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与血河
在丁冈同意布尔人定居之前,就有大批殖民者源源不断地进入纳塔尔,在图盖拉河(Tugela)流域建立农场了,再加上期间发生的其他事件,使丁冈对这群不请自来的白人疑窦重重,逐渐起了杀心。
雷蒂夫一行访问的最初几天,骁勇的祖鲁武士围着布尔人表演了模仿战斗情形的舞蹈;布尔人也不甘示弱,以鸣枪回应。这诡异的气氛简直同中国的“鸿门宴”如出一辙。当雷蒂夫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后,丁冈突然拿出一份文件,内容是他愿意将图盖拉河至乌姆兹弗波河(Umzimvubu)之间的所有土地割让给布尔人。雷蒂夫毫不犹豫地签字画押,他的梦想似乎已经实现了。
当晚,一个叫威廉·伍德(William Wood)的白人少年找到雷蒂夫,表示丁冈的真实意图十分可疑。伍德不是布尔人,此前因传教和商业的原因,与祖鲁人交往颇深,对丁冈很了解。但是他的警告并未引起雷蒂夫的重视。雷蒂夫说,国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没有理由担心。话虽如此,布尔代表团还是着手整理行李,准备第二天黎明就离开营地。
2月6日,就在雷蒂夫一行给马匹装上马鞍后,他们收到了国王的口信——丁冈邀请布尔人到广场上参加告别集会。拒绝显然是很失礼的行为,雷蒂夫只好带领部下前往。他们刚刚进城,两个祖鲁卫队长就拦下他们,要求将火枪留在城门外,因为携带武器是对国王的冒犯。当时祖鲁军队依然处于冷兵器时代,但通过与白人交流,已经知道了火器的厉害。
雷蒂夫不加防范,解除武装后悠闲地坐在广场中,一边享用新鲜的牛奶,一边抽着烟斗,再次欣赏着原生态的土著舞蹈。祖鲁人载歌载舞,不知不觉中围成的圆圈越来越小。国王也在不停地唱着战歌,就在歌声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高呼:“杀死巫师!”这是预先设定的信号,祖鲁人一拥而上,很快将雷蒂夫一行制服。据说有些白人在身上藏有猎刀,在被擒之前砍杀了二十多个敌人。
在刑场上,雷蒂夫眼睁睁看着部下们,包括自己的儿子,一个个被木棍打死,或被石块砸碎头骨而亡,更有一些人被串在木桩上,缓慢痛苦地死去。祖鲁人将尸体钉在高高的杆子上,任由秃鹫啄食。雷蒂夫是最后被处决的。刽子手将他的胸膛破开,把心脏和肝脏用布包起来,呈献给丁冈。
这是一个血腥残忍的故事,丁冈的行为无疑是卑劣和野蛮的。不过这丝毫不能成为白人殖民者抢夺当地黑人土地的理由或将布尔人的行为正当化。也许白人不会如此残暴地杀戮或虐尸,但他们披着“文明的马甲”实行的种族灭绝行径,更加残酷冷血。
杀害雷蒂夫后,祖鲁军队随即出动。7000人的大军秘密行军11天,接近布尔人分散在德拉肯斯山脚下的各居住地,于1838年2月16日深夜,突然同时向毫无防备的布尔人发起了全面进攻。布尔人在那一晚共有41名男性、56名女性和185名儿童被杀,还有约250名黑人仆从死于非命。从雷蒂夫遇害到营地被袭,布尔人将这一连串事件认定为祖鲁人的“大谋杀”,是这个新生民族挥之不去的梦魇。
整个1838年对东进的布尔人而言是异常艰难的。粮食、弹药即将告罄,甚至连供圣餐使用的葡萄酒也没有了。为了抵御敌人,布尔人只好将大车集中在一起,很多人和牲畜龟缩在车阵中,这又导致疾病蔓延。布尔人最重要的资产——牛群也在挨饿,因为只要远离车阵放牧,祖鲁人就会将其掠走。9月23日,另一位重要的布尔领袖赫特·马里茨(Gert Maritz)也不幸病逝,使这群失去故土又找不到新家的迁徙者坠落到最低谷。他留下了一句悲伤的遗言:“我就像摩西那样,看见了应许之地,却无缘在这里居住。”如果这样的“应许”是暴力赶走早先定居的异族人,也未免太霸道了。
1838年2月16—17日,祖鲁军队在现今南非共和国夸祖鲁-纳塔尔省韦纳城附近袭击了多个布尔迁徙者营地,史称“韦纳大屠杀”(Weenen Massacre)
顽强的布尔人依然咬牙坚持,不愿退出纳塔尔地区。他们成功地维持了与东面纳塔港的运输通道,基本生存物资和武器得到保障。10月,幸存者们甚至在离纳塔港仅百公里之遥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新定居点,并命名为彼得马里茨堡(Pietermaritzburg),以纪念死去的雷蒂夫和马里茨。这也是后来纳塔利亚共和国的首都。
11月22日,来自开普殖民地的安德列斯·比勒陀利乌斯(Andries Pretorius,又称老比勒陀利乌斯)率领60名骑手和1门黄铜火炮来到纳塔尔。26日,比勒陀利乌斯被任命为民团司令,统领与祖鲁王国的全面战争。
比勒陀利乌斯是第五代南非移民了。他身材魁梧,还有一个看上去不合时宜的大肚腩;一个刻薄的英国人形容他“身高6英尺(约1.83米),凸起来的肚子就像个低音鼓”。然而正是这个貌似养尊处优的大农场主即将扭转战局,成为布尔人的救星。
照片上的比勒陀利乌斯相貌英俊,目光炯炯,头发和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如果脑补出手臂下的大肚子,他倒不像一名军事领袖,反而好似大学教授或巨贾
比勒陀利乌斯很快就召集了一支约500人的特遣队,配备3门2.5英寸口径前膛加农炮,并携带了多达64辆大车的补给和弹药,此外还有100多人的土著士兵,浩浩荡荡深入祖鲁领地。之前布尔民团纪律散漫,民兵们只接受自己认可的军官,导致各部队纷争不断。针对这样的缺点,比勒陀利乌斯把特遣队分为5支小队,重新任命指挥官,要求全员执行新指挥系统的命令。这些在正规军中似乎不是问题的问题,却是比勒陀利乌斯必须首先解决的难题。这么一支看上去是“乌合之众”的布尔民团当然也没有统一军服,军官的唯一区别是腰带上系有一把手枪。
比勒陀利乌斯的策略很直接,那就是直扑祖鲁王国首都姆贡贡德洛乌,直至与祖鲁军队相遇,然后寻找合适的地形,建立强大的防御阵地,引诱祖鲁人主动攻击。这是一套战略上进攻、战术上防御的高招,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之前布尔骑兵经常贸然出击而遭受重大损失。
1838年12月14日,特遣队渡过水牛河(Buffalo River)。在离姆贡贡德洛乌只有约50公里的地方,比勒陀利乌斯收到斥候传来祖鲁大军迫近的警报。他将预设阵地选在了恩康姆河(Ncome River)和一段干涸的河沟夹角处。
恩康姆河南北走向,在紧贴阵地的这一段河道突然变宽变深,对岸还有河马活动,适合渡河的地点分别在远离防御圈的上、下游。布尔人的南面屏障是一道14英尺(约4.3米)深的陡峭干沟,可以保护布尔人的侧翼。这是一个绝佳的防御地点,祖鲁军队只能从西北方向的平原发动正面攻击,正好处于布尔人的火力覆盖之下。由于比勒陀利乌斯的阵地位于两条河道的夹角内,形状类似于不规则的扇形。这样当祖鲁人越靠近防御圈,其展开面积就越小,进而导致布尔人的火力密度也相应提高。可是从平面图中能够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个置自身于死地的“背水阵”,一旦祖鲁人突破防御区,布尔民团将退无可退,必将全军死无葬身之地。恐怕丁冈早就在雷蒂夫的干尸旁边预留了比勒陀利乌斯的位子。
布尔民兵很快在这个V形地带将全部64辆牛车首尾相连,通过可移动的木栅栏牢牢拴在一起。阵地上共有4个能够快速关闭的出入口,最大的一个便于马匹和牲畜出入,另外3个架着火炮。其中一门火炮至今还放在比勒陀利亚的迁徙者纪念碑附近。这些火炮都发射能对人员造成巨大杀伤的葡萄弹。
血河之战示意图
19世纪30年代的布尔移民先驱。他装备有一杆双筒燧发枪,腰间挂有牛角火药筒
12月15日晚些时候,祖鲁将军恩德拉(Ndlela)率领3万大军很快杀到了恩康姆河东岸。他原本以为这支布尔军队会像之前的那样主动进攻,这样便能实施精心策划的伏击战术,哪知对手龟缩不出,全盘打乱其作战计划。此刻恩德拉完全可以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包围布尔防御阵地。一般情况下,不待给养耗尽,好斗的布尔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决战。不过这可不是祖鲁人习惯的作战方式,于是恩德拉下令立刻渡河,对防御圈发起直接攻击。如果当夜没有起雾,如果河水没有突然大涨,如果祖鲁人在长途行军后能够得到足够的休息,恩德拉的计划也许可以实现,然而事实上祖鲁军队的渡河行动陷入混乱,直到次日黎明,只有不超过5000人过河,他的军队被迫一分为二。这是恩德拉犯下的第一个重大战术错误。
布尔人早就严阵以待。他们在大车上挂上灯笼,齐声高唱赞美诗,令数百码之外已渡河的祖鲁战士惊恐万分。这支祖鲁军队并非精英战队,主帅恩德拉还在河对岸,因此他们失去了夜袭的勇气。不过也有人推测不是祖鲁战士害怕了,而是现场指挥官期望等到更多援军参战。不管怎样,祖鲁人让可能获胜的最后机会溜走了。
12月16日,太阳驱散了迷雾,天气晴朗,阵地前视野极佳。在夜间渡河的祖鲁大军终于集结完毕,犹如一望无际的乌云,黑压压地向牛车阵袭来。待他们进入射程,布尔人的火枪和大炮突然齐射。面对如此密集的队形,想要射偏都是不可能的。祖鲁军队的首次冲锋就像被割倒的牧草一样,在布尔人的第一轮射击中瓦解。
这仅仅是一次试探性的突击罢了。更多祖鲁士兵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持长矛和盾牌,不顾一切地朝着密集的弹幕冲去。布尔人也打疯了。他们几乎每人都配有2—3支步枪,轮换发射,但在持续不断的射击下,枪管一直都是滚烫的。一群祖鲁人聚集在干沟下,企图从这里爬进防御圈。然而人数众多反而成为劣势,他们挤作一团,就连长矛也投不出去。布尔人及时发现了南面的险情,从牛车后跳了出来,居高临下直接对着干沟一阵猛射。祖鲁武士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干沟里的尸体层层叠叠,勇猛的祖鲁武士也不得不放弃了这处攻击点。
当已经渡河的祖鲁士兵再也无力组织冲锋后,河东岸的祖鲁人开始向河边移动,准备过河了。比勒陀利乌斯命令民兵们离开阵地,在河岸边排列,用快速射击迫使敌人后撤。不过还是有大量敌军绕道上下游的两个渡河点,成功渡河后在西北方集结。此时恩德拉将军依然雪藏着自己的“黑白盾牌”,一旦布尔人出现弹药不济的迹象,就将这支3000人的精锐部队投入战场,发动最后一击。
比勒陀利乌斯也敏锐地意识到,躲在大车后面固然暂时安全,但祖鲁军队人数之多超出预期,一味防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他当机立断,派遣骑兵向北面的开阔地带发起两次冲锋,但并不成功。在第三次冲锋中,300名骑兵组成楔形阵,一鼓作气冲破了祖鲁军队的战线。祖鲁军队在一轮又一轮进攻中承受着巨大的损失,此刻终于支撑不住了,开始全线崩溃。布尔骑兵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砍杀。恩德拉将军还有最后的预备队未用。就在“黑白盾牌”准备过河投入战场时,溃退下来的祖鲁士兵将他们冲散。时间还不到晌午,胜负便已确定。
一部分来不及逃回河东岸的祖鲁人躲在西岸的芦苇下,结果被追杀来的布尔民兵从容地一枪一个击毙,就像打野鸭子那样简单。鲜血染红了整条河流,从此恩康姆河便更名为“血河”。
战后清点战场,共计有超过3000名祖鲁人阵亡,布尔人方面仅有3人在追击时受伤,其中还包括比勒陀利乌斯本人。他的左手腕被一柄长矛刺穿。
血河之战是近代战争中的一次绝佳案例,证明了火力远胜于鲁莽的勇气。当然,比勒陀利乌斯对阵地的选择和及时果断的骑兵出击也是确保完胜的关键。布尔人后来在每年的12月16日都要庆祝这次胜利,成为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节日。
4天后,布尔骑兵进入姆贡贡德洛乌。丁冈在逃离之前已将这座都城付之一炬。布尔人与祖鲁人的战争还将持续到1840年,期间祖鲁王国又爆发了一场内战,只好割让大片土地求和。至此纳塔尔地区尽数落入布尔人的掌控中。
位于比勒陀利亚的南非先民纪念堂。建筑物四角有4尊雕塑,分别纪念三位最重要的移民先驱领袖——皮特·雷蒂夫、安德列斯·比勒陀利乌斯、亨德里克·波特吉特,以及一位无名领袖(代指移民队伍中其他所有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