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欢迎大驾光临,公爵大人,大家在等着您呢。”守卫柯察金家宏大的宅邸的亲热而肥胖的门房说,一面打开大门口的在英国铰链上无声转动的橡木大门。“大家都已入席了,不过早已吩咐过,您一到,就请您上去。”
门房走近楼梯,按了按通到楼上去的铃。
“吃饭的还有谁?”聂赫留朵夫问,一面脱大衣。
“有科洛索夫先生,还有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不然的话,全是自家人。”门房回答。
从楼梯上现出一个长得很帅的男仆,身着燕尾服,戴白色手套。
“谢谢光临,公爵大人,”他说,“我奉命恭请您上楼。”
聂赫留朵夫上了楼,穿过熟悉的宽阔堂皇的客厅,进入餐室。一家人都围坐在餐室的餐桌旁,唯有公爵夫人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不在,她任何时候也不会从自己的房里出来。餐桌上首坐着柯察金老头,和他并排坐在左边的是医生,右边是客人伊万·伊万诺维奇·科洛索夫,此人过去担任省城的贵族会议的首席,现任一个银行董事会的董事,是柯察金的自由主义派同志;依次往下,坐在左边的是米西的妹妹的家庭教师蕾德小姐,还有米西的妹妹本人——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其对面的右边坐着米西的兄弟、柯察金家唯一的男孩、六年级中学生彼佳,为了等待他通过考试,全家人都留住在城里,一个担任他的补习教师的大学生坐在他身旁;再往下右边坐着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女斯拉夫主义者;其对面是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又名米沙·捷列金,是米西的表哥,餐桌的下方坐着米西本人,她的旁边摆着一套未动用的餐具。
“哟,来得正好。请坐,我们正在品尝鲜鱼。”柯察金老头一面用他的假牙吃力而小心地咀嚼着,一面喃喃地说,同时抬起充血的不现睫毛的眼睛看了看聂赫留朵夫,“司捷潘。”他将塞满食物的嘴转向那个肥胖而魁梧的餐厅仆役,并用眼睛示意那套空着未用的餐具。
尽管聂赫留朵夫十分熟悉柯察金老头,而且多次在餐桌旁看见他,可现在老头那张发红的脸特别令他反感,那脸上的两片正在细细品尝着美味佳肴的嘴唇,嘴唇下面的塞在男式西装背心下面的餐巾和多脂肪的脖子,都使他看不惯,而主要引起他反感的是那整个靠美食养肥的伟岸的身躯。聂赫留朵夫不由记起,他早已耳闻此人的残忍,当年他担任边区的首长时,常常鞭挞老百姓,甚至将人们送上绞架,只有老天才知道他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因为他已大富大贵,官也做得够大,实在用不着谋取升迁了。
“马上给你安排好一切用餐的物品,公爵大人。”司捷潘说,同时从一个摆满银质高脚杯的食橱内取出一个硕大的舀汤的匙子,并向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很帅的男仆点头示意,那帅哥此刻正在摆正米西身旁的那套未触动的餐具,餐具上原来盖着一块折叠齐整、浆洗过的上面有家族徽章的餐巾。
聂赫留朵夫出于礼节,绕餐桌走了一圈,和大家握手致意。所有的就餐者,除了老柯察金和女士们外,一挨他走到身边,都起身答礼。即使他和在场进餐的大多数人以前从未交谈过,也要一一握手,这种绕桌一圈的套路,此刻真使他感到特别不能适应和别扭。他为迟到表示道歉,然后想在餐桌末端、米西和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之间的空位上坐下来,但柯察金老头请求他说,即使他早已不爱喝伏特加了,也得先站在餐桌旁仔细品尝一下大鳌虾、鱼子、乳酪、鲱鱼等下酒冷盘菜,聂赫留朵夫没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已经很饿了,不过,当他吃了一片涂乳酪的面包后,就控制不住自己,竟狼吞虎咽起来。
“嗬,怎么样,你们这不是从内部破坏司法的基础吗?”科洛索夫借用反动报纸抨击陪审员司法制度的表述法讥讽地说,“把有罪的人判成无罪,把无罪者判成有罪,是不是?”
“人们从内部破坏司法的基础……从内部破坏司法的基础……”公爵笑着,重复地说,他对他这个自由派同志和朋友的学问和智慧怀着无限的信任感。
聂赫留朵夫冒着失礼的危险,对科洛索夫的话完全不搭理,在那盘刚端来的热气腾腾的菜汤旁边坐下,继续吃着。
“让他吃吧。”米西微笑着说,使用“他”这个代词,提醒人们她和他之间有亲密关系。
科洛索夫仍在口齿伶俐、声音洪亮地讲述那篇抨击陪审员制度的文章的内容,该文令他很愤慨。公爵的表侄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也附和着他,讲起了该报的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米西像往常一样打扮得很distinguee[1],穿着很入时,但又不刺眼。
“您一定是累坏了,饿坏了。”她等聂赫留朵夫吃完了才对他说。
“没事。而您呢?去看了画展吗?”他问。
“没有,我们改期了。我们到萨拉马托夫家去玩lawn tennis’e[2]了。真的,克鲁克斯先生的网球玩得很棒。”
过去,聂赫留朵夫坐车到这里来,是为了解除生活中的压力和愁闷。而且他每次都能如愿以偿,一来到这个宅邸里,他就感到很轻松愉快。这不只是因为那种能对他心中的情感产生良好的影响的上等的豪华的生活方式,而且因为那不知不觉中围绕着他的并使他感到满足的温情气氛。可眼下呢,真是一件大怪事,这个豪宅里的一切都令他反感——一切落入眼中的,从门房开始,到宽大的楼梯、鲜花、仆役们、桌上的摆设,直至米西本人,他都感到不是滋味儿,米西今天也不那么招他喜欢了,其逢迎做作反而使他生厌。他感到讨厌的还有科洛索夫那种自以为是的鄙俗的自由派腔调,还有柯察金那种对自身绝对有把握的充满肉欲的公牛似的躯体,他看着多不顺眼啊!还有女斯拉夫主义者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法国话,他听着多不顺耳,还有家庭教师和辅导教师脸上的拘谨的表情,他真瞧不起他们,而特别使他不快的是米西提到他时竟用代词“他”……聂赫留朵夫对待米西总是摇摆在两种态度之间:有时他好像是眯着眼睛或者好像是在月光下看她,看到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觉得她又鲜艳、又美丽、又聪慧、又自然……有时则好像是在灿烂的阳光下看她,突然看到了,而且不能不看到她的缺陷。今天好像就是这种情况。今天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所有皱纹,看见她头发蓬松欠梳理,看见她过分尖削的胳膊肘,特别是看见她大拇指上的宽指甲,简直就和她父亲的指甲一样丑。
“一种十分乏味的英国游戏,”科洛索夫谈到网球时说,“记得童年时代玩我们俄国的棒球戏,那种有趣劲才够味儿。”
“不,您没有尝试过,这种球好玩死了。”米西不同意他的话,不过,聂赫留朵夫觉得,她用“死了”这个词来形容,特别别扭。
于是争论了起来。米哈依尔·谢尔盖耶维奇和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也参加了舌战。只有家庭女教师、辅导教师和孩子们保持沉默,看来,他们感到很烦。
“唇枪舌剑,没有个完。”老柯察金哈哈大笑地说,把塞在男式西装背心里的餐巾取下,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把椅子推得哗啦响,仆人们赶忙把那张椅子接过来。所有其他的人也跟着他站起来,走到一张小桌子近旁,上面放着一个盛漱口水的缸子,里面盛满了带芳香味的温水。大家漱了口,又继续那谁也不感兴趣的谈话。
“我说得对不对?”米西转过脸来问聂赫留朵夫,想要他认可她的意见。她的意见是:在游戏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但她在他脸上看见的却是一种沉溺于自我的表情,而且在这种表情里,她还看出自我谴责的意味。他这种神态使她感到害怕。她想弄明白他的失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说真的,我不知道,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聂赫留朵夫答道。
“我们去看看妈妈好吗?”米西问他。
“好,好。”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支烟,他的语调却显然是说,他不想去看她。
她没有作声,猜疑地看着他,他也感到有点难为情。“这的确不好,来到人家这儿做客,反而令人家烦恼。”他心中暗自想着,并极力做得客气些,便说,如果公爵夫人肯接待的话,他很高兴去。
“对,对,妈妈会高兴的,而且在那里您可以吸烟,伊万·伊万诺维奇也在那里。”
这家的女主人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是一位长期卧床不起的贵妇,七年多来她都躺在床上接见客人,为了美,她全身仍佩戴着花边、缎带等饰物,五光十色,床帷周围仍摆满天鹅绒制品、镀金饰物、象牙雕刻、青铜器、上漆工艺品和鲜花。她从不乘车出门,而且只接待她所谓的“自己的朋友”,也就是各色按她的挑选是超脱凡俗的那些人。聂赫留朵夫被看作是属于这一类的朋友,因为她认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也因为他的母亲是她家的好朋友,还因为,如果米西能嫁给他,他是她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的房间在大客厅和小客厅的后面。走在聂赫留朵夫前面的米西走进大客厅后,毅然决然地停住脚步,双手扶着镀金的椅背,含有深意地看了看他。
米西很想出嫁,而聂赫留朵夫是个好对象,而且她也很喜欢他,她总是使自己习惯于这样的思想:他是属于她的[3],她使用一种无意识的但却是很固执的花招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其固执达到了精神病患者常有的程度。她现在同他说话,就是要他说出他的心事来。
“我看出来,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事,”米西说,“您究竟怎么啦?”
他想到法庭上同喀秋莎的奇怪相逢,便皱起眉头,脸红了。
“是有点事,”他说,想把真实和盘托出,“一件奇怪的、不寻常的,而且是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呢?能告诉我吗?”
“不,这会儿不能,请您别追问我。所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来不及充分考虑。”他说,脸涨得更红了。
“您连我都不愿告诉吗?”她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她使得自己扶着的椅子也挪动了一下。
“是的,我不能说。”他答道,感到这样回答她,也就是回答自己,承认自己生活中真正发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好吧,那么我们走吧。”
她脑袋一甩,就像要把不必要的思想甩掉似的,用比平常更快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觉得她不自然地紧抿着嘴,以便忍住眼泪。他感到羞愧,也感到痛苦,因为自己惹得她伤心,但他知道,只要有一点点软弱,就会把自己毁掉,也就是说,会被她缠住。如今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跟着她来到公爵夫人的私室里。
注释:
[1] 法文:雅致。
[2] 英文:草地网球。
[3] 不是她属于他,而是他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