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威尔第一次见到安吉——或者不如依后来证实的,他并没看到她——是在“唱片冠军”店,一家位于哈洛威街上的小唱片店。他在店里随便瞎看,消磨时间,三心二意地想找一张他年轻时曾拥有过的R&B选集,他曾经热爱过后来又丢掉的唱片之一;这时他听到她在向那位粗暴郁闷的店员解释她想给她侄子买一张Pinky和Perky[6]的唱片。她在接受服务的时候他正在唱片架上逐一搜寻,所以他一眼都未能看到她的脸。不过他看到了浓密的蜂蜜一样的金发,而且他听到了他以及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性感的略带点沙哑的嗓音,所以当她在解释她侄子竟然连Pinky和Perky是谁都不知道时他就一直听着。“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想象一下,一个孩子都五岁了还不知道Pinky和Perky是谁!他们都教孩子们干什么了!”
她竭力做出快活的样子,不过威尔自己就吃过苦头,他知道“唱片冠军”是与快活为敌的。她得到的回报就是,他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具有毁灭性的轻蔑的一瞥和几句嘟囔,表示她正在浪费店员们宝贵的时间。
两天后,他在上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发现他正坐在同一个女人的对面。他认出了她的声音(他们都点了卡布基诺和羊角面包),她的金发和斜纹布夹克。他们都起身去拿咖啡店里的报纸——她拿了《卫报》,他只好拿了剩下的《邮报》——他冲她微微一笑,而她显然不记得他了,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的话他也就就此作罢了。
“我喜欢Pinky和Perky,”他以一种他希望是柔和、友好、有点开玩笑地要她领情的语调说,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他犯了个可怕的错误,这不是唱片店里的那个女人,她一丝一毫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真想把自己的舌头扯烂用鞋子把它踩进木头地板里。
她看着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而且瞥了一眼对过的侍者,也许在默算那位侍者从房间那边猛冲过来把威尔打倒在地需要多长时间。威尔既理解又表示同情。如果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家伙在咖啡店里挨着你坐下并且平静地告诉你他喜欢Pinky和Perky,以此作为开始交谈的话题,你只能假定你接下来就要被他剁去脑袋并且藏到地板下面去了。
“对不起,”他说。“我把你当成别的人了。”他脸红了,他的脸红似乎让她安了心:他的尴尬至少可以看作神志清醒的表现。他们又回到各自的报纸上,但那位女士却忍不住笑了好几回并且望了他好几回。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太爱管闲事,”她终于开口说,“但我还得问问你。你把我当成谁了?我一直想搭上某个有趣的故事却一直未能如愿。”
于是他就解释了一番,她再一次笑了,于是他终于得到了机会以正常的途径开始两个人的交谈。他们谈到无须在早上工作(他并没有坦白就是下午他也无须工作),谈到了唱片店,当然还有Pinky和Perky以及另外几个儿童电视节目中的角色。在此之前他可从没尝试过以这么酷的方式开始一段关系,结果是他们喝完第二杯卡布基诺的时候他已经讨到了电话号码并定下了晚饭的约会。
他们再次碰面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她有孩子的事;结果是他差一点把餐巾一扔,推开餐桌跑掉。
“那又怎么样?”他说。这当然才是正经该说的话。
“我只是认为你应该知道。对某些人来说这会大不相同的。”
“在哪一方面?”
“我的意思是,男人那方面。”
“哦,是的,我明白了。”
“对不起,我并没把事情做好,对吧?”
“你做得很好。”
“只不过……如果我们这是在正式约会,我是这么觉得的,我认为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我很感激。不过真的,这不成问题。如果你没有孩子的话我反倒会觉得失望呢。”
她笑了。“失望?为什么?”
这真是个好问题。为什么?很明显,他这么说只是他觉得这听起来优雅动人,但他不能告诉她这个。
“因为我从没跟一位单身母亲交往过,而我又一直想试试。我想我会很擅长的。”
“擅长什么?”
对呀。擅长什么?他擅长什么?这可是个“百万美元大考场”式的问题,一个他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也许他会擅长跟孩子相处,虽然他痛恨孩子以及所有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也许他一口回绝约翰、克里斯汀以及婴儿伊莫金确实有点操之过急了?也许他就适合做这个!威尔叔叔!
“我不知道。擅长小孩子们的事吧。擅长胡闹。”
他肯定是这么回事,绝对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吗?也许他应该一直跟孩子们待在一起的。也许这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不得不说,安吉的美貌对于他重新估量他跟孩子们的关系并非毫无关系。他现在知道了,那长长的金发衬着的是一张平静开朗的脸,还有大大的绿色眼睛以及异乎寻常地性感的眼角皱纹——她无处不美,整个说起来,跟朱丽·克里斯蒂[7]是同一类型。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何曾跟一位看起来像是朱丽·克里斯蒂的美女交往过?看起来像朱丽·克里斯蒂的美女是不跟像他这样的人交往的。她们都是跟别的电影明星跟贵族或是一级赛车手混在一起的。这儿出了什么奇迹?他决定这儿出现的奇迹就是孩子;孩子代表的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瑕疵,就像是个胎记或是肥胖症,在很显然他一点希望都没有的地方给了他一个机会。也许孩子能使美丽的单身女人民主化。
“我得告诉你,”安吉继续说,虽然他已经错过了大部分使她得出这个结论的思考过程,“如果你是个单身妈妈,你肯定不会再按女权主义的那套陈词滥调考虑问题。你知道,所有的男人实际上都是混蛋,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就像是个……呃……没有某种东西的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跟第一种东西毫无关系;所有这一套东西。”
“我肯定是这么回事,”威尔说,满怀同情。现在他可真兴奋起来了。如果单身妈妈们真的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混蛋,他就可以为男人洗刷罪名了。他就能永远跟一个样子像朱丽·克里斯蒂的女人交往下去了。当安吉激昂地演讲时,他点了点头,蹙了蹙额,抿紧嘴唇,正在谋划他新的、会改变他一生的重大战术。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成了好人威尔、救世主威尔,他热爱他的新角色。而且这还不费力气。他从没讨得梅西,安吉那个莫名忧郁的五岁女儿多少欢心,她似乎认为他轻浮到了骨子里。但三岁的乔却几乎立刻就接纳了他,主要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威尔就抓住他让他在自己的脚边倒立。就这么回事。这就是原因所在。他真希望跟一般人的关系也能这么容易搞定。
他们一道去麦当劳。他们一道去科学博物馆和自然历史博物馆。他们乘船在河上游荡。在他很少几次想到要个孩子的可能时(总是在他喝醉了,总是在一种新关系还在磨合的时候),他已经确信,父亲角色会是很感人的,类似有很多的闪光灯在自己眼前闪烁的感觉。而安吉型父亲角色的确切样子就是:他可以跟一位美丽的女士手牵着手,孩子们在他前面嬉闹雀跃,每个人都能看到他在尽父亲的职责,而当他干满一下午的父亲后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再回自己家。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性。跟一位单身妈妈的性生活。威尔决定在他跟安吉度过初夜后,彻底打破他惯常的性生活传统。如果你拣到了合适的女人,某位一直漫不经心、终于被自己孩子的父亲抛弃而且从此以后再没遇到别的男人的女人(因为孩子们会妨碍你出去而且毕竟有很多男人不喜欢并不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们还不喜欢像是旋风一样经常性绕着这些孩子的一团糟)……如果你拣到了这么一个女人,那么她会为了你挑中她而爱你的。突然之间,你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更英俊的男人,更优秀的情人,更好心的人。
就他的目力所及,这完全是桩皆大欢喜的好事。所有那些在没有孩子的单身男女的世界中进行着的平常的交往,对他们来说,在一张陌生床上的一晚只不过意味着一次性交……他们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当然了,肯定会有些入时男女会对他的逻辑不以为然甚至惊骇莫名,不过对他来说正好。减少了竞争对手。
不过到了最后,在他跟安吉的韵事中他存在的关键却是他不是别的某个人。意思是他不是西蒙。她的前老公。此君既酗酒工作也成问题,而且这家伙像个骑士一样毫不在乎社会上的陈词滥调,竟跟自己的秘书搞上了。威尔发现要不成为西蒙容易得很;他绝对有能耐不像西蒙,他干得棒极了。看起来似乎有欠公允,实际上他在好多事上毫没费力却尽得好处:他在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是西蒙而不是作为他自己而备受爱戴的。
即使是韵事的终结,也很有推荐意义。威尔总是发现要了结一段情事很难:他努力想一劳永逸地抓住牛犄角,结果却总是发现剪不断理还乱。但这次跟安吉的韵事却简单明了——事实上,这事了结得如此容易,他都怀疑里面一定有鬼了。
他们交往了有六个星期了,他已经开始发现有相当多的事不能令他满意。开始是发现安吉不够灵活,然后就是所有有关孩子们的事不断地插进来——上个礼拜他买了两张迈克·雷[8]电影的首映票子,结果她直到电影开始了三十分钟后才赶到,原因是孩子的保姆没有按时出现。这可真让他恼火万分,虽然他自我感觉相当成功地隐藏起了怒气,而且接下来那个晚上过得还可以。她从来不在他的家里过夜,所以他不得不总到她那儿去,可她既没有多少CD,也没有录像机,她家里既不是卫星电视也不是有线电视,结果他星期六晚上总是不得不看“事故”报道或是关于得了重病的小孩的电视电影的废话。他才刚刚开始有点疑心安吉是不是他真正想寻找的人,安吉已经决定跟他分手了。
她正式向他表白的时候他们正在哈洛威路的一家意大利餐馆。
“威尔,真的很抱歉,但我不能确定我们是不是还能继续下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以他的经验,每次以这种方式开始的对话通常都意味着她已经确定了,或者就是他做了什么或卑鄙或愚蠢或绝对麻木不仁的事,但他又真的认为在这次的关系中他是完全清白的。他的沉默为他赢得了时间,他飞快地查了一遍他的记忆银行看有没有他或许忽略了的言行失检之处,但什么都没发现。如果他真发现了什么的话,比如说一次故意忽略了的不忠,或是一次不值得注意的粗暴行为,他会非常失望的。因为这次关系的整个基本点就建立在他的“完美”之上,任何污点都意味着他的不诚实是如此根深蒂固,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了。
“不是你的问题。你一直都很好。是我。哦,总之是我的处境。”
“你的处境没有任何问题。起码我这样认为。”他一下子放了心,他也就很乐于慷慨一点了。
“有些事你还不知道。西蒙的事。”
“他还在为难你吗?因为如果他还在……”你要怎么样?他想轻蔑地问问自己。你要回家给自己卷支大麻烟把他们给忘掉?你要换个更轻省的女人交往?
“不,不是这么回事。哦,我想这看起来可能像是个局外的问题。他不会高兴让我认识别的人。我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但我了解他,他只是仍然不认为我们已经彻底分手了。而且我自己也不大确定,这更加重要点。我还没准备好跟别的人建立一种全新的关系。”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呀。”
“最大的悲剧就是我在绝对错误的时刻遇到了真正适合我的人。我只该没心没肺地放纵一番的,而不是……不是跟一个……”
这可真是,他忍不住想,一种讽刺。如果她知道真相的话,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如果世上还有哪个人比他更配没心没肺地放纵的话,他倒真想见见。是我一直在假模假式!他真想告诉她实情。我很可怕的!我比我装出来的样子浅薄多了,真的!不过太晚了。
“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拼命追求你的缘故。是我把事情搞糟的,对吧?”
“不,威尔,绝对不是。你一直都棒极了。我真是抱歉我……”
她开始有点泪光盈盈了,他可真爱她这样。以往他可从来没眼看着一个女人哭而不同时感到自己要负责任的,他真享受这次不一样的经验。
“你不必为任何事感到抱歉。真的。”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哦,我应该的。”
“你真的不必。”
他上次处在宽恕的一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肯定不是学生时代的,即使在学生时代可能也没有过。在所有他跟安吉共度的夜晚中,他最喜欢这最后一个。
这对于威尔来说不啻醍醐灌顶。他现在知道了还有很多跟安吉一样的女人——因为想有正常点的性生活而开始一段关系,而因确信安静的生活比多少次喧闹的性高潮都更值得而把关系结束。因为他认识到了某种共同点,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他知道自己在这上面大有可为。美妙的性,良好的自我感觉,暂时性只有欢快没有泪水的父亲角色以及毫无负疚感的分手——身为男人,夫复何求啊?单身妈妈们——聪明,富有魅力的合适女人,全伦敦有总有几千个吧——真是威尔迄今最棒的发现。他作为一系列好男人的生涯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