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庚子送灶即事》

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

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

鲁迅早年的《庚子送灶即事》一诗，他本人未留稿，载于周作人辛丑年（1901）日记之后所附的《柑酒听鹂笔记》[5]。庚子年大抵相当于1900年，但送灶日在旧历年底的十二月二十三，这一天已是1901年的2月11日了。

此时鲁迅的故家已经相当破落，送灶的供品很简单，还是靠典当衣物来凑办的，连最关紧要的黄羊也没有（按照传说，以黄羊祭灶神可以引来财运）。“长（读如“丈”）物”指生活最必需品以外多余的东西，“家无长物”表明相当之窘——周家已经败落到这个地步了！

但是灶还是要送的，祭品包括一只鸡，还有必不可少的“胶牙糖”——灶王爷上天也许会说他所在之人家的坏话，所以让他吃这种糖把牙粘住，这样他就不能乱说八道了。这是很古老的民俗，一直流行到1949年前后。我小时候参与过送灶，很吃过一些祭祀结束后撤下来的麦芽糖，牙并没有粘住；但在民俗学的意义上，它是可以粘住神牙的。灶王爷牙口不佳。

鲁迅后来写过一篇《送灶日漫笔》，也曾特别谈到这种“胶牙糖”：

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话去了，但是他大概终于没有讲，否则，中国人一定比现在更要倒楣。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还卖着一种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然而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调嘴学舌，对玉帝说坏话。我们中国人意中的鬼神，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对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6]

中国老百姓一向尊重敬畏神灵，但对于能够糊弄的，并不排除采用些别的手段。这也是一种生活智慧。灶王爷级别本来就比较低，不过是玉皇大帝派驻在各家各户的协理；又在灶间被烟熏火燎了一年，想必比较好糊弄。而最值得注意的是，老百姓并不指望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从而“下界保平安”，只希望他不要说坏话，或干脆不要说话，让自家平平安安地继续过下去——于是就请他吃麦芽糖粘住他的牙。这样深刻的不信任感，很值得深长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