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契机
我悄悄趴到糖饼的耳朵边说:“你乖乖听话,我让你中状元;如若不然,你这一辈子都喝不到神酒,被先生骂,被你爹打。”一听到先生骂、爹打,他那肥头大耳颤了几颤。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我,猛地点点头:“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他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原来你是个女的哇。好看好看好看。”他一叠声说了三个“好看”。
陆员外问道:“唐世侄,对我家芯儿满意吗?”“满意!”他抓了根鸡爪子给我。
“那让她嫁给你,好不好?”
“好好好!”糖饼拍着手看着我说,“那你以后就是我娘子啦。”陆员外捋着胡须:“如此甚好。”
我在席间什么话都没说,只安安静静地吃菜。糖饼不停地在我耳边“娘子娘子”地聒噪。一会儿“娘子喝水”,一会儿“娘子吃饼”。
不一会儿,陆员外端来一壶酒:“今日开心,把府中珍藏二十年的陈酿拿出来喝。”酒一倒出来,满屋子散发着醇香。糖饼拿起一杯就干了,还咂摸着嘴:“果然好喝。”
陆员外笑着看我:“芯儿也喝点吧。”我摆摆手:“回义父大人,芯儿不擅饮酒。”陆员外再次劝道:“今天是你跟唐世侄相见的喜日子,喝一点吧。”
实在不好推辞,我抬起袖子,掩面喝下一杯。不一会儿工夫,感觉有点迷糊,看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双影。只听“扑通”一声,糖饼脑门磕在桌子上,昏过去了。
坏了。我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果然,糖饼倒下去不久,我也跟着一起晕了过去。
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糖饼竟然躺在我身边。还好,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是穿着的。我想挣扎着起来,但全身绵软无力。不多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唐允的声音怒气冲冲:“这个逆子!越发的不成样子!在外饮酒宿醉,还干出这等事来!看我不打死他!”
我看这情形,已经猜到了大概。陆员外这厢怕我不愿意,事情有变,就下了迷药,把我和糖饼放到了一张床上;那厢,他又去告诉唐允,说唐赟在席间吃酒之际,看上了府中女眷,强行拉着一起睡了。这样的情况下,把我送到唐府,既顺理成章,又全了唐允的脸面。
陆员外劝道:“唐兄莫气,人不风流枉少年,赟儿是大家公子,纳个三妻四妾很正常。既然赟儿喜欢我这义女,我就送给他做妾就是了。”“谢陆兄宽解。但这孩子到现在无半点功名在身,连正妻我都没给他张罗,若先收小妾在房,恐……”唐允迟疑着。
房内,我拼命摇着糖饼。他终于醒来,看见我嘴咧得如同葵花一般:“娘子!”
“你爹来了!”
“啊?”他的胖脸吓成了灰白色。
正在这时,一众人破门而入。唐允皱着眉头:“还不快从床上爬起来,不长进的畜生!让你读书不听劝,眠花宿柳倒是行家!”陆员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轻咳了两声:“事已至此,芯儿,你收拾一下衣物,就跟唐世侄走吧。”
“爹,我们带娘子回去吧!”糖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跟唐允喊道。唐允气得胡子一跳一跳:“你叫她娘子?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给你做个妾,勉强尚可。你还让她做娘子?”“不!我要娘子做大老婆,不要她做小老婆!”傻子梗着脖子跟他爹犟道。
唐允惧内是出了名的。他家大夫人常常欺凌小姨娘,把那几个小姨娘不当人,折磨得够呛。是以,那些小姨娘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不是不想生,是不敢生。
从小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糖饼,深深知道“大老婆”与“小老婆”的区别。可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与他最害怕的父亲争执。
“反了天了你!”唐允重重在他头上拍了一掌。本朝以孝治天下,父亲打儿子,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儿子若与父亲还手,却是要滚钉板的。唐允打糖饼的时候,糖饼躲也不敢躲,老老实实地站着。
“唐老爷,我想跟您借一步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我,此时开了口。唐允探过头看了我一眼——打从进门开始,他就没正眼看过我。陆员外拦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我抬起双眼,静静地看着唐允。或许是陆员外这么急切地一拦,拦出了唐允心中的疑惑。他冲我点点头,然后示意其他人暂时避开。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他说:“有什么话,你说吧。”我从袖口掏出一个小壶,将床上的猫抱下来,从壶里倒酒,喂到它嘴里。这是陆夫人养的猫,平日里最喜欢悄无声息地钻到我的床上。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
没错,刚刚那酒,我没喝。凭直觉,我判断那酒一定有问题,但我又不得不假装喝。实则,趁掩袖之际,我把那杯酒倒进了怀中的小壶。看着糖饼倒下,我更加确定那酒有问题。于是,我随之也假装昏倒,将计就计。如若不昏倒,让陆员外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哪来后来的好戏呢?这件事,刚好成了我可以利用的契机。
那猫喝了酒,叫起春来,一声一声,姿态也不堪入目。唐允毕竟为官数年,一下子就懂得了我要说的话。
“这是陆兄给你们喝的酒?”
“是。”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笑了:“凭什么?凭您对您儿子的了解。他是憨顽不假,但您见他几时如此好女色?”他盯着我:“你不是陆府的义女吗,应该是与他合起伙来做这个套才是,为什么你要来告诉我?莫非这背后有什么更深的阴谋?”我不回答他的话,径自说道:“织造署是个肥水衙门,可肖宣的胃口大得很。唐大人,您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一下子警觉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唐大人最需要明白,自己是谁。您当日是如何坐到禹杭织造这个位置上,您答应了肖宣什么,这个恐怕只有您自己才知道吧。陆员外是谁的人,不难想到。您再思量一下自己近来的处境……真正想整您的人,是谁……”
诛人者,诛心;诛心,乃制敌最凌厉直接的方法。我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交织着菜头传给我的一些坊间传闻,利用唐允心底的疑惑,杂烩出一锅好菜。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脸色。
他喃喃道:“去年年尾,他说要30万两白银去京城打点,我拿了。这才隔了多久,又要20万两……”我说:“他定然告诉您,出了什么事,有他担待。可您真的确定,他能帮您担待吗?”
我似乎说中了他的心事,他迟疑着:“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应该不会吧……”
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您想想,您这个位置上从前坐的是什么人?水暮渊是什么结局,您想一想。肖宣原来跟水暮渊何尝不是相交甚好?”
我看见唐允打了个冷战。很好,我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现在考虑的,再也不是儿子的风化问题,而是自己的前途,全家人的来路,性命攸关。
“老陆这样做,若是肖宣示意的,那说明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咬出这些话。
“大人切不可贸然行事。肖宣在禹杭称霸多年,一手遮天。此地所有的官员,明面上都不得不拍他的马屁,但我想,背地里不满者大有人在。大人可暗暗联合科举出身的几位清流官员,搜集证据,一举灭之。”
“说下去。”
“大人可曾见过咬人的猛兽?如果一刀下去,杀不死,激怒了猛兽,猛兽必会更凶猛地反扑,猎人会被吞噬。所以,那一刀,一定要时机、力度都刚刚好。”
此刻,他的眼神如黑夜里的猫头鹰。
“你说了这么多,想必一定知道某个契机吧。”
“九月十九,太子巡幸江南。您想想,肖宣背后最大的后台,是谁?殷侯。殷侯可是太子的死对头。您这把刀送上去,太子焉有不悦之理?恐怕到时候,您既清除了仕途上的对手,保得了一家平安,还能得太子这么一座黄金靠山,升官加爵在来日……”
唐允牵动嘴角,笑了起来:“你想得到什么?”“我想要自由,想要大人的守口如瓶。”我说。
他沉吟片刻,说了一个字:“好。”
借刃屠强力。我自幼深谙兵法,此乃三十六计之借刀杀人。此刻的唐允,为了自保,恐怕比我更想杀死肖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