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皮埃羅
獻給亨利·魯戎[69]
勒費弗爾太太是一個住在鄉下的太太,是一個寡婦,是那種身上用緞帶裝飾,頭上戴著有縐邊的帽子,一半是農民的女人,是那種說起話來犯聯誦錯誤,在公開場合擺出一副髙傲的架子的女人,她們在打扮得俗裡俗氣的、滑稽可笑的外表下面,藏著一個自命不凡的粗魯人的靈魂,正像在她們的生絲手套裡面掩藏著她們的那雙又紅又粗的手一樣。
她有一個女傭人,是一個頭腦十分簡單的誠實鄉下人,名字叫蘿絲。
這兩個女人住在諾曼第,科區[70]的中部,一條大路旁邊的一所有綠色護窗板的小房子裡。
在房子前面有一塊狹小的園子,她們種了一些蔬菜。
沒想到一天夜裡,有人偷了十來個洋蔥頭。
蘿絲發現被人盜竊,立刻跑去通知太太,太太穿著羊毛裙子就從樓上下來了。這真是一件令人傷心而又害怕的事,居然有人偷東西,偷勒費弗爾太太的東西!這麼說,當地有賊,以後賊還可能再來。
兩個原慌失措的女人仔細地察看留下的腳印,喋喋不休地議論,做出種種揣測:“瞧,他們打這兒走過。他們爬到牆頭上;他們跳到菜畦裡。”
她們為以後擔心。從今以後怎麼能放心地睡覺!
發生偷竊的消息傳開。鄰居們來了,他們也察看現場,進行討論。兩個女人向每一個新來到的人解釋她們觀察到的情況以及她們的看法。
一個住在附近的農莊主向她們提出這個建議:“你們應該養條狗。”
不錯,她們確實應該養條狗,哪怕是僅僅為了在有事的時候叫兩聲,通知通知她們。天哪,當然不是一條大狗!她們要一條大狗幹什麼!光吃就會把她們吃得傾家蕩產。應該養一條小狗(在諾曼第,把狗叫成“坎”),一條會汪汪叫的、一丁點兒大的小“坎”。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後,勒費弗爾太太討論養狗這個主意討論了很長時間。經過再三考慮以後,她提出了許多反對意見,她一想到盛得滿滿一碗的飼料,就嚇得心驚肉跳;因為她屬於那種精打細算的鄉下太太,她們口袋裡總揣著幾個生丁,當著眾人的面施舍給路邊的窮人,還有在星期日,教堂募捐時作為捐款捐出去。
蘿絲喜歡小動物,她提出她的理由,並且機智地為她的那些理由辯護。最後做出決定,養一條狗,一條很小很小的狗。
她們開始尋找,但是找來找去只找到一些大狗,一些喝起湯來讓人嚇得發抖的、貪吃的狗。羅爾維爾[71]的食品雜貨店主有一條,一條很小很小的;但是他要她們付給他兩個法郎補償他的飼養費。勒費弗爾太太開門見山地說,她很想養一條“坎”,但是她不會花錢去買。
麵包師傅知道了這件事,一天早上,他用他的送貨車帶來了一條稀奇古怪的小狗,一身黃毛,幾乎沒有爪子,鱷魚身子,狐貍腦袋,還有一條向上翹起的尾巴,活像軍帽上的羽毛飾,和它身體的其餘部分一般大小。一個老主顧不想要它了。勒費弗爾太太覺得這條髒得叫人惡心的、用不著花一文錢買的小狗非常好看。蘿絲緊緊抱住它,接著問它叫什麼名字。麵包師傅回答:“皮埃羅。”
它被安置在一隻舊肥皂箱裡,先給它端來了水讓它喝。它喝了。接著又拿來了一片麵包。它也吃了。勒費弗爾太太擔起心思來了。接著她有了一個主意:“等它完全習慣了家裡以後,就把它放開。它在村子裡轉來轉去,總可以找到吃的。”
她們果真把它放開了,但是它照樣還是挨餓。再說,它只有在要求得到食物的時候才叫,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叫得非常頑強。
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走進園子。皮埃羅跑過去向每一個新來的人表示親熱,而且始終保持著絕對的沉默。
不過勒費弗爾太太和這條狗已經處熟了。她甚至喜歡上它,時不時地親手喂它吃幾口在她的燴肉汁裡浸過的麵包。
但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還要納稅[72],當有人為了這條甚至連叫都不肯叫一聲的、一丁點兒大的小“坎”,向她討八個法郎(“八個法郎,太太!”)的時候,她激動得差點兒昏過去。
決定立即做出,把皮埃羅送掉。沒有人願意要它,周圍十法裡以內的所有居民都拒絕接受它。沒有別的辦法,於是決定讓它去“啃泥巴”。
“啃泥巴”就是“吃泥灰”。凡是打算扔掉不要的狗,都讓它去“啃泥巴”。
在一片廣闊的平原上,可以看到一種茅屋,更確切地說,是一個架在地面上的、很小很小的茅屋頂。這是泥灰坑的坑口。一口筆直的豎坑深入到地下二十米,下面有一系列坑道相通。
這個礦坑,每年到了給土壤施加泥灰時都有人下去一次。其餘的時間,它充當那些被判處死刑的狗的墳墓,在坑口附近經過時,常常有哀怨的嚎叫聲,瘋狂的或者絕望的吼叫聲,悲傷的呼叫聲升上來,一直傳到您的耳朵裡。
獵人和牧羊人的狗來到這個發出呻吟聲的窟窿的周圍,就會立刻驚恐萬分地逃走;誰要是朝它俯下身子,就會聞到一股從下面冒上來的腐爛的惡臭。
一幕幕慘劇在黑暗中演出。
一條狗靠了吃比它先扔下去的那些狗的腐爛發臭的屍體,垂死掙扎了十一二天以後,另外一條比較大,當然也比較壯的狗突然被扔下來。只有它們兩個在那裡,肚子餓,兩眼閃閃發光。它們互相窺視,互相跟隨,猶豫不決,惶惶不安。但是在饑餓的折磨下,它們向對方發起進攻,頑強不屈地鬥爭了很長時間,最後強者吃了弱者,把它活活吞下去。
在做出把皮埃羅送去“啃泥巴”的決定以後,她們開始尋找執行的人。正在修路的養路工人為了跑這趟腿,討十個蘇。在勒費弗爾太太看來,要價未免太高了。鄰居家的那個學徒只要五個蘇;這還是太多;蘿絲提醒說,最好還是她們自己送它去,因為這樣一來,它在路上不會受到粗暴對待,而且也不會預先知道等待它的是什麼命運,最後決定她們倆在天黑下來以後一同去。
這天晚上給了它一碗加上一點兒黃油的、味道鮮美的肉湯。它一滴不剩地全都吞了下去;等到它心滿意足地搖著尾巴時,蘿絲把它抱起來,用圍裙兜住。
她們像兩個偷農作物的人那樣,邁開大步穿過平原。很快地她們就看見了泥灰坑,到了跟前,勒費弗爾太太俯下身子聽聽是不是有狗在哀號。沒有。下面沒有狗;皮埃羅扔下去後,坑裡只會有它這一條狗。蘿絲於是哭著抱吻它,然後把它扔進坑裡,她們倆都俯下身子,伸長了耳朵聽。
她們首先聽見的是一下沉悶的響聲;接著是一隻受傷的動物的尖銳的、凄厲的叫痛聲,接著是一連串苦痛的叫聲,再接著是絕望的呼喊聲,頭向坑口抬起來求救的哀求聲。
它在叫,啊!不停地叫!
她們感到後悔,感到驚駭,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極度恐懼;她們奔跑著逃走了。蘿絲跑得比較快,勒費弗爾太太跟在後面叫喊:“等等我,蘿絲,等等我!”
她們在這天夜裡做了許多可怕的噩夢。
勒費弗爾太太夢見自己坐在飯桌前喝湯,但是她揭開湯盆的蓋子,皮埃羅在盆裡面。它跳起來,咬她的鼻子。
她驚醒過來,相信還聽見它在叫。她仔細聽了聽,是她弄錯了。
她重新又睡著了,發現自己走在一條大路上,一條長得沒有盡頭的大路上。忽然間她在路中間看到一隻籃子,一隻被丟棄的農家用的大籃子;這隻籃子讓她感到害怕。
到最後她還是把它打開了,皮埃羅蜷縮在裡面,它一口咬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就這樣她手上吊著不松口咬住她的狗,驚駭萬分地逃跑。
天剛蒙蒙亮她就起來了,她幾乎發了瘋,朝泥灰坑跑去。
它在叫;它還在叫,它叫了一整夜。她開始哭了,用許許多多親昵的名字叫它。它呢,它也用它那狗的聲音的各種不同的親切音調變化來回答。
她於是想再見到它,決定要讓它一直到死都過得快快活活。
她跑去找負責採掘泥灰的掘井工人,把事情講給他聽。這個人一言不發地聽著。等她講完以後,他才說:“您想要您的坎嗎?那要四個法郎。”
她跳了起來;她的所有痛苦轉瞬間都化為烏有。
“四個法郎!不怕撐死您!四個法郎!”
他回答:“我把我的那些繩子,我的那些搖手柄搬到那裡,架起來,然後帶著我的孩子下去,還要讓自己給您那條該死的坎咬,您以為僅僅是為了把它還給您嗎?當初就不該把它扔下去。”
她怒氣沖沖地走了。四個法郎!
她一回到家裡,立刻喊蘿絲,把掘井工人的要價告訴她。蘿絲一直順從慣了,她重復說:“四個法郎!這可是一大筆錢,太太。”
接著她補充說:“我們是不是把吃的扔給這條可憐的坎,好讓它不至於像這樣活活餓死?”
勒費弗爾太太高興地表示贊成;瞧,她們帶著一大塊抹黃油的麵包又出發了。
她們把麵包切成小塊,一塊塊地扔下去,同時輪流跟皮埃羅說話。狗吃完了一塊,就立刻汪汪叫起來討下一塊。
她們當天晚上又來了,接著第二天,以後每一天都來,不過每天只跑一趟。
有一天早上,她們正要把第一小塊麵包扔下去的時候,突然聽見坑底下有可怕的狗叫聲。下面有了兩條狗。有人扔下去另外一條狗,一條大狗!
蘿絲喊道:“皮埃羅!”皮埃羅叫了又叫,不停地叫。她們於是開始扔食物;但是每一次她們都能清清楚楚地聽出一場可怕的爭搶聲,接著是被同伴咬傷的皮埃羅的哀號聲,這個同伴比它強大,扔下去的東西全都被它同伴吃了。
她們一次次提醒:“這是給你的,皮埃羅!”但是沒有用處,皮埃羅顯然什麼也沒有得到。
兩個女人目瞪口呆,互相望著;勒費弗爾太太口氣尖刻地說:“我總不能喂別人扔下去的所有的狗。我們只好放棄了。”
一想到所有這些狗都由她出錢養活,她連氣都透不過來了;她扭頭就走,甚至連剩下的麵包也帶走了,一邊走,一邊吃。
蘿絲跟著她,用藍圍裙的裙角揩著自己的眼睛。
郝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