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一個春天晚上
讓娜快要和她的表哥雅克結婚了。他們從小認識,愛情在他們之間,不像通常在上流社會那樣,有許多客套虛禮。他們在一起長大,並不知道他們相愛。年輕姑娘有點喜歡賣俏,有時候天真地逗弄年輕小伙子。而且她覺著他長得漂亮,脾氣好,每次見到他,都真心實意地抱吻他,但是從來沒有感到過顫栗,那種使你全身從指尖到腳尖都好像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似的顫栗。
他呢,非常單純地想:“我的小表妹,她很可愛。”他懷著一般男人對漂亮姑娘總會有的那種出於本能的感情想著她。他的想法也就到此為止。
後來,有一天讓娜偶然間聽見她母親對她姨(對阿爾貝特姨,因為莉松姨沒有結婚,是個老姑娘)說:“我敢向你擔保,這兩個孩子馬上就要愛上了;這可以看得出來。我呢,我覺得雅克正是我理想中的女婿。”
讓娜立刻愛上了她的表哥雅克。從此以後,她看見他會臉紅,她的手被年輕人的手握著時會顫抖;她的眼睛遇到他的眼光時會垂下去。她裝腔做勢,故意引他來吻她。到最後他也發覺這一切。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一方面虛榮心得到滿足,一方面也感到真正的愛情,在一陣沖動之下,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在她耳邊悄聲說:“我愛你,我愛你!”
從這一天起沒有了別的,只有喁喁私語,獻殷勤等等各式各樣恩恩愛愛的表現,由於過去的親密關係,他們既不感到拘束,也不感到難為情。在客廳裡,雅克當著他的母親、讓娜的母親,還有他的莉松姨這三個老姐妹的面抱吻他的未婚妻。他和她兩個人整天單獨在樹林裡,穿過一片片開滿野花的潮濕的草地,沿著小河散步。他們等候著成親的日子,心裏並不感到過分的焦急,不過他們沉浸和籠罩在無比美妙的柔情蜜意之中,他們從微不足道的撫愛,手與手的緊握和熱情的注視裡,享受到無窮樂趣;他們那麼長久地互相望著,好像他們的心靈都融合在一起了。想緊緊擁抱的欲望還不強烈,只是隱隱約約地折磨著他們;他們的嘴唇在互相召喚,好像是在互相等候、互相期待、互相允諾,有一種焦慮不安的感覺。
有時候,在這種充滿熱情而又竭力克制的情況中,在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中,過了一整天以後,到了晚上,他們好像感到一種異樣的疲勞;兩人都不知為什麼深深嘆氣,都不懂得這是等待中的嘆氣。
兩位母親和她們的妹妹莉松姨喜形於色,滿意地觀察著這對年輕人的愛情的發展。特別是莉松姨看見他們,心裏十分感動。
她個兒矮小,沉默寡言,總是躲在一旁不聲不響,僅僅在吃飯的時候才露面,然後又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一直把自己關在裡面。她相貌和善、見老,眼光溫柔、憂鬱,在家裡幾乎不為人注意。
她的兩個守寡的姐姐曾經在上流社會裡有一定地位,多少有點兒把她看成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她們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親熱態度對待她,在這種親熱態度之中,還隱藏著一種對老姑娘才有的帶點蔑視的關心。她的名字叫莉絲,是在貝朗瑞[64]風行整個法國的那些日子裡誕生的。後來大家看到她沒有結婚,並且肯定是不會再結婚了,就叫她莉松而不再叫她莉絲了。如今她是“莉松姨”,一個謙遜、整潔的老婦人,甚至在親人面前,也感到非常羞怯,親人們愛她,在他們的愛裡具有習慣、憐憫和出自好心的淡淡的成分。
孩子們從來不上樓到她屋裡去擁抱她。只有女傭人進她的屋。別人如果有話要說,就打發女傭人去叫她。她可憐的一生在這間屋裡冷冷清清地度過,這間屋在哪裡別人都幾乎不知道。她絲毫不占地方。她不在的時候,別人從來不談起她,也從來不想起她。有些不引人注目的人,甚至對親人說來,也像外人一樣,一直是陌生的,他們的死也不會在家裡留下任何空白,造成任何損失,她就是這樣一種人。有些人不善於進入他們身邊的人的生活、習慣和愛,她就是這樣一種人。
她走路總是邁著無聲無息的急促的小步子,從不弄出一點響聲,從不碰著任何東西,看上去好像把不發聲的特性傳給了一切物體。她的手仿佛是棉花做的,因為她的手使用起東西來是那麼輕,那麼仔細。
“莉松姨”這三個字說出來,在別人心裏簡直可以說不會引起任何想法。就跟說“咖啡壺”或者“糖罐”完全一樣。
那條母狗盧特也肯定比她具有明顯得多的個性。他們不斷地愛撫它,叫它:“我親愛的盧特,我美麗的盧特,我的小盧特。”它要是死了的話,他們悼念起來也一定會更加傷心。
表兄妹兩人的婚期定在五月底。這一對年輕人眼和眼、手和手、思想和思想、心和心都緊緊相連地生活著。這一年春天姍姍來遲,夜裡有霜,清晨有霧,它凍得瑟瑟發抖,一直猶豫不決,沒想到現在卻突然一下子來到了。
連著幾天天氣暖和,稍微有點陰沉,大地的液汁開始流動,葉子像奇跡似的舒展開來,到處都彌漫著嫩芽和早開的花朵那種使人渾身發軟的香氣。
後來,有一天下午,勝利的太陽終於曬乾了飄浮在空中的水蒸氣,露出了臉龐,照耀著整個平原。它的歡樂隨著光芒撒滿田野,鑽到各處,鑽進了植物、動物和人體。談情說愛的鳥兒飛來飛去,拍著翅膀,互相呼喊著。讓娜和雅克洋溢著一股無比美妙的幸福心情,但是他們變得比以往更羞澀,因為隨著樹林的醉人的香氣而鑽進他們體內的那種新的顫栗使他們感到不安,他們整天並肩坐在城堡門前的一張長凳上,再也不敢兩個人單獨走遠,他們心不在焉地望著在那邊池塘裡互相追逐的大天鵝。
暮色降臨,他們感到心裏平靜下來,比較放心了。吃過晚飯以後,他們在客廳裡,趴在打開的窗口上,低聲交談著。他們的母親就著從燈罩裡灑落的一圈燈光玩皮克[65],莉松姨在替當地的窮苦人織襪子。
池塘的那一邊有一片喬木林伸展到遠方。月亮突然在大樹的嫩樹葉間露出來了。它緩緩地上升,樹枝的影子呈現在它的圓盤上;它在天空上爬,周圍的星星變得黯然失色。它開始向人間灑下飄浮著白顏色和夢幻的凄涼光芒,對夢想家、詩人和情人們來說是那麼寶貴。
兩個年輕人起先望著月亮,後來他們全身浸透了夜晚的柔情蜜意,浸透了草坪和樹叢上的那種朦朧的光輝,慢慢地走出去,在白色的大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閃閃發光的池塘邊。
兩個做母親的打完了四盤皮克,困得睜不開眼睛,想去睡覺了。
“應該把孩子們叫回來了,”一個說。
另一個朝淡白色的天邊掃了一眼,有兩個人影在緩緩移動。
“隨他們去吧,”她說,“外面多麼好!莉松會等他們;對不對,莉松?”
老姑娘抬起惶惑不安的眼睛,怯生生地回答:
“當然,我會等他們。”
姐妹兩人上床睡覺去了。
莉松姨這時候也立了起來,她把已經開始編織的活兒、毛線和長針放在沙發椅的扶手上。她走過來趴在窗口,望著迷人的夜景。
那一對情人一遍又一遍穿過草坪從池塘走到臺階,又從臺階走到池塘。他們手握著手,不再說話,仿佛擺脫了自己的軀殼,變成了大地散發出來的詩情畫意的一部分。讓娜忽然瞧見窗框裡燈光照出的老姑娘的影子。
“瞧,”她說,“莉松姨在看我們。”
雅克抬起頭。
“是的,”他跟著說,“莉松姨在看我們。”
他們繼續夢想,繼續慢慢走,繼續相愛。
這時露水蓋住了青草。他們感到有些涼意,身上微微顫抖。
“回去吧,”她說。
他們回來了。
他們走進客廳的時候,莉松姨又開始編織襪子。她的頭俯在活兒上,瘦小的手指好像累了似的有點哆嗦。
讓娜走過去:
“姨,我們要去睡覺了。”
老姑娘轉動著眼睛。她的眼睛通紅,好像哭過。雅克和他的未婚妻完全沒有注意到。但是年輕小伙子卻發現年輕姑娘的輕巧的鞋子上面都是水。他心裏很急,深情地問:
“你那雙親愛的小腳不冷嗎?”
莉松姨的手指突然一下子抖得非常厲害,連活兒也落下來,一團毛線在地板上滾到很遠的地方。這個老姑娘兩手猛地捂住臉,開始抽抽搭搭地大聲哭起來。
兩個孩子朝她奔過去,讓娜跪下,張開雙臂,驚慌失措地連聲說:
“莉松姨,你怎麼啦?莉松姨,你怎麼啦?……”
可憐的老婦人悲痛得身子抽搐著,泣不成聲地回答:
“因為……因為……他問你:‘你……你那雙親愛的小腳……不冷嗎?……’從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郝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