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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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瞎子

初升的太陽帶來的快樂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種降臨大地的光明會使我們如此充滿了活著的幸福?天空蔚藍,田野碧綠,房屋雪白;我們陶醉了的雙眼暢飲著這些鮮艷的色彩,把它們化成了我們心靈中的愉悅。於是我們心裏有了跳舞、奔跑和歌唱的願望,一種輕鬆愉快的舒適之感,一種擴展到萬物的溫情,但願能擁抱太陽。

門洞下面的那些瞎子淡漠地面對著他們永恒的黑暗,總是平平靜靜地處於這種新的歡樂之中,時時刻刻都在使他們的不知為什麼想歡跳的狗安靜下來。

日暮時分,他們由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牽著回家時,如果孩子說:“今天天氣真好啊!”瞎子就會回答說:“我早就覺得了,天氣一好,魯魯就不肯老老實實地待著了。”

這樣的人我認識一個,他過的是一種難以想象的最最殘酷的苦難生活。

他是一個鄉下人,一個諾曼第農莊主的兒子。父母親在世時,總算還有人照顧他,他感到痛苦的只是他那可怕的殘疾;可是在兩位老人去世之後,殘酷的生活就開始了。一個姐姐收留了他,可是農莊裡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是一個白吃飯的叫花子。他每次吃飯,別人都要指責他吃得太多,把他叫做懶蟲、壞蛋。雖然他姐夫霸佔了他那一份遺產,可是連湯也捨不得給他喝,只給他不至於餓死的那麼一點點。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兩隻白色的大眼睛就像兩個封信用的小面團;他挨到辱罵時總是不動聲色,他這樣忍聲吞氣,以致別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到有人在罵他。再說他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溫暖,他的母親也不怎麼喜歡他,對他的態度也很生硬。因為在農村裡,沒有用的人也就是有害的人;母雞發現它們之中有了殘廢會把它殺死,鄉下人也會有這種想法。

喝完湯以後,夏天他就去坐在大門前,冬天就靠著壁爐,一動不動地一直坐到天黑。他不做任何手勢,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有他的眼皮,有時候因為神經性的抽痛而落下來,蓋住眼球上那個白塊。他有沒有心靈?有沒有思想?是不是對自己的生活有一個明確的認識?誰也沒有考慮過這類問題。

在幾年裡面,日子就是這麼過的。可是因為他什麼事也不能做,而且總是那麼無動於衷,最終還是惹惱了他的親戚們;於是他成了出氣筒,成了一個給人虐待的小丑,一個專供周圍的粗人把發泄他們獸性作為取樂的犧牲品。

凡是針對他的失明可能想出來的最最殘酷的惡作劇都被使出來了,並且作為他獲得那點食物的代價;他吃的那幾餐飯成了鄰居們娛樂、他受折磨的時刻。

附近的鄉鄰都跑來尋找這種消遣,他們挨家挨戶地相互通知,使這個農莊的廚房裡每天都擠滿了人。有時候他們在桌子上他喝湯的盤子前面放上一隻貓或是一隻狗。這隻畜生靠它的直覺嗅出了這是個殘疾人,便慢慢地走近,津津有味地舔舔,悄沒聲兒地喝了起來;有時候它的舌頭髮出一點響聲,引起了那個可憐蟲的注意,他便舉起勺子朝前亂揮,它就小心地躲開,以免挨打。

這時候,聚集在牆邊的觀眾就會哈哈大笑,大家推推搡搡,有時還跺腳。而他呢,從來不說一句話,開始用右手拿勺子喝湯,左手伸向前面保護他的盤子。

有時候他們還弄些瓶塞子、木頭、樹葉,甚至一些髒東西來給他吃,他也分辨不出來。

後來,大家對這種玩笑也感到乏味了。他的姐夫因為老養著他而生氣了,開始打他,時時刻刻打他耳光;看到他那種毫無用處的躲閃或是還手還要嘲笑他。從此這又成了一種新的娛樂:打耳光的娛樂。那些長工、短工、女傭人,隨時隨地都會給他一巴掌,打得他眼皮直眨巴。他不知道往哪裡躲,只能不停地伸長著胳膊,以防別人接近。

最後,他被逼著去討飯。在趕集的日子裡,他被帶到大路邊上;一聽見有腳步聲或是車輛滾動聲時,就伸出帽子結結巴巴地說:“求求您,行行好吧。”

可鄉下人是不會亂花錢的;一連幾個星期,他一個銅子也要不到。

於是他遭到了強烈而又無情的憎恨。下面說說他是怎樣死的。

一個冬天,地面上蓋滿了雪,天寒地凍。可是一天早晨,他的姐夫把他帶到一條很遠很遠的大路上去行乞。他讓這個瞎子一整天留在那裡,到了晚上,他對他的家人說他沒有找到他。隨後他又說:“算了吧!不必管他了,一定是因為他冷,有人把他帶走了。他丟不了,他明天就會回來喝湯的。”

第二天,他沒有回來。

原來瞎子在空等了好久以後,凍得受不住,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他想走回家去;可是他辨別不了那條被埋在冰雪下面的大路,只能胡亂地朝前走,一次次掉進溝裡,再爬出來;他一直悶聲不響,也不喊叫,只是想找一戶人家。

可是大雪凍得他逐漸麻木起來,他兩條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了。他在一片平地上坐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不斷地下著的雪花埋葬了他。他僵硬的身子在不停堆積起來的大雪底下消失了;沒有任何痕跡標明屍體的所在地。

他的親人們在一個星期內假裝到處去尋找他,打聽他的消息。他們甚至還哭了幾聲。

這年的冬天很冷,解凍很遲。一個星期日,農民們到教堂去望彌撒,他們發現有一大群烏鴉在平原上空不停地盤旋,接著又像一陣黑雨一樣,集中地下落到同一個地方,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飛回來。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這些烏鴉還在那裡,它們像一朵烏雲似的浮在那裡,好像四面八方的烏鴉全都聚集到這裡了;它們大聲聒噪著落到亮閃閃的雪地上,成為一片怪異的黑點點,一面執拗地在尋覓著什麼。

一個小伙子走過去看看它們究竟在幹什麼,這才發現了瞎子的屍體,已經殘缺不全,被吃掉了一半。他那雙灰白的眼睛已經沒有了,被那些貪吃的烏鴉的長喙啄掉了。

現在我每逢天氣晴朗感到心情愉快的日子,就不禁想起這個可憐蟲,心中會泛起一種凄涼的回憶和莫名的悲哀。他活著沒有任何歡樂,甚至他的死亡也成了所有認識他的人的一種解脫。

王振孫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