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又起风波
回到酒店时,秦恬的一条腿已经冻得僵硬了。
她穿的是长裙大衣,她曾经很疑惑这儿的女性怎么能在寒冷的冬天只穿着长裙大衣还有丝袜,还能不得关节炎?但她仍然“入乡随俗”地穿上了。当她穿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却没想到脱下丝袜和穿着丝袜差别这么大。
又或者,也有心理原因?当然,她现在再惨也比不过亨利。
好久没来酒店的桑塔婶婶闻讯赶来,她看到经理请来的医生正在治疗,便跑到秦恬这儿,用酒精和生姜按摩她冻僵的腿,眼泪哗哗地流着,“我可怜的孩子们,怎么受这么大的罪啊?我们做错什么了?我们做错什么了啊?”
秦恬在极度紧张之后,现在已经放松了。她坐在暖暖的炉火边,身上有桑塔婶婶按摩后热热的感觉,不禁有些昏昏欲睡。她坐了一会儿,本想等到亨利的消息,可实在熬不过疲累交加,便在桑塔婶婶的絮叨声中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是在自己的阁楼里,热热的炭炉烧得旺旺的,小房间里温暖如春。秦恬发了一会儿呆,猛地坐起,草草穿上衣服就跑出去,赶到了员工宿舍,却见原本属于亨利的位置空空的,这才得知亨利已经被送回家了。
“命是保住了,可两条腿都废了……”安妮一见到秦恬就扑过来,抱住她哀痛地哭着,“医生说再迟一点,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了。恬,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秦恬也哭了,她有太多的眼泪要流,紧张、悲伤,“只要留得命在,什么都有可能……”她紧紧地搂着安妮,“对不起,安妮,都怪我笨,我应该早一点去找板车,应该早一点……只要早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呜呜……为什么我这么迟钝?我到底在想什么?”
一只手搭上秦恬的肩膀,是经理,他严肃道:“不,恬,你很勇敢,那个肉店老板跟我们说了,当时的情况他都知道,说有很多德国兵围着你,你却一直都没有害怕,还勇敢地救亨利。恬,你不应该自责,你应该为你的勇气而骄傲,即便是我或在场的很多人,都无法做到像你这样。”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我其实很害怕。”
“但你一直没有求饶,想想吧,恬,你面对的甚至不是陆军,是一群党卫军,一群没有人性的恶魔,但你坚持下来了,面对他们,即使保持沉默,也是一种抗争!”经理有些激动,“恬,很多人都说我通敌,说我讨好德国人,但是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对吗?”
秦恬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没错,你是用另一种方式在帮助波兰人,你背上了骂名,可却让更多的波兰人有了食物,我明白。”
“恬,你已经做了伟大的抗争,亨利没有死就是你最大的功绩!你无须自责,恬,外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可你自己万万不能这么想,相信我,亨利会感激你的,所有人都会。”
秦恬的眼泪不断地流,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忽然发现,她有了第三个必须感谢的人,首先是罗德夫人和莉娜,接着是哥哥,现在,是这个经理,这个胖胖的弥勒佛一样的波兰人,背着通敌的骂名却给酒店所有的工作人员以及接受帮助的平民撑起一把保护伞的人。
经理准许秦恬放三天假。于是第二天,秦恬稍稍整理一下后,随着安妮一起去看望亨利。
亨利原本是一个人住的,他的父母在苏占区,所以桑塔婶婶就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夫妇两人轮流照顾亨利,听已经去看望过一次的经理描述,“就好像是当儿子一样供着。”
安妮的心情很低落,秦恬也很纠结,因为不久前亨利还狡黠地求她帮着追安妮,明明郎有情妾有意,秦恬本来打算坐观其成,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说实话,现在安妮要是选择不和亨利挑明感情,另外找一个健康的丈夫结婚生子,秦恬一点意见都不会有,这是人之常情。
两人沉默地走街串巷,偶尔路过一些小店时买点吃的包着,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桑塔婶婶家。
那是栋老旧的公寓楼,走进去就感觉一阵昏暗,两人找不到灯的开关,只能摸索着上了三楼,敲门,开门的是桑塔婶婶。
“哦,我的两个小可爱,你们终于来了,我可等了好久,唯恐你们出事。来吧,大衣挂这儿,不用脱鞋,进来吧。”桑塔婶婶笑得很是开心,忙前忙后地帮两人拿东西,然后带着她们进了亨利的房间。
一进入这间狭小的房间,桑塔婶婶的笑声似乎就被隔绝在外了。亨利的床正对着门对面的窗户,他手里拿着一个相册,却呆呆地看着窗外。
安妮忽然瑟缩了,拉着秦恬的手臂没有再动,秦恬只能强笑着向前,努力不看亨利的下身,坐在床边,“在看什么呢?”
亨利一怔,似乎惊醒了一半,看到秦恬,僵硬地笑了笑。他没注意到秦恬身后的安妮,略微嘶哑地回答道:“鸽子,刚才有鸽子飞过去。”
“……”秦恬发现她接不上话,只得干笑了一下,又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亨利摇摇头,“除了疼,没有别的。”
秦恬再次语塞。她向来不会安慰人,也没什么细腻的心思,从某些方面来看,她还木讷得可以。现在,面对境遇这么悲惨的人,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只能求助地看看安妮。
安妮咬着下唇慢慢走过来,和亨利对上眼。
亨利的表情很麻木,强笑了一下,“哟,安妮啊,你也来了。”
安妮点点头,张张嘴,正当秦恬指望她说出些什么治愈系的话来时,这小姑娘忽然呜哇一声,扑上去抱着亨利,号啕大哭起来。
秦恬和亨利都僵硬着。
过了一会儿,亨利抖动着嘴,似乎拼命忍着眼泪,伸手搂住了安妮,抬头看着天花板。
秦恬缓缓站起,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桑塔婶婶正在厨房里忙碌,煎锅上吱吱地烧着粉条肉肠,香气弥漫。秦恬走过去问道:“桑塔婶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桑塔婶婶一愣,伸头看看秦恬身后,不禁问道:“这么快?安妮呢?”
“我、我让他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秦恬讷讷道,“我不知道说什么,我……”
“我懂,孩子,我明白。”桑塔婶婶叹口气,手里的菜铲翻着肉肠,“亨利这孩子,唉,可惜了,多么朝气蓬勃的孩子,早上还给我送新的采购单,下午就这样了……我这样的老婆子都承受不了,何况他呢?”
“亨利以后……靠什么生活啊?”
“不知道。”桑塔婶婶摇头,“我和我家那口子倒不在乎养个儿子,我们自己的儿子……不在了,我们很乐意养着他。可是,他不愿意……况且,现在有我们,可将来等我们两个死了,他该怎么办?”
“或许可以在我们能照顾到他时,给他找个师傅,学点只需要用手的手艺。”秦恬思索着,“比如,雕刻、木工什么的?”
“我们也想过,可是这种时候,上哪儿找有这种闲工夫的手艺人啊?”
两人一个烧菜,一个打下手,聊了半个多小时,把丰盛的午餐全放到桌上。然后,桑塔婶婶宣布开饭。
安妮面色如常地走出来,甚至还带点微笑。她随意与秦恬和桑塔婶婶说了几句后,就取了自己和亨利那份午餐,进了房间。
秦恬和桑塔婶婶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也不好去探听,只能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吃饭。
饭后,两人准备回去了,秦恬再去看亨利,只见他表情平静,最初的绝望和麻木似乎退散了不少,不由得从心底赞叹爱情真是个好东西,完美治愈系。
三天休息日其实过得很快,感觉就是眼一闭一睁,秦恬又要披挂上阵了。
这次贵宾区开了两间房,一大早她就在那儿等着,必须随叫随到,完美服务。
昨天值班的康娜告诉她,这次开的两间房中,名为五月的房间里住的是一个德国大富商和他的妻子,这两人都是中年人,虽然有些趾高气扬,但还算好说话。
对面的名为六月的套间,住的却是列根上校和他的新情人爱莎,一个波兰落魄贵族小姐。
其实不用明说已经很清楚了,重点关注六月套间。
秦恬严阵以待。
早上七点的时候,胖胖的大富商走了,而那个壮壮的富商太太则高傲地订了送餐服务。秦恬连着送了三趟,总结下来,这大姐一大早就吃了两个蓝莓派、一个芝士蛋糕还有一条香喷喷的培根以及一大杯浓香咖啡。
好猛烈的胃口!
被这么一搅和,四点半就开始工作的秦恬有点轻松了起来,接下来只要关注着六月套间就行了。
一直到九点,还没动静。
秦恬感觉有点饿,从小口袋里掏出两块饼干,刚要塞进嘴里,就听到高跟鞋咚咚咚的声音从一旁楼道传来。
早晨九点就有人办理入住了?而且这人还不用坐电梯,那脚步声听着还杀气腾腾的。
秦恬连忙往楼道走去,迎面撞上一张化着浓妆的脸,她没能分辨是谁,只是本能地拦上去问道:“小姐请问……哎呀……”
“走开!”迎面而来的女人尖厉地呵斥一声,鸡爪一样的手把秦恬狠狠推开,秦恬背撞在墙上,正好磕到墙上的灯开关,疼得她浑身一激灵,瞌睡都跑没了。
她继续拦上去,再次拉向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一甩,动作太猛,居然把华丽的帽子都甩掉了,秦恬又哎哟一声,差点摔在地上,她也不管,竟然直冲上前,炮弹一样撞上六月套间的门,然后砰砰砰地敲起来。
秦恬感到一股寒意从背上一直蔓延到头顶,让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这可真是一种透心凉的感觉。这女人好敲不敲偏要敲最恐怖的那扇门?这可是贵宾区的最昂贵房间,她这是要闹哪样啊?
她想也不想地扑上去,这下再也不顾什么“顾客是上帝”之类的至理名言了,再不拦住这个疯女人,她自己就要去见上帝了。秦恬干了那么久的活,力气比这个小姐样的女人要大点,费了一番功夫后,总算硬生生把她拉开,那女人竟然号哭起来,“列根,你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还、还喊上了?
秦恬目瞪口呆,在艾森豪芬待久了,就算再差劲的人也会拼死烙上一层温文尔雅的表皮,让她差点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绅士淑女了。此时,突然面对着这个在贵宾区撒泼的女人,她有些束手无策了。
不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啊,秦恬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女人,结合各种传闻,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安杰丽卡小姐,请你冷静,这儿是艾森豪芬,不是大街,形象,注意形象。”
“列根,你出来啊!”
好吧,我是“小透明”,秦恬无奈地想。她拦住人可以,但捂住那人的嘴却不行了,那血红的口红和飞溅的唾沫不是她的玉手所能够承受的,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门,缓缓打开了。
列根高大英挺的身躯出现在门后,他冷眼看着安杰丽卡,呵斥道:“安杰丽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身后,一个娇小纤细的身影紧跟着,瑟瑟缩缩,探头探脑。
安杰丽卡没有理会列根,尖叫一声扑上去,撞开门,直接冲向列根身后的女人,抓住那女人的头发就一阵撕扯,嘴里大骂:“贱人,婊子,竟然勾引列根,活该下地狱的臭虫!丑八怪!”
秦恬拼命想制住安杰丽卡,却被拖了半路后,终于支持不住趴在地上,半个身子在门内,半个身子在门外,身边是列根锃亮的军靴。秦恬不敢看列根的表情,眼见两个女人打架,她只能再次认命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抓住安杰丽卡的手,企图再把她拉开,“安杰丽卡小姐,请你别闹了,真的不好看,请你放手,快放手!”
要不是职业感作祟,她早就开骂了!这妞骂来骂去就这么几个词汇,还能翻来覆去地打那么久,没创意没美感,真是侮辱骂人的艺术啊!
那个挨打的爱莎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一边哎哟哎哟地痛叫着,一边还回两句嘴,下手更是阴毒得专攻软肋,安杰丽卡哪儿痛她就往哪儿捏。
两人都不理秦恬,秦恬一边拉这个,一边拉那个,累得气喘吁吁,气得七窍生烟。
要不是旁边有大主顾盯着,她真想甩手不干了!
列根一直冷冷地看着,表情越来越冰寒,那冰蓝色的眸子发出凌厉的光,秦恬胆战心惊,拉人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
这时,列根忽然动了,他走了过来,到两个女人身边,缓缓地掏出枪,那枪口顶住了安杰丽卡的太阳穴。
咔嗒一声,保险栓被拉开了。
这就好像一个高级的定身咒,使两个女人全都顿住了,转眼,安杰丽卡就如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她吓得结巴起来,“列、列列列……”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安杰丽卡?”列根轻声道。
“不、不不不……”
秦恬斜眼看到,在房外,经理和一个员工在探头探脑,他们的表情都很无奈。秦恬做出个哭脸,用唇语道救救我,经理皱眉摊摊手。
秦恬绝望,只好拼命缩在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安杰丽卡,我想你是忘了你是谁了。”
安杰丽卡哭了起来,“你曾经都是怎么说的,现在却又和别的女人上床。”
“我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男人最大的谎言,就是情话。”
“呜呜呜,我不信……你明明是爱我的。”
秦恬翻了个白眼。
“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不,你不能这么做!”安杰丽卡忽然又有了勇气,“我、我怀孕了!”
哟,继续狗血,秦恬在一边看着,忽然真觉得戏如人生。
场面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列根收起枪,问道:“真的?”
“真的,我只有你一个男人。”安杰丽卡深情款款,“时间也没错。”
“嗯,很好。”列根似乎在沉思,秦恬觉得,他似乎没多大高兴的感觉,“这件事情,先别说出去。”
“为什么?”安杰丽卡往前爬两步,抱住列根的大腿,“多么好的事情啊!我们有孩子了,列根。”
“我需要准备一下,打通一些环节。”列根摸摸安杰丽卡的头,似乎完全忘了另一个曾经与他共度良宵的女人,“先回去吧,我要出门了。”
“列、列根上校……”被冷落的那位终于不甘心,娇声喊道。
列根看也没看她,“你也回去吧,以后再说。”
安杰丽卡急忙起身,整理身上凌乱的衣服,对爱莎露出胜利的微笑,然后一扭一扭地跟着列根走出了房间。
“哦,对了,”刚出房间的列根忽然回头,朝秦恬招招手,“过来,可爱的中国小姑娘。”
秦恬抖抖瑟瑟地走过去,居然得到了列根递过来的二十兹罗提小费,顺带一句温和的夸奖,“你表现得不错,是个非常尽职的员工,我很欣赏这样的人。”说罢,他拍拍另一边正躬身站着的经理,“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会给她加薪的,长官您慢走。”经理笑道,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爱莎也穿好衣服气鼓鼓地走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是得不偿失。
经理和随同而来的员工提罗陪着秦恬一起整理凌乱的房间,两个女人的扭打破坏力惊人,把过道上的装饰品、地毯等弄得一团乱。
正收拾着,忽然听到关门声,秦恬和那员工抬头看,发现是经理关上了门,他的表情严肃,“恬,提罗,有些事必须在这儿跟你们说清楚。”
秦恬和提罗表情也凝重起来,看着经理。
“刚才列根上校为什么要强调我是聪明人,你们有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提罗直接摇摇头,秦恬却皱起了眉。她有种怪异的感觉,可以肯定列根不会有杀她的念头,但她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一个前途无限的德国上校,一个华沙艺术团的台柱,两人差别那么大,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想了一想,估计安杰丽卡是活不了了。”
“啊?”秦恬条件反射似的惊了一下,却被这猜测超高的可能性镇住了。最后,她低下头,“我想,他是在提醒我们,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没错。”经理赞赏地点点头,他看向提罗,问道:“提罗,你明白了吗?”
提罗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相信你们,但是,就算两人不门当户对,为什么你们确定安杰丽卡一定会死呢?”
“因为我忽然想起很久前听到的一个消息,德国元首希特勒颁布了一个名叫《纽伦堡种族法》的法律,里面似乎有强调这样的情况。为了保证血统纯正,希特勒不允许德国的军官与其他族的女人拥有血脉,说这是在侮辱日耳曼人纯正的血统。安杰丽卡正好撞在了枪口上,就算列根想留孩子,盖世太保也不会留。”秦恬说道。
“天,那群人疯了!”提罗惊呼。
“但疯得很有制度。”经理苦笑,“好了,到此为止,这件事情,我们丝毫不知情,明白了吗?”
两人都点点头,继续整理房间,气氛沉闷。
三天后,又一个军官们的小型聚会上,安杰丽卡的身影不见了,就连正有风头呈上升趋势的爱莎也没在,秦恬的心凉了半截。她第一次大胆地在聚会上张望找人,就是为了验证经理那几乎已经毫无疑问的猜想。
这一次她也开始关注起那些身穿黑色制服的军官。
以前她并不知道党卫军和陆军的具体区别,原谅她一直没有搞清这些,因为对她来说,所有人都是长官,没必要搞清谁是谁。
现在她知道了,这些穿黑色制服的基本上都是臭名昭著的党卫军,属于希特勒装甲师,是王牌军队,元首的近卫军,追随希特勒的狂热分子。
她一看到黑色制服,就会想起那个打伤亨利的冷血军官。
看久了那些年轻军官后,秦恬很长时间都觉得这些雅利安血统的帅哥们全都长得一个模样,即使是奥古斯汀,她乍一眼,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不在人群里。
她本来认人记名字就不行,到了这鬼地方能力更加退化,现在认得的人少,好歹还硬撑着,再过一阵子就不知道了,但是有一点,她倒是记住了那个军官——谁都不会忘了那个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威胁的人。
比如今天,她看到了那个人,正在和列根上校谈笑风生。两人的制服颜色迥异,可是站在一起谈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和谐……别想歪,就是有种“两人一路货色”的感觉。
好在她现在不做侍应生,只在外围传传菜。
闲暇的时候,她就蹲在厨房里唠嗑,偷吃两个点心。
这时,同样为了安全起见负责在外面递菜的提罗带着一身凉气冲进厨房,很激动地对秦恬道:“安杰丽卡在两天前的晚上死了,爱莎失踪了!”
“安杰丽卡死了,你激动什么?”秦恬翻了个白眼,三天时间足够她做好心理准备,更何况死的还是个不相干的。
“我的意思是,安杰丽卡是被自己人杀的。”
“嗯?”
“三天前我就托朋友注意着,结果第二天就有很多人传说安杰丽卡卖国,串通德军,然后当晚,她就被发现死在床上,身边还有一张用波兰语写成的留言,说什么叛国者下地狱什么的。”
秦恬听着听着,忽然笑了起来,安杰丽卡到底有没有通敌卖国她不知道,杀她的到底是不是波兰人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样一来,安杰丽卡的死跟德国人完全没有一毛钱关系了。
“然后,重点来了。”提罗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说:“刚才萨奇告诉我,他给列根倒酒的时候,听到他和一个党卫军官说笑,隐约的意思是这整件事似乎都是那个党卫军官一手策划的!”
“……嗯。”秦恬竟然没觉得很惊讶。
“你怎么没反应?”
“你让我有什么反应?”
“女孩子们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无趣的女生。”提罗很是郁闷,这件事情他只能跟秦恬分享,却没想到秦恬压根没兴趣。
“无趣?有趣的女生都活不久,想想安杰丽卡。”秦恬叹口气,朝提罗身后努努嘴,“喊你传菜呢……唉,算了,我来吧,瞧你那激动的小样,小心被当成刺客抓起来。”
秦恬推着餐车走到宴会厅送餐入口,玻璃门里人们影影绰绰,她摇了下外面的铃,等着守在门边的侍应生开门。
门开了。
秦恬条件反射似的道:“三十人份的卷蛋小羊排和三十人份的黄油起司,另外蓝莓派和芝士培根还……哎?”
她睁大眼,看着走出来的人对着餐车挑挑拣拣,那身黑军装怎么看怎么惊心动魄。
黑衣军官拿了一个卷蛋小羊排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斜着眼看她,忽然道:“你很眼熟。”
“长官,我刚才一直站在外面。”秦恬只想强调一个能让人误会的事实。
“这样。”他淡淡地说着,把剩下的蛋卷小羊排全塞进嘴里,脸颊鼓鼓地嚅动着,又挑拣起来。
“长官……这是要……”送进去的……秦恬心里哀号,他这姿态似乎不在门口吃爽了是不会放她了,那里面的人怎么办啊?
“肉厂后来给你们送肉了吗?”
“哦?”秦恬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唰地白了。
那天她和亨利无功而返,昏的昏,残的残,紧接着经理给放假,她压根儿没想到那天没新鲜的肉酒店生意怎么办,现在猛然被提起,真是吓出她一身冷汗,显然这哥们儿已经认出她了。
“我、我不知道。”秦恬咬咬唇,补充了一声,“长官。”
“看来是没送到……”他又拿了个芝士培根,咬了口,挑挑眉,“看来那肉厂不想做下去了。”
杀气!
秦恬浑身一激灵,连忙道:“那天酒店生意正常,肉肯定是到了,否则没有新鲜的肉,长官!”
“哦,这样。”他点点头,舔舔手指,那憨态可掬的样,哪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军官。
“长官,这些点心……”
他又拿起一个芝士培根,摆摆手,秦恬连忙点头哈腰,推着餐车,屁颠屁颠地进入大厅。
她以为自己会有凶猛的恨意什么的,但她什么都没有,或许有点惶恐不安,但是更多的则是避之不及,或许这就是生存的法则,他太强,她太弱,就好像狮子踩死了蚂蚁,可蚂蚁根本没权力和立场恨狮子……
把餐车交给一脸惊吓的侍应生,她轻吁一口气,打开后门,左右探探头,确定安全,才一路狂奔跑到经理办公室,“经理,刚才我碰到那个射伤亨利的军官了,他问我肉有没有到。”
经理头也不抬,写着什么,“不用怕,不是他们查你,是我以影响酒店生意为由去找了他的上司。”
“那、那个家伙……”
“海因茨上尉。”
“啊?”
“海因茨·冯·克鲁特曼,党卫队上尉。”
“党、党卫队?”
“而且目前暂时代理华沙区域的所有盖世太保行动。”
“……”秦恬默默地坐在了经理的桌前,半晌才道:“那、那他知道了我和亨利在这儿,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吧?”
经理笑了,“我可爱的小姑娘,放心吧,他们的玩具是犹太人,我们不在他们的玩具列表。”
秦恬心惊胆战半晌,忽然又问道:“那,他这么厉害,怎么会不知道肉有没有送到?再说,现在谁敢违抗他命令?”
经理似乎也没想到这问题,半晌才讷讷道:“或许,他只是随口问问吧。”
秦恬也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合理,略微安心,便起身向经理道谢。
经理却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看了一会儿后,喃喃道:“不会这样吧……”
“什么?”
“恬,你还没成年吧?”
秦恬忽然意识到经理在说什么了,敢情他以为那党卫军看上自己了?她囧得嘴角都抽搐了,只得郁闷地告辞,“经、经理……那个,我还有活要干。”
“去吧,去吧。”经理憋着笑。
秦恬落荒而逃。
紧接着有将近十天,生活风平浪静。
可是在这样的年代,风平浪静可能就意味着更大的风暴将会来临。
一天晚上,秦恬被经理叫到办公室去。
她刚才正在剥洋葱,辣得眼泪汪汪,但经理急招,只得无奈地将双手放在围兜上擦擦就去了。进入办公室后,经理穿着大衣,表情凝重,见到秦恬的样子愣了一下,催促道:“快点回去,穿上暖和的衣服,我们要出去。”
“去哪儿?”
“去了再说。”经理的语气很不好。
秦恬惴惴不安地回小阁楼换了外出的衣服,被经理急急地塞进车中,就上了路。华沙的夜晚路灯很暗,好久没在夜晚外出,秦恬恍然想起第一次遇到奥古斯汀的那晚,她想起了那个她都记不清名字的游击队员,想起了那堆油桶。
车内很舒适,但抗震不是很好,秦恬还是第一次坐。
经理一直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才道:“恬,等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你都要坚强。”
秦恬心里一惊,思绪瞬间被拉回,她感觉接下来可能会发生极为恐怖的事情,便缓缓地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车停了,竟然停在了华沙警备区司令部门口。秦恬曾经路过这儿,现在这儿一半是波兰的傀儡警察,另一半是德国党卫队以及盖世太保的办公区,德军司令部在别处。
秦恬真的慌了,经理带她来这鬼地方干吗,晦气死了。
门口,一个穿着党卫队制服的年轻士兵闻声而来,他给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经理朝秦恬招招手,带着秦恬走了进去。
两人跟着那年轻士兵一路往深处走,经过好几个阴森森的走廊,士兵打开一扇门,里面竟然是个停尸房。
秦恬僵在门口,带着她来认尸?
那会是谁?会是谁?亨利?安妮?不,刚才才见到她,那、那……
经理拉着秦恬往里走,士兵没有丝毫迟疑地揭开一具尸体脸上的白布,用波兰语问道:“确认下身份吧。”
一看到那张脸,秦恬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一黑,差一点昏过去,要不是经理死死拉着,她肯定会尖叫出来,“卡……卡……”她没说完,却已经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让她怎么都说不完整那名字。
经理凝重地点点头,“没错,是卡瑟琳·塞曼斯,我曾经的员工。”他的手抓着秦恬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请问她、她怎么会……”
士兵冷漠地盖上白布,拿出一个记录板写着,边写边道:“边境安全条例,偷偷过境的人,三次警告后没有停下,予以击毙。”
“他们是有正规文件的。”经理提高声音。
士兵冷笑,“看到了,国防军正规文件。”
“那你们怎么可以……”
“别忘了,边境驻守的可不仅仅是国防军。”士兵漠然道,把记录板递过来,上面是两张身份确认证明,“好了,既然确认了,那就签字。”
秦恬木然地坐在床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又一个朋友离开她了。
这是个战乱的年代,与莉娜暂别几乎等同于永别,将来是生是死都无法知晓,而卡瑟琳,是真的“死别”了。
这个有时候花痴有时候理智、精明却带点小懦弱的女孩,有着法国人的热情和瑞士人的随性的女孩就这么走了。那晚匆匆一别,迷糊中她甚至没看清她的脸。
可现在,她却多么不想再次看到她……在那个地方,那种床上。
“恬……”桑塔婶婶被带到阁楼,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坐在秦恬身边,宽厚的手掌搂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恬,在我失去卡尔的时候,卡瑟琳曾经告诉我,当我们失去的时候,就看看我们拥有的。”
当我们失去的时候,就看看我们拥有的。
我还有什么呢?秦恬恍恍惚惚地想着。
“你还有我们,还有艾森豪芬,还有远在中国的哥哥,还有你在法国的家人,孩子,好好活着,你还有生命。”
对啊,我还有生命……
秦恬依然恍惚,但是眼神渐渐清亮起来。她慢慢张口,声音嘶哑,“我懂。”
“孩子,卡瑟琳急于离开,没有挑对时间,等到波兰的局势稳定下来,德国人不可能永远封闭着波兰,到时候你就离开,去法国,找你的父母。”
“……”秦恬苦笑。
桑塔婶婶以为秦恬放心不下哥哥的信,立刻道:“放心,有桑塔婶婶和汉克叔叔还有经理在这儿,我们肯定会等到你哥哥的信,然后再把信完完整整地转发给你。”
秦恬摇摇头,有苦说不出。
这些人完全不明白中国战场是个什么样,她脑中忽然响起一道慈爱而悲哀的声音,像是来自印象中模糊却又亲切的父亲。
他说,落后而血性的守护者,残暴而先进的侵略者,贫弱而坚强的民族,无力而短视的政府……这是一场纯用血肉堆砌出来的战争,是守着某些莫名“骑士精神”的欧洲人无法想象的全国全民族范围的血腥战争。
他们或许还以为亚洲只是一群土著的冷兵器战场,中国的军人会和一战的华工一样黑瘦而弱小。
他们光知道波兰骑兵对抗德军的铁甲洪流壮烈而英勇,而不知道远在东方那个神秘的大国早在几十年前就有成千上万满族子弟以骑兵大刀对抗八国联军的火炮。
偏见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软弱而胆小,所以,当他们自己表现坚强时,他们都惊叹自己是特别的。
特别的……没错,或许,有那么一点特别。
但这一点特别,面对乱世,毫无用处。
秦恬呆呆地想着,完全没注意到桑塔婶婶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她醒过神来时,炭炉烧得旺旺的,床头柜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个什锦派。
吃完了食物,她感到一阵疲倦,再次陷入昏睡。
第二天晚上继续工作,经理没接受别人的建议让她再休息,而是坚持让她回到岗位。
秦恬本来还有些不情愿,可是当她忙碌了一会儿,轻松地拿着手帕擦着脖子上的热汗时,忽然发现她的抑郁减轻了不少。
忙碌,果然是忘掉烦恼的好东西。
工作后,回到房间,她累得根本无暇多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沉沉的。几天过后,虽然她偶尔想起卡瑟琳还有点难过,可是基本上精神是恢复过来了。
不知不觉间,距离圣诞节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二月的波兰虽然还寒冷,可是天气却已经渐渐地不那么阴霾。
波兰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或者说,人类漫长的心理缓冲期终于过了,开始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环境和气氛。
秦恬很奇怪,她觉得自己自动乱之夜后,就一直有着很准很可怕的直觉,她几乎可以确信德国不会到此为止,可是现在这样的平和又算什么?现在德国一直在波兰横行霸道,似乎抓犹太人就成了唯一的使命,感觉再不开战,就连她都要相信德国的战争路就到此为止了。
几天过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无暇多想了。
一大清早,她收到一封信。
据送信过来的员工说,这封信是包在一块石头外掉在后院的,估计是被人扔进来的,信上写了给秦恬,他就直接拿来了。
秦恬看这原封不动包着石头的信,呆了半晌,才道谢接过,等人走后,才打开信。
看完信,她只能叹口气。
莉娜最终没有逃出去,还被抓进了犹太人隔离区——这是一封求救信。
德国政府发布通告,犹太人必须在一九四〇年十月三十一日之前全部进入隔离区,却没想到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进去了,而莉娜,之前有企图逃跑的行为,估计是被抓进去关起来的,没有死真是万幸。
可是信中,莉娜说,她已经生不如死了。
饥饿、物资的贫瘠、寒冷,以及毫无准备的关押和艰难的生活,让人痛苦不堪。这里,每一天都有看守的威胁,每天都会有新的同胞的尸体。
莉娜在信中写道:
恬,你无法相信,我来到了这地狱后,甚至都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吃的。我们十个人,只有两百兹罗提,而即使是一块牛奶糖,也要二十兹罗提。
就在给你写信的时间,又一个同伴饿昏了。昨天我们吃掉了最后一点土豆,那不能叫土豆,只能叫土豆粉。我恨土豆,来到波兰后,除了你给的那些剩菜,我的主食一直都是土豆土豆土豆……
那群该下地狱的人放出命令,私下帮助犹太人的波兰人一律逮捕,我们无法信任那些才认识几个月的波兰人……
恬,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可是眼看着这些同伴一个一个离开,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恬,如果可以,请你扔进来一些吃的,还有药……
知道贝鲁街吗?从那儿的萨萨玩具店开始数,到第七个路灯那儿,明晚六点,看守换班的时候,我会在墙里等你,你到的时候,学两声布谷鸟的叫声,我会回三声给你。
爱你感激你的莉娜
秦恬放下信,她相信莉娜所说的都属实,而且事实可能比信里的还要恐怖,如果再没人帮助,说不定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事肯定不敢跟别人说的,只能她自己一个人去。
贝鲁街她知道……
可要她一人,拿着一个装着食物的布包,在夜色中往犹太隔离区跑,还要进入那条窄窄的被围墙堵得只有一半的贝鲁街,最后还得想办法把一包东西扔过那高高的围墙……她想想就觉得恐怖。
而且,让她更觉恐怖的是,莉娜约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六点,是宵禁的时间,也就是说,她要在宵禁前等在那儿,然后在宵禁后大老远地跑回去。
想到这里,秦恬表示压力已经大到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莉娜的明晚六点,就是今晚了。
秦恬看看时间,这才早上五点,她决定先去工作,慢慢地烦恼。
虽然她尽量不要显得很有心事,可她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演员,下午的时候,经理拍拍她的肩膀,“我亲爱的恬,你昨晚梦见恶魔了?”
“啊?”秦恬愣了一下,连连摇头,“不不不……没、没有……”
“那为什么你的脸色这么差?”经理想了想,“在这酒店,没人敢欺负你吧?”
“没、没人欺负我。”
“都结巴了,我们伶牙俐齿的恬,如果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说出来,或者顺着本心,或许会好点。”经理往秦恬手里塞了样硬硬的东西,微笑道:“开心点,你可是我最得力的员工。”
说罢,他转身,忽然张开双手,咏叹调似的说道:“谁能想到呢,现在波兰顶级酒店艾森豪芬最能干的工作人员是一个甜美的中国小姑娘。”
秦恬笑了起来,看着经理胖胖的身子走远,摊开手,是一块牛奶糖。
“我们十个人,只有两百兹罗提,而即使是一块牛奶糖,也要二十兹罗提。”信上的那句话猛然蹿入她的脑海,秦恬笑不下去了。她剥开糖纸,端详了一会儿黄褐色的糖块,然后含入嘴中。
那是最纯正的欧洲牛奶糖,淡淡的甜味后是浓浓的奶香,美味无比。
吃着牛奶糖,秦恬忽然觉得,似乎困扰她一个上午的烦恼,根本不应该存在。
她已经到了这儿,和这儿的人同生共死,如果她不能享受着这儿的生活,就没了对抗这个时代的勇气。
畏畏缩缩的,上天要她何来?
下午秦恬在厨房搜罗了很多剩菜,中午来进餐的人很多,来这儿发战争财的商人是主要客源,有些人只顾着谈生意而只吃了一两口,而酒店是绝对不会把这些食物回收利用的,于是她得以搜罗了满满一整布包的食物,又向前来帮工的桑塔婶婶要了一点常备药品。
等到一切都准备好时,她一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便匆忙地交代了一声,带着布包急急地离开了。
此时还没有宵禁,路上都是匆匆回家的波兰人,还有若干没有住进犹太隔离区的犹太人。此时隔离区虽然还没有封上,但为了分批安置,很快,街上就会只剩下波兰人了。
虽然只有少数同路的,但是秦恬依然算是逆流而上,亚洲面孔很是显眼,路上有好几个德国士兵的头是随着她转过去的。
她紧张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专拣小巷子走,努力靠近犹太隔离区。
波兰偏北,又是深冬,近六点时,已经暮色沉沉,是一天最压抑的时候。秦恬远远地看到了贝鲁街街口的那家玩具店,华沙并不算大,萨萨玩具店还算有名,它的店主是一个犹太人。自然,这个店主现在已经不在那儿了,德军不会在砌墙的时候放任一个犹太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卖玩具。
路灯适时地亮起,秦恬不明白为什么宵禁还要亮路灯,巡逻兵的手电筒还不够用吗?
她数着路灯,走到第七个路灯的位置时,在墙下站定,深吸口气,压低声音,“布谷?布谷?”
墙那边沉寂了一会儿,回了三声,“布谷,布谷,布谷!”
秦恬一喜,看看四周,阴阴暗暗的,似乎没人,于是甩甩手臂,猛地把布包往上甩去。
布包垂直地上升,又垂直地落下,只是高出了墙一点点。
落下的布包差点砸断秦恬的鼻子,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先不带那么多,否则就不会扔不过去了。布包里面甚至还有一瓶用木盒装着的酒,碎纸裹着不容易碎。
第一次扔就体会到这布包的重量了,秦恬看着高高的墙,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周围寒风呼呼地刮着,她浑身发冷,咬咬牙,她改换了战略,又扔了一次。
这次布包很干脆地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即使没有听到瓶子的碎裂声,秦恬还是心痛得要死——那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只被咬了一口的焗蘑菇派是保不住了……
那头等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布谷?”疑问和惶急一览无余。
秦恬咬紧牙关,决定豁出去了,拼力一搏。她高举布包,双眼怒瞪,深吸一口气,准备和高墙来个世纪决战。
正当她准备扔出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带着笑意,“我说,需要帮忙吗?”
秦恬全身一僵,然后往后一仰,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稳住,却在转身看到来人时更加站不住……虽然看不清脸,但是看身形辨声音,是奥古斯汀无疑了。
秦恬心里一阵哀痛,莉娜,不是我要饿死你,是天要亡你,我真没办法了。
她傻乎乎地抱着布包,脑中一片空白。
这已经是第N次她当着他的面挑战德国的禁令帮助德国的敌人,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她也不是被逼的。
好吧,枪子儿,凌虐……更猛烈些吧!
她平静地抱着布包,看着他。
奥古斯汀上前两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淡淡的,嘴角还是习惯性翘起,然后,他伸手,在秦恬还来不及缩手的时候,拿过了她的布包,退后两步,手一甩,布包便潇洒地飞越过了高墙。
那头传来奔跑声,然后三声快速的“布谷、布谷、布谷”后,就再没声响。
秦恬深吸一口气,盯着奥古斯汀,知道该轮到自己了。
奥古斯汀拍拍手,整了整领口,双手背在身后道:“扔得还行吧?”
秦恬一呆,傻傻地点点头。
“证明练手榴弹还是有实用价值的。”
“呵呵。”她只得干笑。
“宵禁了。”
“嗯。”
“那么,我能否有这个荣幸,再次送您回去?”
“啊?”秦恬条件反射似的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刻点头,“好,啊,这、这是我的荣幸。”
奥古斯汀抬抬手,秦恬胆战心惊地往前走去。
“秦恬,我可以叫你秦恬吗?”
“嗯。”
“墙里面的,是你朋友吗?”
“是,他们一家在德国曾照顾过我。”
“是这样,那确实值得帮助。”奥古斯汀点点头,“但是你这样太危险了,这次是我,下次就不一定了。”
秦恬忽然警觉起来,左右看着,“你、你,不会是一个人吧?”
“哦,昨天有人报告说隔离区有人出逃,所以今天加强了警戒……当然不会只有我一人。”
“啊?那、那……”
“但是我把他们都派到别处去了。”
“为、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跑来的人是你啊。”
秦恬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话听着好暧昧,相当的暧昧。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恋爱经验被人怀疑情商为零的人来说,这种话是有攻击力的,没有把情窦刺激开,而是把她吓得缩起来。
她是个传统的人,相信门当户对,对一见钟情抱有质疑,也知道要吸引一个人必须有自己的人格魅力,可是到目前,以上任何一点,都不符合此刻的场景。
她只能把这句话当成耳边风……耳边风……吹过去吧……
“不管你相不相信,只要我在,只要不是迫不得已,我都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任何人都不能。”
秦恬低下头,如此直白露骨,完全不需要担心被当作自作多情了,干脆问吧,“我能知道原因吗?”没等奥古斯汀开口,她紧接着道:“别又拿中国做借口。”
奥古斯汀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噎住,半晌才道:“为什么不能是中国的原因?”
秦恬摇摇头,她完全放开了,便快速地道:“因为我知道中国现在最大的魅力所在顶多是历史文化什么的,这些绝对不至于让你对中国人也爱屋及乌,而且,你们和日本……关系密切,可我们,中国人,却是日本的敌人……”
“秦恬,你对现状还是很清楚的嘛。”奥古斯汀意味深长,“现在波兰还有有关中国的新闻渠道?”
“……”秦恬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闭嘴。
“无论你知道什么,无论你怎么想,”奥古斯汀背着手微笑着往前看,“我给你的,你就收着,无须有任何负担,我……不求任何回报。”
这些话无形中在秦恬身后形成了一座坚实的靠山。
但是这个靠山,似乎有飞来峰的趋势,正一点一点把秦恬压得几欲窒息,令她倍加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