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换
“娘子!”糖饼突然推门进来。唐允呵斥道:“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做什么!”糖饼说:“爹,你能不能不要为难娘子啊……”他的两只胖手在背后不停地搓着,看得出,他很紧张。
“我没事儿。唐老爷就是跟我说说家常话。”我笑道。
“真的?”
“嗯,真的。”
他讨好地看着唐允:“爹,既然陆伯伯已经同意了,那我们把娘子带回家吧。”
唐允点点头。他往外走,糖饼在背后悄悄地跟我说:“娘子,我跟你说,你一定会喜欢我家的,我家又大又好玩儿……”唉,这个傻子,他哪里知道,他的家就是我从前的家呢。
“你就那么想让我做你娘子吗?”
“那当然!”
“为什么?”
“咱俩都搁一张床上睡过了……”糖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我笑笑。这傻子还挺重情义的哩。可我知道,唐允是不会真的让我进唐府的,我自己也不会选择去唐府。我们都没有挑明,都在装糊涂,借坡下驴。
我随唐家父子上了马车,陆员外笑眯眯地送别到门口,陆夫人却落了眼泪:“芯儿,你在陆府待了几个月了,挺舍不得你的。以后你常回来,这儿就是你的娘家。”陆夫人说。“嗯。”我点头。陆夫人对我是真心的。陆员外说:“夫人哪,芯儿去了唐府,对她来说是件好事。你切莫伤感。”
管家范大志贼兮兮地笑着,一副扬扬得意的嘴脸。终于把我赶走了,他开心极了呢。
“芯姐姐!你莫走!”一个幼童哭泣着跑来。是陆明宇。
王妈妈说:“少爷是真舍不得芯小姐呢。当初巧嫣小姐出门子,也没见他这样。他呀,格外看重芯小姐。”
陆员外皱着眉,似乎很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范大志的挑唆似乎得到了证实。
我蹲下来,抱了抱明宇:“小明宇答应姐姐,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他仰头:“芯姐姐,我好好读书,就能再看到你吗?”“嗯。”我哄他。
马车走了老远,还看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后面追着。
马车到了大街上,唐允突然吩咐车夫:“停!”
车停了下来。唐允看着我:“你的身份来历,我不追究。你虽然帮了我,我却留不得你。”
我点点头。他隐隐约约猜到了我是谁,可他故意不提。他故意站在真相之外,离得远远的,这样假如发生什么,他就可以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撇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我知道得太多,是个隐患。
“本官身边向来不留太聪明的人,只留听话的。太聪明的人,往往不太听话。”
这句话,意味深长。想我父亲,何尝不是因为对肖宣没有言听计从,露了锋芒,招来祸患呢?
“你下车吧。本官可以当作从未见过你。”
糖饼根本听不懂他父亲的话,云山雾罩的,他只知拉着我的衣袖:“娘子。”“下次再碰上,我给你寻一坛状元及第酒。”我说完,就跳下了马车。
站在街头,我看到糖饼把大大的脑袋从帘子里伸出来,依依不舍地看着我。
糖饼是个被身份压傻了的人,如果他不是唐家的独子,如果唐老爷不这么严苛地逼迫他读书,如果不是他母亲的性子太过于凶悍,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对他寄予过深的期望,也许他不会是现在这样吧。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无可奈何。
我回到破庙里的时候,菜头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来:“大小姐,你回来了。”
“嗯。”
“是不是陆府出了什么状况?你没事吧?”
他第一时间担心的是我的安危。
“我没事,菜头。”我轻轻笑着。在陆府经历一遭儿,我得到了一个姓氏,得到了一个良民籍,也成功地催发了唐允心里对肖宣愤恨的种子,让他下了决心对肖宣动手。
够了。我得到我想要的了。现在,我仍旧回归到街头,仍旧是个乞女。
菜头紧紧握住我的手:“大小姐,我们又回到从前了。”我环顾着破庙里的一切,是啊,回到从前了。
那一夜,睡在稻草堆里,我又做了个梦,这回梦到的,却是梅花树上那个白衣女子。
“水星,你想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闭着眼不理会她:“一辈子做个乞丐挺好的。”白衣女子笑了:“你撒谎。”她摇摇头:“水星,我在你身上闻到了野心的味道,你瞒不了我。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打算接近太子这一步路,是错的。太子虽然出自正嫡,胸有大才,辅政多年,精明强干。然,他无德凶残,非天命之人。我来给你指条明路……”我冷冷地看着她:“我母亲让我烧了你,你定非善类。你指的明路,我凭什么相信?”
她笑道:“水星,我告诉过你,是我将你送到你母亲腹中的。你是我选的人,我怎么会害你?我只盼着你……”“什么明路?”我打断她。
像水一样倾泻下来的月光照得她的衣衫越发亮白。
“宣王成筠河。”
“宣王?为何从未听说过?”
“其母姜妃,乃西林土司进贡之蛮女,在宫中是做粗使的女婢。只因毽子踢得好,宫墙一隅,偶遇圣上,一夕伴驾,生下一子。后来,圣上便再也想不起来了。他们母子在宫中无权无势,活得甚是艰难。成筠河,在兄弟中,非嫡非长非尊,默默无闻,无权无势,是以,坊间极少有关于他的消息。”
“为什么要接近这么一个无权的皇子呢?”
“水星,借宣王之手,用你的智谋,在男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
我看着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想起那个给我送吃食的官兵头目所说的卦语:“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水星,成筠河,这是否藏着某种命运的征兆呢?”
“水星,终有一日,我会来跟你做一个交换。”
“什么交换?”
“时机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白衣女子笑笑,飘走了。
醒来后,我换上破衣烂衫,跟菜头一起去要饭。城中有一个新当铺开业,我们一群叫花子在门口唱着莲花落:给个馍,给口汤,长寿又安康,财源滚滚富贵长。
那当铺的老板一脸横肉,看着不是个好相与的。突然,他放了一条大狼狗出来。大狼狗凶猛地向我们这群乞丐扑来。当铺老板说:“咬死这帮子臭要饭的!”
“小发,你们几个往南跑;小癞子,你们几个往东跑;小疤,你们几个往西跑!”我大声喊着,把人群分散开。恶狗张开大嘴,扑向我;我抽出土匪胡通赠我的匕首,刺向狗眼。鲜血飙了出来。瞎了的狗乱奔乱撞,不知道咬谁,便乱咬一气,当铺老板气得哇哇乱叫。
我扯着菜头就跑。那瞎狗却循着脚步声追了过来。菜头挡在我身前,对瞎狗施起了拳脚,不多时,瞎狗就躺在了地上,一命呜呼。
菜头的腿上也被撕下了一块肉,骨头都露出来了,甚是吓人。我抱紧他:“菜头,菜头,是不是很痛,我背你回去。”
“大小姐,你没事就好。我一点都不痛,正好晚上咱们有狗肉吃了。”
他失了血色的嘴唇犹冲我笑着。我的眼泪一颗颗掉在地上,溅起了泥点。我背着菜头穿过禹杭的大街小巷。木芙蓉花大片大片地开着,热烈又悲怆。后来的很多年,木芙蓉成了我记忆里颇为伤感的色彩。我们做乞丐的岁月里,菜头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流了太多的血。
“大小姐,你喜欢木芙蓉吗?”
“喜欢。”
“嗯,我也喜欢。我觉得木芙蓉像你,旺盛倔强。总有一天,我会买一个院子,院子里栽满木芙蓉。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快快乐乐的。”
我恍神,轻声说了句:“嗯。”
金色的阳光落在菜头脸上。菜头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