聽出來的。於是她採取了無數巧妙的手段,來改變她父母的路線,好讓他們在假期裡路過這兒。她最後總算成功了,不過卻費了一年的心計。她已經有兩年沒有能夠見到他,差點認不出他來了,因為他變得那麼多,個子長高了,相貌漂亮了,穿著他那件金扣子的學生裝顯得十分神氣。他假裝沒有瞧見她,高傲地從她身邊走過。

她哭了兩天,從此以後,她忍受著永無盡期的痛苦。

每一年她都要回來,從他面前走過,卻不敢招呼他;他呢,甚至不屑看她一眼。她發瘋般愛著他。她對我說:“在我眼睛裡只有他這麼一個男人,大夫;我不知道世上還有別的男人。”

她的父母去世了,她繼續幹著他們的行業,不過她養的不是一條狗,而是兩條狗,兩條誰也不敢招惹的惡狗。

有一天,她回到她念念不忘的這個村子,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挽著她心上人的胳膊,從舒蓋藥房出來。那是他的妻子。他已經結了婚。

當天晚上,她跳進了村政府廣場上的那片池塘。一個深夜走過的醉漢把她救起來,送到藥房。小舒蓋穿著長睡衣,下樓來為她醫治。他裝作不認識,替她脫掉衣裳進行按摩,然後厲聲對她說:“你瘋了!不應該傻到這個地步!”

這就足以把她治好了。他跟她說過話啦!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很幸福。

她無論如何一定要付醫療費,但是他怎麼也不肯接受。

她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一邊修椅子,一邊想著舒蓋。每年她都要隔著玻璃窗望一望他。她經常在他的藥房裡買點零星藥品。這樣,她既可以到跟前看看他,和他說說話,還可以付給他錢。

正像我開頭對你們說過的,她在今年春上死了。她把自己的這段傷心史從頭至尾講給我聽了以後,要求我把她一生的積蓄全部交給她死心塌地愛著的那個人。因為,照她自己的說法,她工作就是為了他。為了積點錢,好讓他在她死後至少會想起她一次,她甚至還常常忍饑挨餓。

因此她交給我兩千三百二十七法郎。在她咽氣以後,我留給本堂神父先生二十七法郎作為安葬費,剩下的錢我全部帶走了。

第二天,我到舒蓋兩口子家裡去。他們面對面坐著,剛吃完早飯。兩人都很胖,臉色紅潤,又神氣,又稱心,身上散發著一股藥味。

他們請我坐下,斟了一杯櫻桃酒給我,我接過來以後,就激動地說明來意,我相信他們聽了以後一定會流眼淚。

舒蓋剛聽我說到這個到處流浪的女人,這個修軟墊椅的女人,這個跑碼頭的女工愛他,就氣得跳了起來,那副神氣看上去倒好像是她偷走了他的好名聲,上等人的尊嚴,他個人的榮譽,對他說來比生命還要寶貴的東西。

他的妻子也跟他一樣氣憤,接連說:“這個臭要飯的!這個臭要飯的!這個臭要飯的!……”似乎找不到別的話好說了。

他立起來,在桌子後面邁著大步走來走去,睡帽歪到一邊耳朵上。他嘟噥著說:“大夫,您了解這件事的意義嗎?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件事情實在太可怕了!怎麼辦呢?啊!我要是在她活著的時候知道,一定叫警察把她抓起來,扔在監獄裡。我可以向您擔保,她一輩子也出不來!”

我愣住了,沒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卻落了這麼個結果。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好了。可是受人之托,總得終人之事呀。於是我又說:“她托我把她的積蓄交給您,總共是二千三百法郎。既然我剛才說的話好像使您很不愉快,也許最好還是把這筆錢舍給窮人吧。”

他們夫妻倆大吃一驚,呆呆地望著我。

我從口袋裡掏出錢,這筆可憐巴巴的錢,有各個國家的,有各種花紋的,有金的,也有銅的,混雜在一起。我又問:“你們怎麼決定?”

舒蓋太太先開口了:“既然是這個女人的最後願望……我看,我們也很難拒絕了。”

她的丈夫有點難為情地說:“我們總可以拿這個錢替我們的孩子們買點東西。”

我冷冷地說:“隨你們的便。”

他又說:“既然她托付了您,那就交給我們好了;我們總可以想辦法把錢用在慈善事業上。”

我放下錢,行過禮就走了。

第二天,舒蓋來找我,一見面就問:“這個……這個女人,不是把車子也留在這兒了嗎?您把這輛車子怎麼處理了?”

“還沒有處理,您要,您就拿去吧。”

“好極了,我正需要;我可以把它放在菜園裡當窩棚。”

他剛要走,我又叫住他:“她還留下那匹老馬和兩條狗。您要不要?”他吃了一驚,站住說:“不要,不要。您想我要它們有什麼用呢?請您隨便處理吧。”他笑笑,朝我伸過手來,我只好握了握。有什麼辦法呢?在鄉下,當醫生的總不能跟藥房老板作對呀。

我把兩條狗留在自己家裡。神父有一個大院子,他把馬牽了去。車子變成舒蓋的窩棚;他用那筆錢買了五股鐵路股票。

我一生中見到的一往情深的愛情,就是這一樁。

醫生講完了。

侯爵夫人噙著眼淚,嘆了口氣說:“說真的,只有女人才懂得應該怎樣愛!”

郝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