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916—1926:让·雷诺阿的迷影时光[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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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法国迷影运动的一项重大功劳,就是初步建立起发现、寻找和评价优秀导演的体系。在今天看来,这似乎不值得大惊小怪。今天,我们有电影节、传媒和影评渠道,但在电影史早期,在电影工业和电影文化的起步时期,这个体系的存在显得格外重要。当电影尚未登堂入室时,无论是电影商业的需要,还是电影传媒的话语意图,想让人们自觉地建立起判断导演优劣的准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电影史早期的许多大导演,晚年都相当苍凉和孤独,乔治·梅里爱破产,大卫·格里菲斯被制片厂遗弃,谢尔盖·爱森斯坦(Serguei Eisenstein)住进条件简陋的养老院。如果没有当时的迷影运动,恐怕他们的拷贝、资料和生平就永远流失在历史中。现存的梅里爱的电影拷贝,都是1920年代成立的电影俱乐部的影迷,从世界各地的角落里挖出来的,才能保存至今。从这个时期开始,发现并捍卫被人们忽视的天才导演,或者被电影工业抛弃的大师,成为迷影情结的重要精神特质之一。这种精神特质并不虚无缥缈,而是电影史中一条实实在在的发展线索,在每个时代的世界各地的影迷血管里真实地流淌。
在许多被影迷重新发现的大师中,让·雷诺阿是最有影响的,这个法国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名字、诗意现实主义大师,曾长时间不被观众所接受,在影坛浮浮沉沉,直到新浪潮运动之前,才被“手册派”影评人推崇,而进入影史经典。这恐怕不仅仅因为他确实是一位风格独特、才华横溢的导演,更因为让·雷诺阿本人也是个超级影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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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电影机的前一年,法国大画家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有了第二个儿子,就是让·雷诺阿,他有个哥哥叫皮埃尔·雷诺阿(Pierre Renoir)[81]。让·雷诺阿小的时候,正是老雷诺阿画风转变,进行新的探索的时期。由于对画室的光线要求越来越高,老雷诺阿不断搬家、旅行,经常带孩子们去法国南部的沿海城市尼斯(Nice)和格拉斯(Grasse)。也是在这个时期,老雷诺阿开始远离印象派绘画。让·雷诺阿小时候跟随父亲走南闯北,旅居于巴黎和法国南部之间。据让·雷诺阿自己回忆,他第一次对电影产生意识时是两岁半,而他当时看到的根本不是电影,而是保姆房间中的一个根据运动影像原理制作的玩具相框。
老雷诺阿喜欢把自己的画挂得到处都是,让·雷诺阿就成长在父亲的绘画王国里。老雷诺阿希望他能子承父业,继续从事艺术创作,但让·雷诺阿的梦想却不是绘画,而是大仲马小说中的“剑客”,保护王国的“骑士”。在这个梦想激励下,二十岁时,让·雷诺阿报名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一个空军中队服役。在一场战斗中,让·雷诺阿的腿被德军子弹击中,留下一块永远的伤疤。这个伤疤粉碎了让·雷诺阿的骑士梦,却无意间打开了他另一个梦:电影。
由于受伤,让·雷诺阿到战地医院接受治疗,一个名叫里歇的青年医生治好了他的腿伤,两个人因此结下深厚友谊。当时,让·雷诺阿并不知道,这个治好他大腿的年轻人就是1913年因发现抗过敏药而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查尔斯·里歇(Charles Richet)[82]的儿子。在养病期间,小里歇与小雷诺阿聊天,说道一部电影:“我父亲曾带我去看过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是一位天才的演员表演的,我父亲认为这是多年来看过的最好看的电影。他甚至认为这位演员要在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83]和吕西安·吉特里(Lucien Guitry)[84]以及其他戏剧名伶之上。这个演员就是夏洛特!”当时的让·雷诺阿对电影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夏洛特的电影是何等精彩。
数月后,他回巴黎探亲,遇到了同样在战争中负伤的哥哥皮埃尔·雷诺阿。兄弟二人死里逃生,再次重逢,格外亲热。有一天,皮埃尔问让:“你看过夏洛特的电影吗”?雷诺阿虽然没看过,但他把里歇尔对他说的一番话重复了一遍。皮埃尔说:“这并不奇怪,因为夏洛特确实是一位伟大的演员。”于是,兄弟二人来到巴黎一间很小的代尔纳戏院(Ternes),去看夏洛特的电影。让·雷诺阿被夏洛特的表演彻底迷住了。不仅如此,他从此迷上了电影。
许多年以后,让·雷诺阿才从一位爱尔兰军官的嘴里知道,他钟爱无比的“夏洛特”,真名原来叫查理·卓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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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达尔和特吕弗都自称在电影院长大,每年看掉上千部电影,但他们看的电影肯定没有让·雷诺阿多,因为在让·雷诺阿看电影的年代,电影短片、中片比较多,而电影长片才刚刚盛行,加上各种时事新闻片,所以让·雷诺阿看过的电影不计其数。
在让·雷诺阿生命中有两样决定他命运的机器,就是前文提到的飞机和电影机。因为幻想成为骑士,让·雷诺阿才参军入伍,他想成为一名飞行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让·雷诺阿成功通过了飞行考试,拿到了飞行执照。但这时,他对飞机的热情越来越淡,电影机逐渐走近他的生命。他拿到执照后回到巴黎,大部分时光是与卓别林扮演的夏洛特在电影院里度过。让·雷诺阿是一位真正的“影痴”,通过查理·卓别林,让·雷诺看了许多电影。从喜剧片到惊悚片,他几乎什么电影都看。每天从下午一直看到晚上,经常看到电影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当时,描写鬼魂和幽灵的电影比较盛行,让·雷诺阿经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看鬼片。由于精神过度紧张,他总能敏锐地发现电影院里的老鼠在椅子上和地上爬。不知不觉中,让·雷诺阿崇拜上美国导演大卫·格里菲斯,雷诺阿认为“是格里菲斯证明了电影与戏剧的根本区别”。让·雷诺阿特别喜欢大卫·格里菲斯电影中的人物特写镜头,但他说不清这种喜爱从何而来,就像戈达尔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喜爱伯格曼《不良少女莫妮卡》(Sommaren med Monika,1953)中的特写镜头一样。无论男人的特写还是女人的特写,在让·雷诺阿看来,如此优美的脸不就是他童年时代崇拜和幻想的骑士和英雄吗?对电影的痴迷开始令雷诺阿产生行动。
老雷诺阿生前最后一个模特艺名叫Dédée,一个二十多岁的艺术学校学生。这位模特是让·雷诺阿的母亲临死之前在尼斯美术学院发现的,老雷诺阿晚年在尼斯创作的一系列关于他妻子的肖像作品,都是以Dédée作为模特画成的。老雷诺阿的心愿是雷诺阿跟随他继续从事美术创作,于是小雷诺阿在尼斯陪伴父亲学习雕塑和陶艺,也认识了这位Dédée。用让·雷诺阿自己的话说,“Dédée长得异乎寻常的美”,甚至堪比默片美女玛丽·璧克馥(Mary Pickford)[85]和丽莲·吉许(Lillian Gish)[86]。Dédée每天很早就来到画室,与小雷诺阿特别谈得来,尤其是两个人都格外喜爱看电影,有许多共同话题。Dédée也是一个影迷,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就一起去看电影。老雷诺阿死后,让·雷诺阿就娶了Dédée,这位Dédée就是后来在让·雷诺阿电影中扮演主角的卡特琳·海斯琳(Catherine Hessling)。
让·雷诺阿说,在他与卡特琳的爱情中,“电影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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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临死之前,让·雷诺阿从来不敢表示他对雕塑和陶瓷的乏味。他已经对传统艺术失去了兴趣,而像乔治·梅里爱一样迷影成痴。与卡特琳·海斯琳结婚后,两个人的电影梦便一发不可收拾,“差不多每天都去电影院”。终于,他们对电影的狂热发生了质的变化,让·雷诺阿想自己投资拍一部电影,就让妻子卡特琳做女主角。“如果那时候有人提醒我,说我将因电影而赔掉所有的钱,失去我父亲那些画,恐怕我就会放弃了。”但是没有,当让·雷诺阿与卡特琳·海斯琳萌生拍电影的念头时,他们周围的所有人都成了影迷。
让·雷诺阿找到在电影公司工作的编剧皮埃尔·莱斯坦格(Pierre Lestringuez)撰写剧本,剧本完成之后,雷诺阿并不满意,于是他决定自己做编剧,模仿当时流行的美国电影专门为卡特琳写了一个剧本,自己做投资人和导演,找到几个根本不熟悉电影的朋友稀里糊涂地就开始拍起了电影,影片的名字就叫《卡特琳》(Catherine,1924)。影片拍得相当糟糕,摄影存在曝光问题,夸张的化装和做作的表情使雷诺阿和卡特琳非常失望,结果,雷诺阿以制片人的身份“禁止”了自己的影片上映。所以只有很少人见过让·雷诺阿的处女作,他也很少对人提起这部影片。
失败并没有让这对迷影夫妻就此却步,反而是越来越迷,索性已经开始了,就开始研究关于电影的所有知识:摄影、曝光、化装、布景、特技、剧本……艰苦的技术条件和心醉神迷的热爱,让·雷诺阿从头自学关于电影的一切,进入了近乎疯狂的技术与风格的实验时期。
1924年,雷诺阿夫妇拍摄了《水中的女孩》(La Fille de l'Eau),在这部电影中,让·雷诺阿实验了叠印技术(surimpression)。当时的叠印技术还不成熟,受到胶片和摄影技术的限制。为了达到创作目的,与同时期的德国表现主义的做法非常相似,让·雷诺阿自己绘制了巨幅布景,用控制光源的办法,采用当时最高级的底片和原始双重曝光技术,成功拍摄了卡特琳骑着白马在天空中飞的富有浪漫幻想色彩的镜头。两个人相继拍摄了几部完全用来研究电影表达技巧的电影,而这些影片让雷诺阿支付掉一大笔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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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水中的女孩》到根据左拉的自然主义名作改编的《娜娜》(Nana,1926),从科幻电影《查尔斯顿舞》(Sur un Aire de Charleston,1927)到根据童话改编的《卖火柴的小女孩》(La Petite Marchante d'Allumettes,1928),在早期电影导演中,很少有人能像让·雷诺阿这样有条件尽情尝试各种风格,那是一个价值昂贵但令人难忘的电影时期,尽管让·雷诺阿这个时期的作品都不太成熟,风格上“摇摆不定”,但却是让·雷诺阿生活中最重要的时光。因为父亲老雷诺阿留下的巨大财富,让·雷诺阿没有在资金上遇到任何困难。对于他来说,“钱远没有电影重要”。虽然不重要,可这种忘我的挥霍和对电影的狂热追求,让他不得不卖掉一些房产。他的哥哥皮埃尔·雷诺阿不但没在资金方面给他制造麻烦,反而也加入让·雷诺阿的电影队伍中。这时,让·雷诺阿已组建了自己的创作团队。在1920年代的法国,能拥有固定的个人拍摄队伍是相当奢侈的,多数导演只能靠制片厂拍摄,而让·雷诺阿则在1928年就自己组建了电影公司,其中包括妻子卡特琳·海斯琳、好友皮埃尔·尚帕涅(Pierre Champagne),他们做演员,皮埃尔·莱斯坦格做编剧,法国先锋电影导演让·泰代斯科(Jean Tedesco)做助理导演,让·巴士雷(Jean Bachelet)做摄影师,后来更有哥哥皮埃尔和天才雅克·贝克(Jacques Becker)[87]的加盟。这个小团队尽情地投入到电影创作中,用让·雷诺阿的话说,就是“为电影而疯狂”(folie pour le ciné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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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雷诺阿的早期作品都拍得非常尽兴。尽管缺乏章法,处于实验和尝试状态,但百无禁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他充满各种各样的好奇心和想象,并想方设法实现这些想法。因为是影迷出身,让·雷诺阿对电影技巧并不熟悉,为了尝试各种电影语言,拍异想天开的画面,他和卡特琳·海斯琳费了很大力气。《水中的女人》中卡特琳骑着白马在天空中飞的镜头,凶恶残暴的叔叔被一条绳子勒住脖子,结果绳子变成了蛇,这些镜头拍起来都非常费事,但让·雷诺阿处于痴迷的亢奋状态,对困难不管不顾。
好不容易拍完了《水中的女孩》,由于影片是独立投资,让·雷诺阿不知道该怎么发行这部影片,只好自己夹着拷贝往巴黎的电影院跑,一次次给那些电影院经理看片子,希望能在此放映自己的电影。《水中的女孩》讲述了一个颇似美国电影的简单故事,按理说应该会有不错的发行。但事与愿违,当电影院经理们看到卡特琳骑着白马在天上飞,看到叔叔脖子上的绳子变成蛇,就大皱眉头。他们对雷诺阿说:“你这不是把观众当小孩吗?”结果这个片子压在电影院里,一次也没放映过。
雷诺阿备受打击。本来,老雷诺阿想让他做陶瓷艺术,雷诺阿一气之下,决定与电影“断绝关系”,老雷诺阿留给他的陶艺作坊还在,雷诺阿回家玩陶瓷去了。雷诺阿不是没有陶艺天才,而是他骨子里就对这东西不感兴趣。所有上门订货的人,都是冲着老雷诺阿的名声来的,都反复强调:我要一个雷诺阿风格的陶器,我要一个雷诺阿风格的作品等等。雷诺阿最后放弃了,在巴黎市中心最好的地方,开了一家艺术品店,不能拍电影,不愿意做陶瓷,他决定做一个艺术品商人,找到他认为最好的艺术品,并把它们卖给最识货的藏家。
在这段时间,雷诺阿决心把电影“戒掉”,彻底忘记电影。首先他告诉周围的人: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电影,谁也不许提“电影”二字,不再去电影院看电影,他告诉他们:“电影这个东西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他每天晚上做梦,梦的全是电影,总梦见卡特琳骑着白马在天上飞。早上一起床,他就对自己说:“不许想电影!电影这个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忘记电影,对于让·雷诺阿比瘾君子戒毒还难,他就这样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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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找电影,电影来找他。
有一天,一个小个子中年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艺术品店里,这个人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说他叫让·泰代斯科,说周末晚上,他在巴黎某剧场举行一次电影放映,放映中有雷诺阿的《水中的女孩》的五分钟片段,他特地邀请雷诺阿和卡特琳前去观看。雷诺阿一听就火了,劈头盖脸先给他一通臭骂:你怎么能在没经过允许的情况下,就私自把别人的影片剪成五分钟呢?我的电影再不好看,你也要尊重我的权利啊!雷诺阿把“戒电影”这段时间的精神郁闷,全都发泄在这个人身上,但这个让·泰代斯科始终微笑着听他说,最后说,我还是希望您和您的夫人能来看看。
整整一个礼拜,雷诺阿和卡特琳都在琢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最后还是没有经受住诱惑,毕竟是影片第一次放映,两个人决定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一到电影院,雷诺阿就后悔了。大厅里挤挤挨挨坐了三百多人,过道上也坐满了人,人们大声说话,抽着烟,整个电影院里乱哄哄的,毫无秩序。影片都开始了,场灯还没有关,人们还在聊天。放映的是一部纪录片,导演就是那个让·泰代斯科,介绍了当时许多不被观众熟知、不被院线经理重视的先锋导演的电影,影片制作相当粗糙,电影院里始终没安静过,雷诺阿和卡特琳坐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突然,大银幕上出现了雷诺阿《水中的女孩》的片段,正是卡特琳骑着白马在空中飞的那段,电影院里立即安静下来,人们都被电影吸引了,然后观众开始鼓掌,接着放映的段落,正是残暴叔叔脖子上的绳子变成蛇那段,电影院里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雷诺阿和卡特琳都被震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素质较低的小市民竟会如此理解并尊重他的电影。影片结束后,电影院里想起一轮又一轮的掌声,完全是自发鼓掌。让·泰代斯科把雷诺阿夫妇请到前面极其简陋的小舞台上,人们马上认出了卡特琳就是刚才骑着白马在空中飞的少女,立即全体起立向她鼓掌致敬。雷诺阿站在前面,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他听着质朴的掌声,下决心重返电影,而这个让·泰代斯科,则成了他的第一个助理导演。
这个故事记载在让·雷诺阿的《我的生活与电影》(Ma Vie et Mes Films)[88]中,事情正好发生在1920年代法国迷影运动的高潮时期。在那个时期,影迷对导演的尊重对早期电影导演来说相当重要,迷影导演与影迷的相遇创造了这种特殊的电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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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雷诺阿爱电影,我不得不强调一点,似乎所有导演都标榜自己热爱电影,甚至影评人都能很拿手地表演一下他对电影有多么海誓山盟。这里有个疑问,就是迷影精神与敬业精神的区别。在我看来,这是生长环境非常相似,但评价标准完全不同的两种精神。用让·雷诺阿来说,重返电影界之后,他变得信心十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重新选择职业,他的心态相当复杂。他离不开电影,但他可以为了电影离开卡特琳。让·雷诺阿与卡特琳合作改编了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的名作《娜娜》之后,这对电影情侣正式分手。从爱情的角度,我很难给您提供一个他们分手的原因,导演与女演员之间分分合合,能写出比电影史还厚的书。但从迷影情结看,雷诺阿爱电影至少超过了爱女人。
让·雷诺阿从小爱读左拉,他的野心就是把《娜娜》这部影响一代法国人的名著搬到大银幕上。改编这样的小说,本身就决定了其造价高昂,更何况雷诺阿患上了“迷影导演综合征”:他打算与德国公司合作,以便能让他直接联系到那些他崇拜的德国导演和演员。与他合作的两位德国演员中,就有他非常喜欢的德国表现主义时期的著名演员维纳·克劳斯(Werner Krauss)[89],他在德国表现主义代表作《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Das Cabinet des Dr.Caligari,1920)中扮演了卡里加里博士。让·雷诺阿非常喜欢这个人物。但是,这场与德国人的合作最终成为雷诺阿一生的“错误”,从此他的电影被法国人扣上了“film boche”(意为“德国鬼子电影”)的帽子,导致他在商业上的巨大失败。
这个计划刚开始的时候,艾米尔·左拉的家属把小说版权以低价卖给了让·雷诺阿,他以为这应该是一个好兆头,于是他打算倾尽全力拍好这部电影,最后的投资额高达一百万法郎。在电影中,他与卡特琳·海斯琳决定以一种与文学原著不同的方式展示这个女主人公。在法国文化中,娜娜可能与中国读者心目中的不太吻合,这是一个承担了耻辱的无辜现代者。让·雷诺阿从化妆到对白,都强化了这种矛盾色彩。
1926年,巴黎的大街小巷都挂满了《娜娜》的海报,为了宣传,雷诺阿下了不少本钱,巴黎报纸都在报道这部“大制作”的“独立电影”,雷诺阿在红磨坊花重金租下一间大电影院,举行《娜娜》首映。首映当天来了好几百人,电影院水泄不通,当时观众就明显分成了两派,保守派不分青红皂白就准备批评,先锋派也同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准备追捧,电影在吵嚷声中结束,夹杂着谩骂的掌声中,场灯亮了,几年前的场面没有重现,雷诺阿看到的,则是某导演的妻子站在大厅中高声嘶叫:“这是德国鬼子电影!鬼子电影!”电影院里乱作一团。《娜娜》首映的场景对雷诺阿的整个电影生涯充满了象征意义,他后来始终处在难缠的保守派批评和盲目的激进派赞扬中,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的电影。
《娜娜》失败了。让·雷诺阿必须承担失败,他开始卖父亲的画来填补《娜娜》巨大的后期开支。他的心都碎了,他把那些画卖掉,但把画框都留了下来,依然摆在客厅里。当他晚上睡不着觉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流泪。他对卡特琳·海斯琳说: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背叛,第一次感到面对那些空空的画框,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他在怀疑,为了追求他热爱的电影,是否值得以背叛父亲作为代价。
为了挽回损失,保留住他仅存的几幅父亲的画,让·雷诺阿决定接拍商业电影《马尔吉塔》(Marquitta,1927)。这时,他面临着一个更困难的抉择,制片方指定了女主演,而卡特琳·海斯琳也要做主演,为了能留在电影界,雷诺阿最终向制片方妥协,卡特琳·海斯琳则愤然离去,两个人因此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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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特琳·海斯琳之后,让·雷诺阿最喜欢的人可能是雅克·贝克。他曾坦白,他与雅克·贝克的友谊已远超过了男性之间的友谊。
雅克·贝克比让·雷诺阿小十二岁,却早他十九年逝世,是法国电影界一位英年早逝的天才。他导演的《金盔》和《洞》都可称得上法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雅克·贝克就是让·雷诺阿带进电影界的。他们通过大画家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的儿子在艺术沙龙里结识。他们是两种气质完全不同的人,让·雷诺阿对雅克·贝克的第一印象很差,认为他身上有一种中产阶级习气。但久而久之,两个人因共同喜欢的电影走到一起,雅克·贝克从1931年到1938年,始终是让·雷诺阿的助理导演,两人合作的代表作就是经典影片《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1937)。
在《大幻影》的拍摄过程中,让·雷诺阿与雅克·贝克的感情最好,配合最默契。同时,让·雷诺阿犯了“迷影综合征”,他请到自己最喜欢的德国导演卡尔·考奇(Carl Koch)[90]和奥地利传奇男演员冯·斯特洛海姆(Erich von Stroheim)[91],结果这两个偶像之间闹不合。冯·斯特洛海姆当着让·雷诺阿和雅克·贝克的面,摔了卡尔·考奇的酒杯,卡尔·考奇差点跟斯特洛海姆决斗。这些拍摄中的情感纠葛:让·雷诺阿与雅克·贝克的友情、卡尔·考奇与冯·斯特洛海姆的矛盾,都完整地表现在这部传奇电影中,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三个主人公在现实中的真实关系:让·雷诺阿与雅克·贝克的关系,就像影片中德国军官Rauffenstein与法国上尉Boeldieu之间相互倾慕的关系,而冯·特洛斯海姆与卡尔·考奇的矛盾,也体现为影片中他们饰演的德国军人之间的关系。只不过,卡尔·考奇最后气不过,中途退出了拍摄,让·雷诺阿为了补偿这个自己喜爱的偶像,后来与他拍摄了名作《游戏规则》(La Règle de Jeu,1939)。
让·雷诺阿这种将生活现实的关系融入电影中的手法,后来出现在让·厄斯塔什(Jean Eustache)[92]、莫里斯·皮亚拉(Maurice Pialat)[93]和阿诺·德布莱欣(Arnaud Desplechin)[94]等人身上,成为法国电影的别样传统。让·雷诺阿的电影忠诚,以及对自己热爱的电影人无保留的钦佩,成为迷影情结的重要特征。特吕弗、戈达尔都对自己拍摄的人物充满崇拜,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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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对让·雷诺阿非常不公平。他的一生几经沉浮,但他始终以一颗坦诚的心面对世界、面对电影。《游戏规则》是他的名作,但在德法关系最紧张的1939年首映后却恶评如潮。几个星期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让·雷诺阿不得不带着遗憾去了美国,这部电影也差点毁于战火,直到1959年才修复完整重新上映。他在美学上的探索和才华被新一代影评人发现和认可,而那些发现和捍卫雷诺阿的人,正来自以法国电影资料馆和《电影手册》为阵地的新一代迷影人。就这样,让·雷诺阿因1920年代的迷影运动进入影坛,又因1950年代的迷影运动被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