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中垣紫微(2)
秋风起,落叶黄。
落下的树叶,随着风追逐着汽车的轮子,上下翻飞,我开着车,急切地奔向医院。
今天上午,紧张的挖掘工作正在进行中,陈堂主建议先请示县里的文馆机构,让他们接手进行下面的发掘工作,小夏认为要请示上一级的文馆部门,挖掘工作停顿下来。
老朱悲痛地给我打电话,让我立即赶到医院,说老爷子昨天晚上就不行了,现在正在急救。
我和小郑立刻飞回BJ。
我们被一道门挡在了走道上。
生死距离只有一道门的距离。
老朱一会儿趴在门上听,一会儿又敲门,急得来回踱步,不断打电话找关系,希望能与里面的医生沟通。
墙上挂钟的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我数数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心中祈祷:
奇迹,奇迹。
门头上的“静”字,并不能驱赶病人家属的焦急心情,老朱搓着手,在原地兜圈子,一连几天的守夜,他的双眼红肿,头发散乱而油腻。
我知道接下来,他会进入一个更加悲痛而忙乱的日子,我拉着他下楼,一脚油,开去了牡丹园的洗浴会所,强迫他把自己清理干清。
洗完我带他去三层楼吃饭,他惊奇地问怎么洗浴的地方还能吃饭,是饭店开的吗?我说是洗浴中心开的。
自助餐非常丰盛,有鱼有虾,老朱却吃不下。
我带他去房间休息,他又非常惊奇,问这儿是宾馆吗?
我说不是,还是洗浴中心。
老朱更不明白了,但是看到床,一下子就扑过去了。
不一会儿鼾声四起。
陆续赶来的家属,逐渐填满了走道,单位也派来了职守的人员。
黑暗笼罩着窗外,不时有医生一批批地赶到手术室,每次家人涌向门口,又被护土劝了回来。
家属给我们打来电话,让赶紧回医院。
我们赶到手术室走道时,一位医生走出来向人群中问:
谁是小刘?刘明达?
医生招了招手,拉开了半扇门。
我回头看了看老朱,他示意我进去。老朱想跟着混进去,却被医生拦住了。
一阵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充斥了四周,绕过一堆仪器设备,明亮的手术室里,老人躺在手术台上,他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院副长,主任医生、副主任医生,各个科室的主要医务人员,都围在手术台四周。
他们默默地让开了一个缺口,让我挨近老人。
我弯下腰,握住他的手,小心地绕开手背上的各种针管,把耳朵放在他的嘴边。
他喊着我的名字,小刘,小刘,她在福溪,她就在福溪,记好,记好,是福溪。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垂下了手,放开了我。
医生示意我马上我离开。
我身后一片忙乱,尽量放慢脚步,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消失在医生的包围中。
快到门口了,我问陪同的医生,应该和家属怎么交待?
他说医方正在尽力抢救,只能相信奇迹,不到最后一刻,医生是不会放弃的等安慰的话。
老朱和家属围过来问我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不太好,请尽早准备。
家属中有人开始哭泣,被老朱制止。
两个小时后,主任医生打开门,拖着沉重的脚步对我们说:
老首长,他走了。
尽管我们早就知道这个答案,老朱还是抱着我,失声痛哭。
老朱与其它亲戚忙着处理后事,我想起老人家床上的一堆传记类的书,毕竟我们当时谈得很动情,我向老朱提出把老爷子的书都送我,他说也好,你要是喜欢,父亲的书都归你。
然后他问,老爷子走时,说了啥?
我说他告诉我,王文兰在福溪。
“没有其它了吗?”老朱眼巴巴地看着我。
“说了,家里的事都交给你处理了,要相信组织的安排。”
老朱把家人都招集过来,让我重复说一遍老爷子最后的遗嘱。
众人听后,心稍为安。
有了老朱领头处理后事,其它兄弟姐妹就按照老朱的安排,各行其事。
朱老爷子的病房已不让人进入,看守的人说没有人通知他,我能进病房,我说我是28号田护士的男朋友,我来拿老首长的书。
看守的人给田护士打了个电话,然后他示意我接电话。
田护士让我拿完书后,去护士站找她。
我环视了一下老人最后住过的这间房子,床头柜上堆着药品,墙上还贴着江西和福建两省的行政地图,一排排书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桌子上,一套穿过的睡衣,搭在衣架上。
我把地图从墙上揭下来,全部卷好,睡衣也收拾好,按照老BJ的风俗,这些东西都将带到八宝山,然后在室外的炉子里,焚烧掉。
田护士已经把老首长的资料,都装进了一个放药品纸盒里,显然在老朱和家人不在的情况下,她才是老爷子最信任的人。
她严肃地对我说:
“这一包是老首长让我特别交给你的东西。您给我签个收到的字条。”
她一样一样地交待。
这是一只用过的大信封,翻过来重新糊过,他在空白处写着:
赠刘明达小友。
是一叠很厚的信,我猜想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不可能是刚写好的东西。
我问这个信封是不是帮着糊的,她点点头。
我谢过田护士,并对她道歉:
“我冒充你的男友是不对的。”
她笑道,要不是你主动来找我,我一时也联系不到你。
老朱忙着处理丧事,小郑和我一起回来,正商讨发讣告时,能否配发一组他给老首长拍过的照片,那是他义务地给中学生讲传统教育的照片。
大家都有事,很忙,又只有我是个闲人,我想,还是先看一看老首长给我留下的这封信里面写了什么。
我觉得这封信一定是非同寻常,可能里面有我要的东西,我回到茶室,拉上窗帘打开灯,给自己沏上一壶铁观音。
解密的距离,其实是我的心与那叠稿子的距离。
我承认我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我结实程度不如郑关西,吃苦耐劳不如小梁,计算市利不如老朱,交女朋友,不如那位团支部书记。学识才华,不及云山先生和王作家,对于互联网信息的掌握,不如小张,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不如陈堂主。
我对自己进行了一番自我审视。
所以,当我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密秘将要解开的那一瞬间,我没有勇气去打开秘密。
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中,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刻,强大的主人公总会对天呼吁:
我是大力士波波,或说:我是希瑞,等等行之有效的咒语,于是,主人公变身成为狂暴战士,坚不可摧。
而我现在没有谁可以呼唤。
因此,我打开了电视机,看个DVD,放进北野武的片子《座头市》。
那是我见识过的最干净的拍摄武术的片子,没有一个废镜头,连男主角都会节约到由导演北野武来亲自担纲,可见其功力。
我重点翻到座头市在雨中与强人相遇的那一段。
北野武面对数十位高手,没有让地上的土弥漫,没有让天上的树叶落下来搅局,也没有让水面放出如原子弹那样的排排浪花,他只用了一势,就是世俗的一刀,几十秒的镜头,就解决了他面对“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重大生命课题。
座头市让我有了一点世俗的勇气。
我又放进了一盘《第七封印》。
我目前的状态,正如片中男主角骑士与死神在下棋的那个气场。
死神的“后”横行天下,将一切拌脚石都合理合法地去除掉,没有人会怀疑游戏规则中,为什么王与后的权利,天生就是专制,而我等生命,生下来,就是死亡。
所以,人类中的智者,都曾经以不同的方式,抗拒着死神的游戏规则,比如他们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证明自己是可以下蠃与死神这盘棋,有人用思想,比如希腊三杰,有人用发现创造,比如中国的四大发明,有人用音乐,比如神童莫扎特。
当然也有人用战争向死神挑战,让我们的生命非理性地提前与死神解约,从而证明自己就是那个超越死神的“神。”
其实哪一次杀戮不是借着对部分生者负责的名义?
我们一生下来,就与死神签约,以每天少一天的速度,忠实地履行着与死神签订的合同,从肉体上来说,我们蠃过死神的可能性等于零。
尽管如此,骑士还是要执着地要下这盘棋。
这就是骑士与希望不朽的人的本质区别。
骑士不问生命的结果,只求生命的过程活得精采。
就如我一开始接触刘老的任务,答案就不可更改,或者说73年前已经有了结论了,我不可以让时间倒流,一切让时间倒流的童话,都是经不住时间打磨的。
《第七封印》最后的结果,死神拉着大家在山坡上跳集体舞,我听到的,却是座头市片中,结束部分扶桑国踢踏舞的音乐。
其实是北野武在片子中,不经意地,经典性地出现过两次的几把铁锹敲打发出的节奏。
在单调的音乐节奏中,我打开了信封。
这是用一张张普通的白纸,书写着规矩的宋体书信。一笔一画,都透出了认真。
是老首长写的回忆录中的一部分。
他抽出来,单独交给我的,是第五章的第一部分:
《温故1934 .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