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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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第一天夜里,马尔库斯每半小时左右就会醒一次。他能从他的恐龙闹钟的夜光指针上读出确切的时间:10:40,11:19,11:55,12:35,12:55,1:31……他简直不能相信他第二天早上还得回到那个学校,还有后天早上,大后天早上,大大后天……当然,然后就是周末了,但在他余生中的差不多每天早上情况都会是如此。每次醒来,他首先就在琢磨,肯定会有办法经过、绕过或者甚至直接穿过这种可怕的感觉;以前,无论他因为什么而烦恼,通常他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告诉妈妈他在为什么事心烦。但这次她肯定无能为力了。她不会把他转到另一个学校,即使她真的给他转了学也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他还是他自己,而在他看来,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他只是不适应上学而已。起码,不适应上中学。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你又怎么能把这个解释给任何人听呢?对某些事不适应是没什么的(他已经知道他不适应派对,因为他太害羞了,他也不适合穿宽松裤,因为他的腿太短),但不适应上学可是个大问题。根本没办法绕过去。有些孩子,他知道,在家里由父母教育,但他妈妈做不到,因为她得出去工作。除非他出钱雇她教他——但她不久前才刚刚告诉过他她一个星期就能挣三百五十镑。一周三百五十镑!他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去?靠送送报纸可绝对不行,这个他很清楚。他唯一能想到的另一种不去上学的孩子就是麦考利·科尔金[2]。曾有一档星期六早间电视节目说到麦考利在一种活动住宅那样的地方接受私人家庭教师的教育。他琢磨着,那也不错。简直是很棒,因为麦考利·科尔金可能一周就能挣到三百五十镑,也许更多,那就意味着如果他是麦考利·科尔金的话他就能雇他妈妈来教他了。但如果想做麦考利·科尔金就意味着要会演戏的话,那还是免谈吧:他在表演方面简直是个白痴,因为他痛恨站在大庭广众面前。这也就是他之所以痛恨学校的原因。所以他才想成为麦考利·科尔金。所以过一千年他也成不了麦考利·科尔金,更别说几天之内了。他明天就得乖乖地上学去。

整个晚上他都像回飞镖[3]一样想个没完:一个主意会一下子射到老远,直接飞向好莱坞的某个活动房间,过一会儿之后,在他离学校和现实能多远就有多远了的时候,在他已经相当快活的时候,飞镖又飞回来了,砰地正打在他头上,把他晾在他开始遐想的地方。而每一次来回都离天亮越来越近。

吃早饭的时候他很安静。“你会适应的,”他妈妈在他吃麦片粥的时候说,可能因为他的表情很悲惨。他只是点点头,冲她微微一笑;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已经有好几次他知道,他体内有某个地方知道,无论是什么事他总会习惯的,因为他自己已经有过一些严峻的事不一会儿就变得柔和多了的经验。在他爸爸离开他们的那一天,他妈妈跟她的朋友科琳带他去了格拉斯顿伯里,他们在一个帐篷里玩得很开心。但学校这件事却只能越来越糟。那可怕、恐怖、骇人的第一天将是他以后要过的日子的样板。

他到学校的时候还早,他来到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待在那儿还是安全的。昨天让他难过的那些家伙可能不属一大早就到校的那一类;他们可能正在外头什么地方抽烟嗑药欺负人呢,他心情阴郁地想。教室里有一两个女孩,不过她们都没注意他,除了在他往外拿阅读课本时听到她们的哈哈大笑之外,倒都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除非你专职盯在那儿找取笑的对象。但不幸的是,以他的经验而言,大部分半大孩子却都属这类人。他们像鲨鱼一样在学校的走廊上来回巡游,只不过他们虎视眈眈的不是肥肉,而是不合身的裤子,不合适的发型,不合脚的鞋子或是所有那些能让他们乐得要命的东西。因为他通常穿的总是不合脚的鞋子或是不合身的裤子,而他的发型又从来没合适过,所以一周内的每一天,他根本不需要再多做什么就够让那帮家伙发狂的了。

马尔库斯知道他有些怪异,他也知道他之所以有些怪异的部分原因是他妈妈也有些怪异。她只是意识不到这些事。她总是告诉他只有那些浅薄的人才会从穿着和发型上判断一个人;她不想让他看垃圾电视节目,或是听垃圾音乐,或是玩垃圾电脑游戏(她认为这些东西都是垃圾),这就意味着,如果他想做一点别的孩子把全部时间都花在上面的事,他就不得不跟她争论几个小时。通常失败的总是他,而且她是那么擅长争辩说理,以至于他没达到目的也挺开心的。她会向他解释为什么听乔尼·米切尔[4]和鲍伯·马利[5](这两位碰巧都是她热爱的歌手)要比他听斯诺普·多吉·多格好得多,以及为什么读点书要比玩他爸爸给他的游戏机更加重要。但他没办法把这些理由转达给学校里的同学。如果他试着告诉李·哈特利——他昨天遇见的个头最大嗓门最高最让人讨厌的家伙——他不喜欢斯诺普·多吉·多格是因为斯诺普·多吉·多格对女性的态度不好,李·哈特利会给他一拳或是叫他他不想被叫的什么绰号。在剑桥的时候可没这么糟,因为那儿有好多孩子也不喜欢上学,而且有很多妈妈也是像他妈妈那样对待孩子的,但在伦敦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同龄的孩子更凶更坏更不宽容,在他看来,如果他妈妈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就不能给他转学的话,那她至少也得正经停止她那套“我们好好谈谈吧”的把戏。

在家他过得挺快活的,听听乔尼·米切尔,读读书,但这对他在学校可一点帮助都没有。这有点滑稽,因为大部分人都会持相反的观点——认为在家读书肯定会有所帮助,但实际上并没有:这只使他变得跟人家不一样,而就因为他跟人家不一样他觉得很不舒服,又因为他觉得不舒服他就会觉得自己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游离了开来,无论是同学老师还是功课。

也不全是他妈妈的错。有时候他显得怪异只是因为他就是那样,而不在于她做了什么。比如说唱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唱歌是怎么回事的?在他脑袋里总有一个调子在盘旋,时不时地,在他紧张的时候,那个调子就会冷不丁地冒出一部分来。因为某些原因他没法分清楚内外,因为似乎没什么真正的区别。那就像你在一个热天跳进一个温水的池子里游泳,你会从池子里出来了而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因为池子里和外面的温度相同;他唱歌的情形就跟这个类似。不管怎么说吧,昨天上英语课的时候他就冒出了一首歌,那时候老师正在朗读;如果你想引别人笑你,真地,真正地哈哈大笑,那最好的办法,他发现,比理一个可笑的头更奏效的,就是在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正感到无聊的时候大声唱歌。

今天早上他直到第一节课课间休息后一切都还好。他在报到的时候很安静,他在走廊里避开同学,然后就是两节数学,他喜欢数学,他也学得很好,虽然他们现在上的课他以前已经上过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去找布鲁克斯先生,另一位数学老师,跟他说他想加入他的计算机小组。他很高兴他这么做了,因为依他的本性是要一直待在教室里读书的,但他竟硬是跑了出去;他甚至得穿过整个操场。

但在上英语课的时候,事情又糟了。他们用的课本兼收并蓄,什么都涉及一点;他们当时在看的一段选自《飞越疯人院》。他知道这个故事,因为他跟他妈妈一起看过那部电影,所以他对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知道得一清二楚,清楚得他都想从教室里逃跑了。

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结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马奎尔女士要一个她知道很擅长朗读的女孩起来朗读课本选的段落,然后她想组织一次讨论。

“这本书的中心之一就是关于……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谁疯了而谁又没疯呢?因为,你们都知道,就某个角度而言我们都有点疯狂,如果有谁说我们有点疯了,我们怎么才能……表现出我们是神志清醒的?”

沉默。有几个孩子相互叹了口气并交换了个眼色。马尔库斯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是中途转学到一个学校的,你会马上看得出来任课老师跟一个班级到底处得怎么样。马奎尔女士很年轻又很紧张,她在努力挣扎呢,他想。跟这个班可能处得好,也可能处不好。

“好吧,让我们换个角度来想。我们怎么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疯了?”

终于来了,他想。终于还是来了。这就是了。

“如果他在班上毫无来由地唱歌,老师。”

大笑。但接下来的情形比他设想的还要糟。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则看着马奎尔女士,而她勉强咧嘴笑着,避开他的目光。

“好吧,这是一个办法,是的。你会觉得这么做的人有点疯疯癫癫。但请暂时别把马尔库斯算进去……”

哈哈大笑。他知道她都干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