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被迫离开
第二天晚上,秦恬惴惴不安地考虑了很久,终究没胆子把已经整理好的布包带出去。昨晚豁出去的一搏几乎已经拼掉了她所有的勇气,再加上奥古斯汀少校同志的无形压迫,她不可能再顶风作案。
想着自己第一天扔了那么多吃的过去,应该不至于饿死,秦恬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今晚缓一缓,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路过餐厅时,她看到了奥古斯汀正在那和几个军官谈笑风生,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被盯上了。
秦恬心惊胆战,缩在客房部的柜台那儿,等着酒店打烊。
一对对青年的中年的男女说笑着上来下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秦恬正昏昏欲睡时,有个阴影忽然笼罩了她,“哟,原来你躲在这儿。”
秦恬猛地抬头,唰地站起来,结巴道:“长、长官!”老天!他怎么到这儿来啦?
奥古斯汀看看四周,微笑道:“环境不错,很安静,也挺暖和,好工作。”
“是的,谢谢。”秦恬微微鞠躬。
奥古斯汀盯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快六点了。”
秦恬心里一跳,假装看看表,点头,“是的,快宵禁了。”
“今天怎么没有……”
秦恬不说话。
“怕了?”
秦恬老实地点头,“嗯。”
“呵,你还真老实。”奥古斯汀左右看看,忽然伸手,“给我。”
“什么?”
他挑眉,忽然走到秦恬身边,歪头往下看看,一弯腰,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这个?”
秦恬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扑上去,“别……”
“别什么?”他举高了包裹,秦恬根本够不着,也不敢跳起来,唯恐一个大盖帽后没夺到包裹反而拍在奥古斯汀的脑袋上。
秦恬懊丧地垂下手,哀求道:“长官,我求求你,别玩我了。”
“我帮你扔这个,是玩你吗?”
“你不需要这样,真的,我承受不起。”秦恬顿了顿,“那些是犹太人,而你,你如果帮助犹太人,让那些秘密警察知道,处罚说不定更重,你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不送也没关系的,而且,那、那本身也不是我的职责……”
“你在关心我?”奥古斯汀忽然低下头,凑得近近的。
秦恬后退一步,摇头道:“我不希望你误会,但我必须说清楚,相信莉娜他们也能理解,即使在隔离区饿死,也不会、不能、不该接受一个德国军官这样毫无来由的帮助。”
“毫无来由?”奥古斯汀揉揉太阳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相信什么?因为中国?”秦恬想冷笑,但还是尽力让自己显得和善,“抱歉,我真的、真的无法相信。”
“讲两句中文吧。”他忽然道,“我说一句话,你告诉我中文怎么说。”
秦恬看着他。
“我是中国人。”他道。
秦恬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是中国人。”
“我来自中国。”
“我来自中国。”
“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秦恬疑惑的表情,问道:“北方人?”
“不,南方。”
他挑眉,“那你怎么说北方话?”
“什么北……”秦恬忽然顿住了,紧张得不行,“你、你懂中文?!”
“不。”他答得斩钉截铁,“但我见过一个中国人,来自北京,我听他说话,他说他们北方话是这样的,可南方以及其他地方都有各自的地方话,差别很大。”
“不不不,我们、我们……”秦恬编不下去,陷入了恐慌中,对啊,明明她能说方言,为什么出口却是怪异的北方官话,而且那么流利,就好像生来就会一样?她解释不清,在这个自己爷爷辈的时代一个南方人为什么会说流利的北方话。
“或许你应该问你父亲。”奥古斯汀摆手,“别想了,我只要你记住,我帮你,不是让你欠我人情,而是在帮我自己,你不需要担心。”
当秦恬脸上的问号扩大到小脸快撑不下的程度时,奥古斯汀已经拿着包裹转身离开了。
什么叫帮自己?
他,一个德国军官,替一个中国平民给一群犹太人扔食物,却说这是在帮自己?这是传说中的心灵的解脱吗?
这是拍电影吗?还是写小说?太文艺了吧。
这才战争初期啊,而且德国刚攻陷波兰,是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这哥们儿却已经开始做大势已去才会做的事情,这算什么?圣母?
秦恬纠结得连头发都要拔掉好多根,却仍然理不出头绪,她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有。这个老大的心思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她够不着,逃还不行?
她一个人,是无法生存的,唯一能逃的,估计只有回法国老家找爹妈。但是,爹妈在哪儿?家在哪儿?她都不知道……
如果哥哥秦九回不来,她是不是就只能憋屈在波兰等战争结束,说不定还能混个帮助犹太人的名号?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秦恬只送过两次食物,以后就没有了莉娜的消息。她不会自作多情地天天去扔,她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养着他们所有人。
奥古斯汀有时候连着三天来,有时候隔两天才来一次,每次来都会跟秦恬进行一场诡异的谈话,然后带着微笑和微微怅然的表情离开,到后来秦恬已经麻木了,她觉得自己可以模仿那些面对精神病人的医生的心态——这小伙子的心里有着战争阴影,就好像本来善良的人,杀了人以后就觉得自己手很脏一样,他只是来找点慰藉。
秦恬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中国,她每天思考的就是如何在不触犯这个人的情况下做出令他满意的回答。
奥古斯汀真的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国很多事情都很了解,可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要求学中文,即使他已经是个八国语言版字典,但他还是只喜欢听秦恬说,然后猜秦恬的意思。
经常是十句话中有八句猜对,让秦恬非常怀疑中文的语系。
“因为你的表情已经翻译成了德语,亲爱的恬。”他哈哈大笑,戳着秦恬的包子脸。
即使他做出如此亲昵的行为,秦恬却丝毫没有放松。
她有着太强的自我保护心理,谁先交心,谁就输。
半个月后某天下午,正当众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在花园里帮忙修剪花枝的秦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枪声,紧接着是轰轰轰的爆炸声。
很多人从后门跑出来,踏着垫脚石往外看,只看到远处冒出滚滚浓烟,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在巡逻的德国士兵从围墙下匆匆跑过,看到围墙里探头看的人,朝天放了一枪,并大吼着。
秦恬连忙左手右手地把身边的头按下去,“他说不准看,快回去!”
“他哪管得了?”有个胆大的还在看,秦恬连忙探手过去按头,忽然又一声枪声响起,那头一缩,恰好秦恬的手按上去,手背上一阵剧痛,一颗子弹刚好从她手背上方飞过,在她的手背上擦出一条血痕。
秦恬啊了一声,快速闭上嘴。那剧痛是她这辈子没尝过的,她以前顶多是被小刀片割个口子,何尝有过这么长一条伤口,几乎横贯了手背。
她跌下去坐在地上,咬着牙,捂着手背,血从手指缝间潺潺流下,温热的,还有跳动的感觉。
站在墙头的人立刻全都下来围着她,那个坚持要看的小伙子极为愧疚,大喊着冲进酒店要药酒和绷带,桑塔婶婶闻讯出来给秦恬包扎,同时骂着那小伙子。那小伙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地听着骂声。
秦恬的心里抱怨着,她怎么就这么晦?早知道不管这闲事,让这哥们儿被枪射个洞穿,看以后谁敢不听她的话。
小伙连连道歉,秦恬噘着嘴不说话,委屈和疼痛交加,忍了半晌的眼泪终究流了下来。
周围的人都安慰着,秦恬却觉得很烦,不知道是在烦些什么,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谁也不想看,谁也不想原谅,谁也不想搭理。
等到包扎完,秦恬哗地站起,擦了把眼泪,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小阁楼,趴在了床上。
晚上,没人来叫秦恬工作,慈爱的经理肯定又准了她的伤病假。
其间那个小伙在外面敲了会儿门,说是来送晚饭,顺便道歉。看看她的伤,秦恬很想随便扔个东西到门上,可终究还是没做出那么明显傲娇的行为,只是尽量平静地说,她很好,只是有点累,让他不用担心。
小伙没办法,放下晚饭走了。
安妮也来过,她没敲门,只是在外面轻声细语地说:“斯洛基很担心,他很愧疚,他向经理申请在你伤好之前你的活全部归他干,薪水全归你。他说是因为你救了他的命,经理已经同意了。恬,你别难过,斯洛基就是这么个鲁莽的性子。”
“哦,对了,斯洛基当然不可能代替你干客房,经理说他会把客房的床单整理成德国泡菜,然后将斯洛基派去推煤车——最脏最累的活,呵呵。”
安妮说了半晌,最后叮嘱了一句,“好好养伤,已经受伤了,可别不吃饭虐待自己,受伤的女孩都会有点小别扭的。”
秦恬怎么舍得虐待自己,她把晚饭端进来,竟然看到了浓浓的奶油蘑菇汤和桑塔婶婶拿手的洋葱圈肉馅饼。美食是个能转换人心情的东西,虽然她用手吃着不方便,但是心情却慢慢好了起来。
刚才受伤时恶劣的心情就像是很多事情累积的爆发,她忍着奥古斯汀的古怪,忍着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忍着工作的繁忙和生存的压力,忍着对莉娜的担心,忍了太多了,所以实在无法忍住这次带着血的狗咬吕洞宾。
可是,既然已经这样了,还赚到一个带薪假期,还有什么能说的呢?同事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脸犯不着。
秦恬其实就是那种圆滑和懦弱、怕惹事怕撕破脸的瞻前顾后的性格。
做好了思想工作,秦恬心满意足地早早睡去。
感觉才闭上眼没多久,一阵巨响就把她吵醒了。
秦恬迷迷糊糊,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粗暴地一拉,便直接从床上跌下来,摔在地上。她的手本能地撑着身体,紧接着手背的剧痛就让她清醒了。
她抬头,顿时吓得去了半条命,一个身穿深灰色制服、头戴钢盔的德国士兵正拿枪口对着她,狰狞地大吼着:“下去,快点!下去到大堂集合!”
是德语,他不管秦恬听不听得懂,只是大吼着,并不断用枪口往外指,意思是出去。
“知道,我知道。”秦恬用德语回答,哆嗦着缓缓起身。她只穿了棉布睡衣,陡然离开温暖的被窝,即使被吓出一身大汗,依然冷得如筛糠般颤抖。她穿着拖鞋走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回头哀求,“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拿件外套?太、太冷了……”
士兵迟疑了一会儿,或许是秦恬的德语让他不那么反感,他的手往后探,从角落里的衣架上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扔给秦恬,继续大吼道:“快点,到大堂去!”
秦恬接过外套苦笑,这不是她的厚大衣,只是在阁楼里点着炭炉的情况下穿的家居袍,到了外面就无法御寒了。但是她不敢再提要求,便披上这外袍,快步走了下去。
走出去时她才发现,外面只有幽暗的廊灯,显然现在是打烊了以后的时间。很多员工已经聚集在大堂,都穿着薄薄的睡衣。他们中有的人赤着脚,有的人跳着脚,有的人相互靠着缩在那儿取暖。显然,她能穿上一件外套,已经是贵宾级待遇了。
她被赶到员工中,外围一圈荷枪实弹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秦恬偷偷问旁边:“怎么回事啊?”
那员工还没来得及对她摇头,就听到旁边的士兵大喝道:“不准私下交流!”
两人只能闭嘴,即使不懂德语,员工也不敢造次,全场一片静寂。
很快,又有好几个员工被赶过来,有两个甚至互相搀扶着。紧接着,经理拿着外套从大门走进来,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后面的德国士兵狠狠地推到人群里,要不是有人接着,他肯定得摔一跤。
看人差不多到齐了,两个一直抽着烟谈话的军官一前一后缓缓走了过来。大堂的灯光敞亮,于是秦恬看清了军官的脸,党卫队上尉海因茨。
这一次他不再穿着黑色制服,也没穿着深灰色军队制服,而是一身黑色皮大衣,倒三角的完美身材被完全体现,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奥古斯汀长得很像,都是淡金色的短发,还有着白皙的皮肤,冰蓝色的眸子和薄薄的嘴唇。
有所不同的是,奥古斯汀的下巴有个美人沟,而海因茨的下巴则比较趋向于锥子脸,再加上那冷冰冰的眼神和常年嘲讽的笑,看着看着就能往东方不败的长相上想。
不怪秦恬胡思乱想,她曾经打起精神很认真地想听海因茨说什么,可是十五分钟过去了,他就一直在抽烟,巡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和身边的另一个同样装扮的军官说两句话,声音很轻,听不清楚。
过了很久,待秦恬已经冷得僵硬的时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士兵,对着海因茨耳语了两句,海因茨点点头,转过头来扫视一圈,用温和的波兰语道:“艾森豪芬尊敬的女士们,请站出来。”
秦恬感到相当冷,她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看到人群中一起工作的女同事也一个一个走出来,她们全都衣着单薄,脸色惨白,哆嗦得厉害。
安妮也站了出来,就在她身边。秦恬觉得她抖得特别厉害,便悄悄拉住了她的手。
安妮勉强回以一笑。
女人们站成一排,抖抖瑟瑟的。海因茨缓缓地走过来,大堂很安静,只有他皮靴的声音一点点靠近。
秦恬发现,海因茨越靠近,安妮抖得越厉害。她不禁有些疑惑,捏了捏安妮的手,安妮却没有任何反应。
海因茨在秦恬和安妮面前停下,看看秦恬,看看安妮,看看她俩握在一起的手,诡异地笑笑,“很深厚的友情啊!”
两人俱低头,不说话。
“对于下午那场袭击,你们有什么看法?”
“……”
“有人告诉残余的游击队,说今天下午会有大人物到总督府视察。”海因茨顿了顿,道:“我想了又想,这个消息唯一会泄露到外界的途径,就是某个多嘴的军官在这儿吃饭时,快乐地提了一下。”
海因茨说着,看了看秦恬和安妮。
秦恬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人当然不会是她,她甚至没有在餐厅干了,莫非是安妮?她的反应太反常了。
“其实,根本不用费神地猜测,只需要一场审问,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海因茨整了整自己的皮手套,低头道:“很不幸,我得到消息,通风报信的是一位女性,她的消息来源是艾森豪芬,具体是谁,等到图画出来了,就什么疑问都没有了。我现在在想,这位女性既然这么伟大地通风报信了,是否能够伟大地站出来,节省一下我们画师的时间,也让她的同事们少受一点苦。”他脱下手套,忽然抚了抚秦恬的脸,冰冷的手把秦恬激得一个哆嗦的同时他自己也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看得出来你很冷,虽然你穿着外套……相当薄,但还这么冷……我很遗憾,你明天很有可能生病,女士。”
“那么,经理……”
“有、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你应该清楚,哪些女士在餐厅工作吧?”
经理的表情很冷静,他点了三个人出来,其中就包括安妮。
“很好,范围缩小了。”海因茨拍拍手,冷冷地笑,“那么,昨晚这三人都在吗?”
“根据昨晚的工作记录,只有……”饶是经理表情冷静,也说不下去了。
秦恬隐约记得,昨晚,似乎只有安妮一人在做侍应生,她和另一个女生换了班说要早点去看亨利。
海因茨终于正眼看着经理,问道:“是谁?”
经理叹口气,“安妮。”
“哦,安妮!”海因茨又夸张地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回头看着三个站出来的人,问道:“哪位是安妮小姐呢?”
安妮没有动,其他两人也没动。
这时,有一个人打开大堂的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里面显然装着一张画。
海因茨抬手止住那人过来的脚步,盯着三人,“画来了,我总不能枉费画师的心血,但我也希望给安妮女士一个自首的机会,安妮?”
其实很多人躲躲闪闪的眼神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谁是安妮,但是海因茨就是装作没看到,他似乎很享受眼前某人挣扎害怕得越抖越厉害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玩得不够过瘾,拿枪划过三人,指着第一人道:“你,你是安妮吗?”
那人连忙摇头,只会用德语不停地重复,“不不不不不……”
“那么你呢?安妮?”
“不,不是我,不是。”
“那么你就是安妮了?”他指着安妮。
“……”安妮颤抖着。
“唉,一定要我自己指认出来,那就不是自首了,不仅浪费了画师的精力,还浪费了我的时间,看来,处罚得从重呢。”
秦恬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对他来说从轻处罚说不定就是死,从重难道是生不如死?
一阵冷风传来,大门又开了,这次军靴的声音特别有力急促,秦恬微微瞟了瞟,竟然是奥古斯汀!
他看也没看秦恬,匆匆走上前,皱眉道:“海因茨,抓人抓到这儿来了?”
海因茨点点拿着画像的士兵,指指奥古斯汀。
士兵把纸袋交给奥古斯汀,奥古斯汀打开看了一下,看看站在海因茨面前的人,松口气点点头,“还有吗?”
海因茨似笑非笑地看看安妮,调侃道:“放心,没有你的小美人。”
秦恬直觉这个“小美人”说的是自己,但是她一点害臊的感觉都没有,现在只顾着紧紧盯着安妮。安妮已经不再颤抖,她相当平静,微垂着头,睫毛轻颤。
她很想唤回安妮的注意力,想问她好好的为什么这么做?她从战争初就没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情绪,一直小小心心地做事、生活,就连亨利受伤,她也没有表现出非常强烈的仇恨。
可是,眼前的情景,彻底打翻了她的一贯印象。
两个士兵上来粗暴地抓住安妮,把她带往外面。秦恬很想拉住安妮,但她不敢,只得双手握拳,担忧地看着。
可以确定,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眼。
所有人都默然地注视着安妮被拖向门外,当大门打开,安妮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她推搡着抓着她的士兵,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在后面的海因茨,嘶叫起来:“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明明……明明他们说是你负责接待那个什么总督,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炸死你?你这个魔鬼,该下地狱的刽子手!”
“亨利有什么错?你这个浑蛋,该死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
声音越来越远,士兵更加粗暴地把她拖出去,门没有关上,寒风瑟瑟地吹了进来。
所有人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方向。
秦恬无法描述她此时复杂的感情,震撼、悲哀、不舍、惊讶……
然后,她看向海因茨。海因茨正面无表情地站着,忽然抬手整了整军帽,问奥古斯汀,“白兰地?”
奥古斯汀笑了笑,“走。”
两人一起走了出去,紧接着所有士兵都离开了。
大堂一片死寂。
第二天早上,奥古斯汀就匆匆地来了。
即使走了安妮,生活还是得继续,经理布置了很多任务下来,一晚上没睡好的人虽然或多或少有些憔悴,但是还是运用着经理的忙碌治疗法。
安妮一走,人手更少了,秦恬只能披挂上阵。经理早早地吩咐跑来帮忙的桑塔婶婶给所有人做一顿大餐,犒劳各位,还偷偷告诉秦恬会给她开小灶奖励她带伤工作,秦恬对此只能苦笑。
昨晚德军并没有打扰睡在客房的人,可是依然有很多客人被吓到。早上秦恬相当忙碌,虽然大部分客人都很谨慎地什么都没问,依然有几个留宿的军官和德国富商不满地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秦恬早已考虑好万能回答,便故作神秘地道:“盖世太保巡查。”
此话一出,谁与争锋,转眼所有人都噤声了,就连那些军官也不再多问。
盖世太保在德国差不多算是权倾朝野,只要他们乐意,随便编造点证据弄死谁都是小意思,即使出身贵族的军官也惹不起。
奥古斯汀在餐厅用完早饭,然后在客房服务部的休息室里找到了正整理干净床单的秦恬,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受伤了?”
秦恬一顿,看看自己手上的纱布,忽然想起来,“对哦,还没换药。”会不会把伤口给捂烂了?她连忙拆开纱布,转身在柜子里翻找纱布。
奥古斯汀突然拉过她的手,拉开纱布,看了看她的伤,“子弹擦过的?”
秦恬有些不舒服。她想抽回手,但奥古斯汀握得很紧。他一手握着秦恬的手,一手从刚刚拿过来的纸袋里拿出两个瓶子、一堆棉签和一卷纱布,“子弹造成的伤,还是我们当兵的来处理比较好。”
秦恬还在努力地抽手,“这跟刀片割过一样,没差别啊。”
“你见过刀片割过的伤吗?”奥古斯汀拿着棉签蘸了蘸碘酒,直接擦上了伤口,秦恬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手背上火辣辣一阵疼,疼得要死。
“你不用忍着,女孩有哭的权利。”
“我没忍。”秦恬咬着牙。
“那么,等你忍着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什么叫等我忍着的时候?”秦恬一直知道德国人的哲学很牛逼,所以听不懂完全不丢脸。
奥古斯汀沉默了一会儿,帮秦恬把手包扎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听到一阵抽气声,却没听到什么抱怨声,笑了起来,“看吧,你真的很能忍。”顿了顿又补充道:“各方面的。”
“安妮怎么样了?”秦恬忽然问道。
奥古斯汀耸耸肩,坐在她身边,看着外面,“你说呢?”
秦恬低下头,“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是吗?”秦恬的身体渐渐发冷。
早已经预料到安妮这一次难逃一死,可是却没想到,凌晨她走远,清晨她永别。
“我、我不想亲眼看着她死。”秦恬的声音在颤抖。
她从安妮被带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战争,这就是战争,不仅是卡瑟琳,不仅是亨利,以后还有莉娜,刚才还有安妮,朋友、亲人,甚至敌人,昨天还见面,今天可能就成了尸体,她必须习惯,必须做好准备,说不定有一天,就轮到自己。
“我知道……”奥古斯汀抬抬手,伸到秦恬身后,似乎想搂住她,但最终还是放下手,拍拍她的背道:“所以我在这儿。”
“你要是没来多好。”
“哦?”
“你不来,我就不会忍不住打听,然后我就会一直相信,她没死,只是被关在某个地方了。”
“那又怎样,说不定还是一辈子见不到。”
奥古斯汀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拿出一根烟来,夹在手指间,忽然问秦恬:“介意吗?”
秦恬挥挥手,她低落着呢,恨不得自己也抽一根,哪来的心情管人家抽不抽。
于是,这两人一个心里默默哀悼,一个悠闲地抽烟,休息室宁静美好。
“恬。”
“什么?”
奥古斯汀吐了口烟,继续看着窗外,带着淡淡阳光的天,“再过阵子,你就离开吧。”
秦恬挑眉,“什么?”
“这儿,真的不安全,我……不可能一直在。”
秦恬笑了,“长官,您在也没什么用,我很乖,不惹事的。”
“那陪波兰游击队夜行的人是谁?给犹太人送吃食的人是谁?当着海因茨的面救人的又是谁?”
“……”
“说吧,你还干了哪些对不起我的事?”他开玩笑道。
秦恬做忏悔状,“我偷吃过你的餐后点心。”
“我就说,怎么别人有五个芝士派,而我永远只有四个。”
“您误会了,我不止吃您一个人的。”秦恬顿了顿,“只不过您在的时候,我一般会挑您的吃。”
“我的荣幸。”他乐得抽口烟,笑眯眯的。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奥古斯汀认真道:“我说真的,恬,或许你现在没把我当朋友,可我还是想劝你,离开这儿。”
“为什么?”秦恬明知故问,“难道你们占领了这儿,还要把这儿的土地给翻一遍?”
“……”奥古斯汀摇摇头,“别忘了,占领这儿的可不止我们。”
“意思是你们会和……苏联打起来?”
“呵呵。”奥古斯汀笑而不语,“你可以去美国。”
“你们会连法国都不放过?”
奥古斯汀一愣,脸色凝重起来,转头看着秦恬。
秦恬不觉得自己算未卜先知,“你明知道我在法国有个家,这时候却推荐我去美国……我能不多想吗?”
奥古斯汀盯了她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很敏感?”
“很好,第一次有人说我敏感。”
“别去法国了。”奥古斯汀欲言又止,“我没什么能说的,法国也宣战了不是吗?”
“那就还有英国喽。”秦恬有些幸灾乐祸。
“恬,一个女孩子不要这么兴致勃勃地预言世界大战好吗?”
“我只是预言,总比有人去实践好吧。”
奥古斯汀再次无语,半晌后才道:“你法国的家在哪儿?”
这下把秦恬难住了,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说自己记忆混乱的事,这会显得很扯,“我、我不知道。”
“嗯?”
“那个……我到德国很久了,听哥哥说爸妈搬了家,然后我便到了这里……我不知道他们搬到哪儿了……”
“你哥哥居然不告诉你搬家地址?”
“可能……我哥哥还没等知道就……走了……”
“……那以前呢?”
“我就记得小巷,不知道具体地址。”
“你骗我。”他斩钉截铁地说。
秦恬挫败地低下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不知道。”
“你的入学档案应该有填。”
“没带过来。”
“好吧。”奥古斯汀耸耸肩,似乎有点松口气的意思,“这样,你就回不去了。”
秦恬也这么认为。
于是这场关于战争和去哪儿的谈论就不了了之。
晚上,所有人商量着该怎么和亨利说安妮的事,这儿的人大多忙着工作,而安妮平时很胆小不说话,和她熟的人很少,唯一比较近一点的便是秦恬。所以,当大家得知她的死讯后,只是沉默了一阵子后,便恢复了过来。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亨利了。
秦恬对亨利放心不下。她曾亲眼看到亨利受伤,又看到亨利因为安妮而振作起来,可现在,安妮几乎可以说是为了给亨利报仇而死,那个小伙子如果得知这个消息,该会怎么办?他绝对会先自残后自杀的。
但瞒着终究不行,最后所有人还是决定,晚上告诉亨利这个消息。
晚上,秦恬、桑塔婶婶还有经理走到亨利的房间,直接告诉了他安妮的死讯。
亨利平静地听完,然后笑了,“我以为她是开玩笑。”
“什么?”这反应太出人意料,三人都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
亨利笑出了眼泪,“她让我振作起来,说会给我报仇,跟我设想怎么找游击队暗杀海因茨。当时看她笑眯眯的样子,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谢谢安妮,让你振作了起来。”桑塔婶婶也在微笑,擦着眼角,“所以现在,你也要……”
“然后她说,我俩做个交易,她帮我报仇,我给她好好活着。”亨利泣不成声,嘴角却还带着笑,“然后我答应了,我发誓了,我说过,我会好好地活。”
秦恬再也没法看着亨利的脸,那巨大的悲痛早就扭曲了他的表情,他笑容狰狞得像是在咆哮,或许下一刻他就会咆哮出来。她转身走了出去,靠着门边默默地擦着不断流出的眼泪,忽然觉得,从听到安妮的死讯以后,似乎所有隐忍的悲伤都在此刻爆发了出来,她不是不难过,只是“忍”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可是,这个习惯,终究会被超出隐忍的事情打破。
她忽然很想……很想离开。
转眼,四月。
感觉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奥古斯汀,关于离开与否的事情也就再没有人和秦恬提起,于是秦恬只是在工作期间偶尔想想,可是又无处可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
波兰似乎真的待不住了,这儿成了德军肆虐的大本营,不管是犹太人还是波兰人,只要看起来有一点可疑或是让人看着不顺眼,下一秒就会被拖到不知哪儿去。
时常有成群的犹太人拎着箱子进入隔离区,随着人的增多,莉娜他们这些早到的也渐渐站稳脚跟,秦恬再也没有和他们联系过。
似乎人天生就有些不安分的基因,秦恬不确定自己能在那儿生活多久。她渴望平淡,却又无法安于平淡,等不平淡了,却又心惊胆战了。
不得不说,奥古斯汀有句话说得很对,她真的很能忍,无论她多么想离开,在很长时间内都仅停留在只是想想的阶段。
据消息称,很多在郊外的德国军队都离开了,只有少数的仍驻守着。一方面,波兰方面的反抗力量正在减少或者隐蔽下来;另一方面,秦恬知道,真正的大战要开始了。
这一天,春光大好,经理给少数几个员工放了假。几人在白天时,偷偷地在后花园小小野餐了一下,阳光晒得全身香香的、暖暖的。
阳光真是一个能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一直到晚上的工作结束,秦恬哼着歌回到自己小阁楼时,还保持着良好的心情。然而,当她回到房间的那一瞬间,心情就突然跌落到了谷底。
灯大亮,一个不该出现的家伙坐在她的书桌前,正看着她的书。
最近已经不掌管华沙盖世太保的海因茨上尉。
秦恬强忍住夺门而逃的冲动。即使她现在面对奥古斯汀能比较轻松了,可面对这家伙时,她仍然无法轻松。他是安妮和亨利悲剧的缔造者,想到这一点时,她就相当不舒服。
“你们工作还挺晚,我等了好久。”海因茨拍拍旁边的床,“坐吧,你不累吗?”
“您……有什么事?”
“你想让我仰望着你说?”
秦恬很想说我可以蹲在门边,但她最终坐在了床脚,离他相当远。
“近一点,这个距离是审问犯人时用的。”
秦恬没办法,只能挪近了一点,一个纸包落在了她的腿上,“聪明的秦小姐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假以人手的,所以我亲自来送。你应该感谢你有一个忠诚而强大的追求者,奥古斯汀阁下。”海因茨慢悠悠地说着,头也没回,只管看着书。
秦恬打开了纸包,是一沓资料,翻看了一下,竟然是她的很多文凭以及在法国的资料,甚至还有很多过境文书,党卫队和国防军都有签章——这可是完美的欧洲通行文件。
不用多说了,奥古斯汀是没这本事的,他是彻头彻尾的国防军,这显然是情报机器盖世太保的杰作。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秦小姐是巴黎人。嗯哼,难怪奥古斯汀一听说你父母住在巴黎时就不再介意你是否知道你家的地址了。”海因茨回头看着秦恬,“意味着你会和他相约巴黎吗?呵,那可不是什么好地点。”
秦恬皱起眉,觉得脑子里灵光一现,却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能抿着嘴,慢慢地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海因茨一手搭着椅背,一手翻着书,还摇着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似乎很无聊,自顾自说着:“你们法国人都对马其诺防线很有信心是吗?”
这个问题问到哪个法国人都会点头并为此骄傲,可秦恬并不赞同这点,便只能换个角度回答:“我是中国人。”
“生于法国,长于法国……秦恬小姐,你看到中国好在哪里了吗?为什么这么坚持?”
“作为我父亲的孩子,我必须坚持这一点。”
“呵呵,您的心志很坚强……话说我似乎一直就知道这一点。”
秦恬盯着自己在巴黎的家的地址,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一直很想去巴黎参观,那儿的艺术确实值得称道。”难得海因茨会说这么中肯的话。
“法国人的荣幸。”时间久了,秦恬也学会了他们说话的调调。
“你晒过太阳了?”
话题转得太快,秦恬愣了下才道:“哦,是,是的。”
“真不错,有着太阳的味道。”海因茨深吸一口气。
秦恬满脸黑线,她可以告这货骚扰吗?
“你怎么不问奥古斯汀去哪儿了?照理说这样的任务他不可能交给我。”
那家伙不是经常长期失踪吗?秦恬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这时候一想,心里咯噔一声,莫非……
海因茨突然凑近,嘴角斜斜地挑起,低声道:“他要去冲破你们的马其诺防线了!”
“……哦。”秦恬不为所动,心里却在腹诽,德国兵力没那么“残”吧,打了波兰还被拖去打法国,完全两个方向呀。
海因茨似乎很想看到什么好戏,可惜秦恬完全给不了,他的失望一览无余,真正是个恶魔,就希望秦恬“无助、伤心、失望、难过、感到被背叛的痛苦”吗?
他盯了秦恬半晌。秦恬看看天花板,看看地板,看看窗户,又似乎在研究着他眼角的泪痣,然后对他耸耸肩,“我很耐看?”
“……”海因茨失望地转身,但仍继续吊儿郎当地虐着秦恬残破的凳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将调任德国。”
“……恭喜高升!”
“奥古斯汀走前,让我照顾你。”
“……”秦恬很想淋狗血。
“所以我决定,把你也带回德国。”海因茨回头,邪恶地眨眨眼,“再没有比伟大的德国更安全的地方了,是不是?”
秦恬脑中立刻闪过那个动乱的夜晚,德国安全你妹啊!她狂摇头,“不不不不,不用,我、我在这儿很好。”
“你忘了你在那儿的学业了?”
“大学,还在开办吗?”
“教育,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那是谁那么疯狂地烧书啊!
秦恬无话可讲,只能绞尽脑汁地拒绝,“抱歉,谢谢你的照顾,我会在这儿好好的,哦,我相信波兰很安全。”
“不,很不安全。”海因茨摇摇头,“等到犹太人彻底进入了特区……你想想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会拿谁发泄他们的无聊?华沙特区区长费舍博士可从不认为除了日耳曼人以外其他人种有活着的必要。”
“那柏林就安全了吗?”
“我们终将胜利,再没有比我们那儿更安全的地方了不是吗?虽然你无法进行核心的工作,但是给你安排个简单的工作还是轻而易举的,包吃、包住。”海因茨循循善诱,“我都忘了,你以前可是被一群犹太人照顾着。”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秦恬只能低下头不接话。
“现在,有个叫莉娜的小女孩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倾力帮助?”
秦恬一愣,猛地抬头,睁大眼哭笑不得,“你不至于把这件事情拿出来威胁我吧,就为了让我去德国?有意义吗?”
海因茨摘下帽子把玩着,似乎停不下来,只听他淡淡地说道:“我也觉得很麻烦,可是,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跟奥古从小玩到大,关系不错。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只有我能容忍他,当然,也只有他能容忍我。”
秦恬确实不知道,她没听奥古斯汀提起他小时候,但知道奥古斯汀时常在她面前说海因茨的好话,难道是这个原因?
她又不禁感叹,奥古斯汀这孩子到底是倒了几辈子霉,摊上这么一个诡异的发小……
“虽然我们的政见出现了一点差错,但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不近女色的美男子。”海因茨的话意味深长,忽然挺挺胸,“当然,我也是。”
“……”
“自从《种族法》颁布后更是如此,纯血统几乎就是种马的代名词,我们可不能成为这么悲惨的群体。”
“……”
“然后,我不介意帮他泡一个中国小姑娘。”海因茨极度不标准地说了句,“ni(第一声)hao(第四声)。”
“怎么样?标准不?中国热在德国可持续了好久,我的叔父当年就去中国担任过军事顾问。”
秦恬有昏倒的冲动……
半晌,她才瑟瑟缩缩地说了一句:“我跟你说,他不是泡我,您信吗?”
海因茨一愣,忽然自我安慰似的说:“你是不是觉得他长得帅所以肯定他曾经泡妞无数?相信我,他这辈子关心最多的女性除了他妈妈就是你了。”
秦恬终于扛不住这哥们儿的自作多情,不顾形象地倒在床上做挺尸状,“你就不相信男女之间有友谊吗?作为一个女人,我没觉得他在追求我,而他自己也承认他只是把我当朋友。还有,如果他真喜欢我,就不会把我放到一个这么尴尬的位置上,还强迫我。”
“什么尴尬的位置?”他问。
“情妇!”秦恬愤怒地坐起来。作为一个洁身自好的姑娘,她无法容忍背后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可是很久前她就知道,饭店里经常有人这么说,她忍了很久了!
“这不是很好吗?”
“好你……”妹啊……秦恬彻底无力,决定换个角度,“那也不该强迫我。”
“强迫你的是我,我又不喜欢你。”他干脆利落。
秦恬被彻底打败,只好继续怨念,奥古斯汀染上的哪是霉运啊,分明是黑死病,会传染啊,都倒霉到她头上了。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求你别管我了,我会好好活着的。”
“秦小姐,”海因茨烦了,语气很平淡,可杀气腾腾,“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奥古。”
“他不会感激你的……”秦恬垂死挣扎,“你可以帮我带信给他,谢谢他的关心。”
海因茨噎住,终于没了谈话的欲望,“就说你去不去吧。”
秦恬斩钉截铁,“不,不去。”
海因斯挠挠头,忽然砰的一声把书摔在桌上,右手掏了掏口袋,拿出一把枪来,指着秦恬,眼神凶狠。
秦恬这才心惊肉跳,盯着枪口半晌做冷静状,心里却在哭喊,她怎么能脑残到忘了面对的是个什么凶残的货色啊!
“秦小姐,别以为我不会杀你,恃宠而骄的女孩子,死几个都无所谓。”
“我、我只是不想去德国。”秦恬感觉心跳如擂鼓,“我不想离开,我在这儿很好。”
咔嗒一声,他拉开了保险,淡然道:“话说我都忘了,你给莉娜小姐的包裹,有个还是我给带进去的。”
“什么?”
“奥古怎么可能做跟犹太人打信号、扔包裹这么没品的事情。”
“……”
“还有,似乎你敬爱的经理也参与了那次游击队告密。”
“……”
“秦小姐,你不会这么不识好歹吧?”
秦恬无奈地叹气,举起双手,低落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去就去。”
海因茨挑眉,“真的?”
枪是那么狰狞的东西,谁都得屈服,秦恬欲哭无泪,只得点头道:“是的,您说去德国就去德国,去马其诺防线都行!”
“早点头不就没那么多麻烦了。”海因茨啪地扣动扳机,在秦恬唰地惊跳后,枪口竟然只冒出了一簇小火苗,紧接着,海因茨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点燃……吐烟圈……
秦恬牙痒……
秦恬要走,在很多人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她一直没有表达过要走的欲望,可是当一个人的心都不在这儿了,她的全身都会散发出要离开的气息,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到。
只是她要离开的原因,实在是相当惊悚,被党卫军带走……
她不愿意被人十八里相送,也没有去看亨利,只是简单地和桑塔婶婶以及经理道了别,就准备离开了。
或是参战,或是离开,或是永别……罢了,走了的好。
但她还有两件事情放不下,首先,是那个从未谋面却一度成为她心灵支柱的哥哥。
她感到奇怪,一个她几乎想不起样子的人,仅凭那两封信、那一沓钱,以及那遒劲大气的字,就让她遇到困难时、空虚时、害怕时,不会那么发慌。
她时常会幻想着,那不靠谱的哥哥能再给她一封信,给她指个方向。
“恬,你放心,艾森豪芬在一天,我们都会等着埃里克山大的信。”经理拍着秦恬的肩膀微笑,他的眼睛亮亮的,“你们兄妹俩,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员工!”
“呵呵,走的时候都没人来送,我算什么好员工?”
“可是在这个时期,能做到这一点,才能活得最久。”经理意味深长。
秦恬愣住,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接着,秦恬想跟莉娜道别,于是只能拜托海因茨,给莉娜带一封信。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吗?”海因茨一手叉腰,一手举着信封,仰头从太阳下看着里面信纸的轮廓,“我跟犹太人没什么大仇,但是帮着你就是跟自己有仇了。”
秦恬气馁,举起手道:“那不用了,给我吧。”
海因茨挑眉看看秦恬,把信折起来塞进口袋,“下午我还有点事,要在隔离区交代干净。”
秦恬看着海因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复杂的小孩,不是人类能够明白的。
现在从波兰到德国是一路畅通,军车护送,沿途都有军队设营,身后还有一个突击队跟着,据说他们是恰好今天要途经德国上前线。
海因茨不知道说了什么,满车厢士兵都表示不介意带上秦恬,之后海因茨上了自己专属的小轿车,而秦恬一爬上大卡车后舱就囧了,一堆德国鬼子正炯炯有神地瞅着自己。
秦恬终于明白风中凌乱是什么感觉了,就是那种吓得站都站不稳,一阵风吹过来自己就能飘下车的感觉。
一个壮壮的士兵伸出手,抓住她手臂就往里面扔,粗声粗气道:“快进去,车开了!”
然后嬉笑声一片,一个士兵挪了挪位置给秦恬空出来,朝另一个士兵道:“汉斯,你还是这么不温柔,吓坏了我们的小姑娘怎么办。”又看着秦恬,“你看起来好小,到结婚年龄了吗?”
“结、结什么?”秦恬瞪大眼。
“海因茨上尉说你要跟我们到前线去找你的男友结婚。”
“……”秦恬捂住头,慢慢地弯下腰,一副“痛改前非”状。
“嘿,说说,你男友是个怎样的人,怎么勾得你拼了命也要结婚的?我们也学两招。”又一个士兵说话了,于是满车人都双眼放光。
秦恬的无力有谁能明白……
她希望海因茨指的不是奥古斯汀,她觉得那哥们儿常年微笑,那脸就像面具,甚至有时比海因茨还假,虽然他对她相当好,可好到让她惶恐。
接下来的时间,当海因茨在前面的小轿车上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时,秦恬非常无力地勾勒着自己的“未婚夫”的形象。她参照各类书籍,将“未婚夫”描述了一番,从温文尔雅型描述到腹黑型,又将他描述成外冷内热冰山型,最后还提到他同时又是个痴心不改的大叔,说得众士兵一阵阵惊叹和绝望。
“这么百变而富有魅力的男性,让人连决斗的欲望都没有了……”有人长叹,“那该是多么复杂的家庭才能诞生一个如此复杂的人啊……他为什么还当兵?他都能给戈培尔部长当形象大使了。”
秦恬干笑,“呵呵,情人眼里出……出美人嘛,我看他,就是完美的……”
“秦小姐,你考虑下我吧,和这样的男性在一起,你会有压力的。”少年双眼闪闪发亮。
“秦小姐,你别听他的,多尔想破处想疯了,啊哈哈哈!”
“……”
秦恬一路上都被乌云笼罩着。
“这里就是你以后的小窝了。”海因茨开了门,秦恬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一个简单的小公寓,但布置得相当温馨简单,虽然好久都没人住,可还是显得很舒适。秦恬有些疑惑,不禁想到,听说很多德国军官都会霸占犹太人空置的房子来住,这个不会是……
“这是谁的房子?”她问道。
“奥古斯汀的。”海因茨的回答很简单,他把钥匙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左右看看,“不得不说霍恩真是个好副官,能把他家长官的狗窝打扫成这副模样。”
秦恬没理会他说什么,又问道:“奥古斯汀的?他一个人住这儿?那以后他回来了怎么办?”
“那就两个人住啊。”
“……”秦恬完全无语,过了一会儿,摇着头道:“你不是说给我安排了一个工厂的工作吗?那儿肯定有员工宿舍吧。”
海因茨摇摇头,“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给我在这住下,二是在门口睡走廊。我打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会是个好保姆,所以,你要是有个闪失……我不会有任何愧疚感。”
“那么,我要换衣服了,就不送了。”秦恬认命的速度越来越快。
“晚安。”
海因茨走后,秦恬却并没有动,而是呆呆地坐在桌旁,感觉脑子有些混乱。
西方的城市长得都差不多,感觉就好像是经历了一个短短的旅行,感觉她还在华沙,只是换了个住的地方,换了份工作而已。
可是这一次,她的一种一直都有的感觉被明显地加深了,那就是迷茫。
从刚醒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迷茫,直到有了秦九那封信开始,她的迷茫才被半强迫地掩盖。她去找秦九,她工作,她等秦九的信,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迷茫感。
她当然没有过去那份鸿鹄大志,从那恐怖的核物理专业就看得出她曾经的“大志”,现在的她定然是要辍学的,因为那课她根本都混不下去。
学业,不是她的未来。
那么,永远四处打工吗?或是真的随便找个人嫁了?好吧,她虽然没有大志,但也不至于这么废。
那么,她能干些什么呢?难道……真的去找父母?
秦恬拿出一直贴身放着的所有证件,上面写着她家的地址:巴黎市第七区奥赛街十九号。
巴黎!秦恬的心里惴惴不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么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能保持身体部件的完整?
正当秦恬冥思苦想之际,敲门声忽然响起,秦恬一看,是一个士兵。他抱着老大的两个纸袋子进来道:“这是您这个星期的食物,如果不够,可以和楼下的门卫说,他会为您传达的。”
“门卫?”秦恬一惊,忍住透过窗户向下看的欲望,问道:“怎么会有门卫?”
士兵很奇怪地看着她,“这是专门分配给军官及其家属住的公寓,当然需要门卫。”
住在里面,就是承认自己是“家属”了?
然后秦恬觉得,她娇嫩的生命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了……她真的真的很想咆哮,然后直接跳下楼去。
海因茨,你狠!
诅咒不停,日子还得照过,秦恬把不大的房子打扫了一遍,又换了床被单,想想第二天就要被安排工作,便无奈地睡下。
可是想到这儿曾经躺过另一个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德国人……她就浑身不舒服,感觉背后都毛毛的。
夜晚是能让人有很多思绪的时候,可是秦恬睁眼到半夜,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直到睡意迷糊时,才想起了奥古斯汀,脑子里他的脸和臆想中哥哥秦九的长相重叠着,秦恬感觉自己睁大眼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一直到进入梦乡。
早上在鸟叫声中醒来,秦恬试图回想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忽然听到了外面的踱步声。
她换好衣服,走出房间,看到海因茨。
“你、你怎么这么早?”
“我想知道,作为艾森豪芬的优秀员工,你一直都这么懒吗?”
“我觉得,睡得很舒服啊。”秦恬一点都没有羞愧的感觉,懒觉而已,当睡则睡啦!
海因茨眯起眼,鄙夷之情一览无余。
秦恬在走廊里左看看右看看,东摸摸西摸摸。
似乎看不得秦恬这么无赖的样子,海因茨忽然道:“你的工作没了。”
“什么?”秦恬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就、就因为我起晚了?没人告诉我要早起啊,否则我四点半就能起来。”
“确切地说,不是你的工作没了。”海因茨把玩着自己的帽子,“而是你工作的地点没了。”
“什么意思?”
“昨晚那家工厂工作的犹太员工被临时调走,于是那个工厂当晚就倒闭了,你去迟了点。”
“……”秦恬觉得昨晚那所谓的临时调走,不知道会是什么血腥事件的幌子,只能无奈。
她不能说什么,面前就站了一个同样不把犹太人的命当命的德国军官。
“于是你就只能赋闲在家了,秦恬小姐。”海因茨微笑,“不过有个好消息,说不定能让你的生活多点期待。”
深感双方价值观差距巨大的秦恬没有抱希望,所以光低着头,看都没看他一眼。
海因茨似乎已经习惯了秦恬的“冷反抗”,继续用他那缓慢的、低低的、黏黏的蛇一样的音调道:“奥古斯汀立了功,大概后天回来受勋,到时候你们就可以见面啦。”
秦恬的心沉到谷底。她莫名其妙地被海因茨弄来,各方面和奥古斯汀那哥们儿绑在一起,现在他要回来了,最大的尴尬场面便要出现了。
秦恬心里想象着自己被海因茨装在巨大的蛋糕盒里拿丝带绑着,然后,戴着勋章的奥古斯汀喜气洋洋、好奇满满地打开蛋糕盒,便看到自己穿着蛋糕裙、头戴蝴蝶结,半死不活地蹲在里面。最后奥古斯汀沉默很久,然后说道:“秦小姐,看来我们有些误会,我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
悲剧啊!到那时海因茨绝对不会为她说一句话的,所有尴尬、所有惨剧、所有不淡定都注定要由她一个人承担啊!
秦恬要哭了,“悲怆”地哀求道:“海因茨长官,求您了,让我回华沙吧。”
“怎么?不敢见到奥古斯汀?”海因茨眯起眼,“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不是……哦,是啊!”秦恬大呼,“我对不起他!我根本没喜欢他啊!我还对不起你,你误会大了,他也根本不喜欢我,我我我……”秦恬说不下去了,因为海因茨的手,似乎又要拔枪了。
“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秦恬吸吸鼻子,“为什么你这么想把我们绑在一起?”
“继续……”他抬起手,握着枪。
“别用打火机对着我行吗?”
“打火机的枪口,和真枪的枪口,是不一样的……你看清楚。”
于是秦恬再次举起双手,心惊肉跳。
他收起了枪,语气平淡,“如果我没有多想,你就好好陪着他;如果是我多想,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波兰、法国……哼,随便你,不知好歹的女人。”
说罢,他走了出去,重重地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