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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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河上

去年夏天我在離巴黎幾法裡以外的塞納河邊,租了一所小小的鄉間住宅,每天晚上我都到那裡去睡覺。沒過幾天我就認識了我的鄰居,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是我見到過的最奇怪的人。他是一個老資格的划船愛好者,而且是一個狂熱的划船愛好者,一年到頭都在河邊,一年到頭都在河上,一年到頭都在河裡。他一定是降生在一條小船裡,而且可以肯定他將來也一定會死在最後一次划船中。

一天晚上我們在塞納河邊散步,我要他講幾段他在水上生活中的奇聞軼事給我聽聽。頓時他精神百倍,眉開眼笑,口才也好了,幾乎變成了一個詩人。他心裏有一股強烈的愛,壓倒一切,不可抗拒,這就是對塞納河的愛。

“啊!”他對我說,“這條在我們身邊流著的河給我留下多少回憶啊!你們這些住在大街小巷裡的人,不會懂得一條河是什麼。然而請您聽一個漁夫念念這個詞兒吧。對他來說,這是神秘的、深邃的、未知的東西,是充滿海市蜃樓和幻境的地方,到了夜間在那裡可以看見許多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可以聽見許多沒有聽見過的聲音,到了那裡像經過墓地似的會莫名其妙地直打哆嗦,那裡確實是墓地中最陰森可怕的墓地,只不過是沒有墳冢罷了。

“陸地對一個漁夫來說是有界限的,而在沒有月亮的黑夜裡,河流卻是無限的。一個水手對大海決不會產生這種感覺。不錯,大海經常總是冷酷的、兇惡的,但是它叫喊、咆哮,它是光明正大的。而河流卻是沉寂的,不講信義的,它無聲無息,永遠默默地流著,流著,而河水的這種永無休止的流動,對我來說,比大西洋的驚濤駭浪還要可怕。

“夢想家們相信在大海深處隱藏著許多蔚藍色的地方,淹死的人在大魚中間,在奇異的森林和水晶般的洞穴裡滾動。河裡只有漆黑的深淵,死人在淤泥裡腐爛。不過朝陽初升,河水閃閃發亮,兩岸蘆葦沙沙響著,水波輕輕蕩漾,這時候河又是美麗的。

“詩人[66]在談到海洋的時候,曾經說:

啊,波濤,多少悲哀的故事你們知曉!

跪倒的母親們懼怕的深邃的波濤啊,

在漲潮時你們把故事互相傾述,

而這正是在黃昏你們朝我們湧來時

聲音變得那麼哀傷絕望的原因。

“嗯,波濤號叫著敘述的那些兇險的悲劇固然凄慘,但是我相信,纖細的蘆葦用無比溫柔的聲音悄悄述說的故事一定還要凄慘呢。

“但是既然您要我講幾段往事,我就給您談一件我十年前在這兒遇到的一件奇怪的事吧。

“那時節我和現在一樣住在拉豐大嬸的房子裡,我的一個最好的朋友路易·貝爾內,住在河下遊,兩法裡外的C村[67],如今他已經放棄了划船運動,放棄了享樂人生和不修邊幅,進入了行政法院。那時候我們每天在一起吃晚飯,有時在他家裡,有時在我家裡。

“一天晚上我獨自一個人回家,感到相當疲乏,費勁地劃著我那條挺笨重的船,在夜裡我總是使喚它,是一條十二尺長的遊艇。劃到那邊,鐵路橋前面兩百米左右的蘆葦岬角附近,我停了幾秒鐘歇口氣。天氣非常好。皓月當空,河水閃閃發光,空氣寧靜、溫和。這種安靜的氣氛把我吸引住了;我心裏想,在這個地方抽一鬥煙一定非常舒服。說到做到,我抓起船錨扔到河裡。

“小船順流往下淌,等到鏈子放完以後就停住了。我盡可能舒舒服服地在後面的那張羊皮上坐下。四下裡什麼聲音也沒有,只不過偶爾仿佛聽見河水輕輕拍打河岸的聲音,輕得幾乎感覺不到。我看見一簇簇長得比較高的蘆葦,樣子非常古怪,有時候好像在動。

“河上十分安靜,但是我覺得周圍那種異乎尋常的寂靜打動了我的心。所有的小動物,青蛙和癩蛤蟆,沼澤裡的這些夜間活動的歌手都沉默了。突然間在我右邊,離著很近有一隻青蛙呱呱叫了起來。我猛然一驚,它不叫了,又什麼也聽不見了。我決定抽煙斗來散散心。雖然我煙癮大得出名,奇怪的是我不能抽;剛抽了兩口,我就感到惡心,只好作罷。我開始哼起曲子;我自己的聲音使我受不了,於是就在船裡面躺下來,望著天空。我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但是小船輕輕晃動,很快地就使我感到不安。在我的感覺中就好像它一會兒偏向左,一會兒偏向右,輪流地碰撞兩岸。接著我相信有一個人或者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輕輕地把船向河底拽,拽下去又把它托起,讓它重新落下來。我仿佛是在暴風雨中顛簸。我聽見周圍有聲音,於是一下子蹦了起來。河水閃閃發光,一切都靜悄悄的。

“我明白了,是我的神經有點緊張,我決定離開。我拉鏈子,船開始動了,後來我感到一股阻力,我使勁拉,錨拉不動,它鉤住了水底的什麼東西,沒有辦法拉起來。我重新再拉,還是不行。於是我劃動雙槳,把船轉過來,船頭朝著上遊,來改變錨的位置。沒有用處,錨還是紋絲不動。我一氣之下,拼命地搖鏈子。仍舊不動。我垂頭喪氣地坐下,開始考慮我的處境。這條鏈子不可能弄斷,也不可能和船分開,因為它非常粗,而且釘牢在船頭上一塊比我胳膊還要粗的木頭上。不過,天氣一直非常好,我心裏想,用不著等多久,一定會遇上一個漁夫,他會來幫我忙。事到臨頭我反而平靜了。我坐下來,終於能夠抽煙斗啦。我有一瓶朗姆酒,兩三杯下肚,對我的處境也付之一笑了。天氣很熱,大不了我就在露天過上一夜。

“冷不防船舷上有什麼東西輕輕碰了一下。我嚇了一跳,從頭到腳出了一身冷汗。毫無疑問這是一段順流而下的木頭,但是這已經把我嚇得夠嗆了。我重新又感到神經緊張,十分不安。我抓住錨鏈,繃緊全身肌肉,拼命地使勁。船錨咬得很牢。我精疲力竭,重新又坐下。

“可是河面漸漸蓋上了一層濃厚的白霧,霧很低很低,貼近水面蔓延,因此我立起身來,看不見河水,看不見我的腳,也看不見我的船,但是我還能看見蘆葦的頂梢,看見再遠一些整個兒被月光照成淡白色的平原,那高聳到天空中的一大塊一大塊黑斑,那是意大利白楊。從腳一直到腰部我好像裹在一片白得出奇的棉花裡,許多離奇古怪的想法紛至沓來。我想到有人趁著我看不見我的船,想爬上船來。我想到被這片濃霧籠罩的河水裡充滿了怪物,它們在我周圍遊著。我感到說不出的不舒服,太陽穴箍緊,心怦怦跳得透不過氣來。我昏了頭,想泅水逃跑。但是轉眼間這個念頭又嚇得我直打哆嗦。我想象著自己在這片大霧裡盲目地遊著,迷失了方向,在無法避開的水草和蘆葦裡掙扎,嚇得呼哧呼哧喘氣,既看不到岸,也找不到我的船,甚至好像還感到兩隻腳被什麼拉住,往黑乎乎的水底裡拽。

“事實上至少要逆水遊五百米,才能到達一個沒有草和蘆葦的地點,安全上岸;十之八九我會在這片霧裡辨不清方向,最後淹死,雖然我的水性很好。

“我試圖開導自己。我感到我有什麼都不怕的堅強意志,但是除了意志以外,我還有別的,也正是這個別的東西使我感到害怕。我問我自己可能怕什麼呢,我那個勇敢的‘我’嘲笑我那個膽小的‘我’,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充分認識到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有兩個‘我’在對抗,一個願意,一個反對,雙方輪流占上風。

“這種莫名其的、愚蠢的害怕越來越強烈,最後變成了真正的恐怖。我一動不動地待著,睜大眼睛,支著耳朵,我在等待。等的是什麼?我完全不知道,但是它一定非常可怕。我相信當時如果像常常遇到的那樣,有一條魚跳出水面的話,肯定會把我嚇得不省人事昏過去。

“然而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最後終於勉強把我喪失的理智又恢復了。我重新拿起朗姆酒瓶,一大口一大口地喝。

“這時候我有了一個主意,我連續轉身,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使出全身力氣叫喊。等到我嗓子完全喊啞了以後,我注意地聽。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條狗在叫。

“我又喝了幾口酒,在船底伸直身子躺下來。我就這樣待了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兩個小時,毫無睡意,睜著兩隻眼睛,周圍都是噩夢般的幻象。我不敢起來,可是我又非常想起來。我一分鐘一分鐘地拖延。我對自己說:‘好,起來!’可是我害怕,不敢動一動。最後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好像弄出一點聲音都會影響到我的生命安全。我從船邊望出去。

“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世上能見到的最美妙、最驚人的景致。是幻想中的仙境,是遠方來客談起而我們不相信會有的那種幻象。

“兩小時前飄浮在水面上的霧漸漸退去,堆積在河岸上。河面完全暴露出來,每一邊河岸上形成了一排連綿不絕的霧山,有六七米高,在月光下像白雪那樣晶瑩發亮。因此除了夾在這兩排白山中間的閃閃爍爍的河水以外什麼也看不見。在我的頭頂上是又圓又大的月亮,在帶點藍色和乳白色的天空中照耀著。

“水中的小動物都醒了。青蛙發瘋般呱呱叫著;聲音洪亮的癩蛤蟆時而在右邊,時而在左邊,朝著星星發出短促、單調而憂鬱的音符。奇怪的是我不再感到害怕。我處在如此離奇的景色之中,甚至連那些最奇怪的自然現象都不能使我感到驚奇了。

“像這樣繼續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因為我最後昏昏沉沉睡著了。等到我再睜開眼睛,月亮已經落下,天上都是雲。河水凄涼地啪啪作響,風呼呼地吹,天氣又黑又冷。

“我把剩下的朗姆酒喝光,然後打著哆嗦諦聽沙沙的蘆葦聲和陰森可怕的河水聲。我張大眼睛看,但是還看不見我的船,甚至把手放到眼前也看不見。

“然後濃厚的黑暗漸漸消退。猛然間我感覺到有一個影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閃過,我喊了一聲,有人回答,原來是一個漁夫。我叫他,等他過來以後,我把我遭到的不幸講給他聽。他於是把他的船和我的船並排靠在一起,我們倆一同拉鏈子。錨還是拉不動。天亮了,陰沉沉,灰蒙蒙,飄著雨花,非常冷,正是那種會給您帶來憂愁和不幸的天氣。我又看見另外一條船,我們叫它。划船的那個人和我們一起用力,錨漸漸地松動了。它升起來,但是很慢很慢,帶著一樣十分沉重的東西。最後我們看見那個東西了,黑乎乎的,我們把它拉到我的船上。

“原來是一個老婦人的屍體,脖子上還吊著一塊大石頭。”

郝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