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已经吃完了她那顿十分精致又营养丰富的午餐。她总是独自一人吃饭的,免得有人看见她这种纯粹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毫无诗意的吃食相。在她的小沙发床旁边有一张放咖啡的小桌子。她在抽一支用玉米叶卷的细烟卷,这种纸烟的烟味比较平和。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干瘦,高身材,是个依旧将自己打扮得很年轻的黑发女人,生有一口很长的牙齿和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
人们早已风传她和医生的暧昧关系,聂赫留朵夫对这些难听的流言蜚语已经忘记了,但现在他不仅记起来了,而且,当他见到这个挨在她的轮椅旁边的医生,看见他的涂了发油、闪闪发亮、分成两撇的胡子时,不由地感到非常恶心。
科洛索夫坐在一张低矮的柔软的安乐椅上,与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的位置并排,他靠近那张小桌子,正在搅动手中的咖啡。小桌子上还放着一杯供他饮用的烈性蜜酒。
米西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进妈妈的房里,但她没有在房里留下来。
“等妈妈累了,赶你们走时,你们就来找我。”她对科洛索夫和聂赫留朵夫说,那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她和聂赫留朵夫之间没有什么别扭似的。她快活地微微一笑,轻捷无声地踩着厚地毯,离开了房间。
“喏,您好,我的朋友,请坐,说点什么吧。”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说,她那人为的假意的微笑真能骗人,使对方以为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的笑容,同时露出两排非常好看的长牙、这一口假牙做得非常精巧,也完全像是真的。“人们对我说,您刚从法院里来,心情阴沉不快。我想,从事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心肠好的人来说,是很难受的。”她用法语说。
“是的,这话一点也不假,”聂赫留朵夫说,“一个人常常会感到自己没有……感到自己没有权力去审判别人……”
“Comme c’est vrai[1]。”她好像被他的箴言的正确性深深打动似的,大声感叹道。其实她一向都是这样巧妙地讨好自己的交谈者的。
“那么,你那幅画呢?那幅画令我喜欢死了,”她又说,“我要不是身体虚弱的话,早就到您家里去欣赏了。”
“我已经完全把它放弃了。”聂赫留朵夫生硬地答道。他感到,今天她的奉承话的虚伪程度,和她要掩饰她的老态一样明显。他无论怎样也不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使自己成为可爱的人。
“这可不行!您知道吗,列宾亲自对我说过,他很有才华。”她扭过头对科洛索夫说。
“她怎么撒谎也不脸红呢。”聂赫留朵夫紧皱眉头想道。
当确信聂赫留朵夫心情不好,已不能吸引他加入愉快而机智的的谈话时,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也不勉强,便转过身去问科洛索夫,想听听他对新上演的一出戏的意见。按她对他的阿谀奉承的语气,似乎科洛索夫的意见可以解答任何疑问,而且他的评论的每一句话都应当流芳百世似的。科洛索夫对这出戏批评了一通,并利用这个机会陈述了自己对艺术的见解。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对他的意见的正确性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试图为其作者辩护几句,但立刻就败下阵来,或者只能说一些折中的意见。聂赫留朵夫在一旁看着,听着,但是真正察觉到的和真正听入耳的却同他眼前的表面情景是两码事。
聂赫留朵夫时而听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说话,时而听科洛索夫说话,他所察觉到的是,第一,不论是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还是科洛索夫,他们对戏剧理论都是外行,根本没有摸到边,而且互相不了解对方的观点,他们之所以要说说话,无非是为了满足饭后活动舌头和喉咙肌肉的生理要求罢了;第二,科洛索夫喝了酒,无论伏特加、葡萄酒或烈性蜜酒都喝了几口,有了几分酒意,但不像难得喝酒的庄稼汉那样烂醉如泥,而是像每天要饮几杯、有酒癖的人那样微醺,他身子并不摇晃,嘴里也不胡言乱语,只是情绪有点反常,激昂而兴奋,扬扬自得;第三,聂赫留朵夫看到,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在谈话时总是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子,因为有一道斜射的阳光通过窗口射进屋内,这样就可能把她的老态照得一清二楚。
“这话真对。”她就科洛索夫的一句评语说,接着按了按床边的电铃。
这时医生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仿佛是这个家里的人一样。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边说话边目送他出去。
“菲利浦,请您把这块窗帘放下来。”听到铃声的召唤,一个模样很帅的侍仆走进来,公爵夫人用眼睛向他示意那块窗帘说。
“不,不管您怎么说,这出戏中总有点神秘的地方,没有神秘就没有诗意。”她说,同时用一只黑眼睛烦恼地追踪着那个正在放窗帘的侍仆的动作。
“没有诗意的神秘主义是迷信,而没有神秘主义的诗就成了散文。”她忧郁地微笑着,眼睛没有离开那正在拉直窗帘的侍仆。
“菲利浦,您不该放那块窗帘,要放大窗子上的窗帘。”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痛苦地说,显然,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因为为了说出这两句话她必须费那么大的劲啊。接着,她提起戴满戒指的手,把那支香气扑鼻的玉米叶卷的细烟卷送到嘴边,使自己平静下来。
菲利浦的确长得帅,胸膛宽阔、肌肉发达,他微微鞠了一躬,仿佛表示歉意,轻捷地挪动他那腿肚子圆满鼓起的有力的双脚,顺从地沉默地沿着地毯走到另一个窗口,一面留神观察公爵夫人脸色,一面使窗帘展开,做到不让一丝光线照在她的身上为止。可是这样做还是不能如她的意。又一次觉得自己很可怜的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不得不中断她关于神秘主义的谈话,去纠正欠伶俐的、对她的恐慌不安无怜悯心的菲利浦。在这一瞬间,菲利浦的眼里冒火。
“‘鬼才能辨别出你需要的是什么?’——他心里大概是这样说吧!”聂赫留朵夫想,他观察着这一幕作弄人的游戏。不过,菲利浦这个帅哥和大力士很快地掩饰了自己的不满动作,沉住气,照着这位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完全是虚伪做作的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的吩咐去做。
“当然,达尔文的学说也有一大部分是真理。”科洛索夫伸开手脚懒洋洋地坐在低矮的安乐椅上,醉眼朦胧地看着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不过他说得过头了。确实如此。”
“那么您相信遗传吗?”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问聂赫留朵夫,她对他的默默无语感到苦恼。
“遗传?”聂赫留朵夫反问道,“不,我不信。”这一刹那间,他正醉心于各种离奇古怪的形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形象是怎么在他脑海里出现的。他想象孔武有力的帅哥菲利浦如果裸体,就是个标准的模特儿,但旁边坐着的科洛索夫如果同样一丝不挂,就会露出他的像个西瓜的肚子,光秃的脑袋,像两根藤条的没有肌肉的手臂。同样,他还模糊地想象被丝绸和天鹅绒盖着的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的肩膀实际上是什么样子,但是这样的想象太可怕了,他努力将这种怪念头驱除。
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用眼睛打量着他。
“米西可是在等着您,”她说,“您到她那里去吧,她想给您弹舒曼[2]的新曲子哩……那会很有趣的……”
“她什么曲子也不想弹,这都是她不知为什么而有意撒的谎。”聂赫留朵夫想道,站起来握了握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戴满戒指的洁净的削瘦的手。
老姑娘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在客厅里迎着他走来,并立刻同他交谈起来。
“不过,我看得出来,陪审员的职务叫您受累了。”她照例用法语对他说。
“是的,请原谅,我今天心情不好,但也没有权利使别人烦恼。”聂赫留朵夫说。
“您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
“请原谅,我不愿意说为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找自己的帽子。
“记得吗,您曾经说过,永远都要说真话,而且您当时就对我们大家说过一些很严酷的实话。为什么今天就不愿意说了呢?你记得吧,米西?”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转过身对朝他们走来的米西说。
“因为那是在做游戏中说的话,”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说,“说着玩是可以说的,而在现实中我们却很坏,我是说,我很坏,至少我不能说实话就很坏。”
“您不要修正您的话,您最好说说,我们在哪方面都很坏吧。”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故意玩弄字眼说,好像没有注意到聂赫留朵夫的正经态度似的。
“再没有比承认自己心情不好更坏的了,”米西说,“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因此我的心情总是好的。怎么样,到我的房间里去好吗?我们将尽力替您排除mauvaise humeur[3]。”
聂赫留朵夫此刻正体会到一种感受,这种感受和一匹马被迫拉车前的感受类似,当时,人们抚摩着它,要它戴上笼头和套上车。而今天他却最不愿意拉车。他道歉说他要回家,便同他们告别了。米西同他握手,比平时握得要更久一些。
“您要记住,您的要事,也就是您朋友的要事,”她说,“您明天来吗?”
“多半不能来。”聂赫留朵夫感到有点难为情地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自己还是为她感到难为情。他红着脸,匆匆地走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Comme cela m’intrigue[4]。”当聂赫留朵夫走出去后,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说,“我一定要问个究竟,Какая-нибудьaffaire d’amour-propre;il est tres susceptible,notre cherМитя[5]。”
“Plutot une affaire d’amour sale[6]。”米西本想这样说,但没有说出来。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脸色阴郁,跟刚才看着他时全然不同。不过她甚至对卡捷琳娜·亚历山大耶夫娜也没有把这句难听的双关俏皮话说出来,而只是说了一句:
“我们大家有快活的时候,也有不快活的时候。”
“难道连米佳也欺骗我?”她想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他还有事瞒着我,就太不好了。”
如果要米西来解释一下她所说的“到了这个份上了”是什么意思,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她无疑知道,他不仅让她抱有希望,而且差不多已经答应她了。这不是说他说过明确的话,她不过是从他的眼神、微笑、暗示和默认中知道的。近年来,她始终认为米佳是属于她的,如果失掉了他的话,那她就太难堪了。
注释:
[1] 法文:您这话多么正确啊。
[2] 舒曼(1810—1856),德国作曲家。
[3] 法文:不好的心情。
[4] 法文:这可使我感兴趣啊。
[5] 法文:准是一件有关体面的事,使我们亲爱的米佳怄气了。
[6] 法文:也许是一件不体面的桃色事件吧。